李哲于疼痛中惊醒。
他一下便认出了这昏暗而狭窄的房间:永远转动的换气扇,漂浮在空中的腥臭味,被报纸封死的窗户,甚至连手拷都回到了腕上……
额头上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路,昏暗中,一只大手正举着卫生镊在李哲的口上擦拭,在一阵火烧般的刺痛后,棕色的碘酒棉球染上了发黑的污迹。
见对方并无加害之意,李哲便安心地闭上眼,任由它继续。不一会,一片药料敷上,刺痛变成了瘙痒。
“头上流的血看上去吓人,其实伤口没什么大碍。”
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李哲睁开眼,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从一旁站起,走进了不远处的灯光下——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万平江?”李哲的声音有些干燥。
“不是我的真名,虽然我也把那东西丢掉了。”男人拉出一把木椅坐下,“因为死人是不需要名字的,不过我还没忘掉战场急救的手艺。”
李哲有些吃惊地注视着这幅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原本杂乱的胡须已经全部剃光,露出饱经沧桑的黝黑皮肤;卷曲的长发已经推平,只留下薄薄一层锅盖头;就连那只骇人的眼罩也被摘下,已经失去光泽的右眼不自然地眨动……
“司马月华说,”李哲的舌尖颤了颤,“你去过南沃丽亚。”
万平江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注视着肮脏的地面,指尖不自觉而有节奏地敲击着一旁的桌面——突然,一阵低沉的呢喃传入耳中:
“Da li goverite Vruski?”
“什么?”李哲茫然抬起头。
万平江身体微微坐直。
“你会说沃丽亚语吗?”
*
盛夏的午后,太阳无情地烘烤着一切不受山谷荫蔽庇护的生灵。在听取任务简报的行军帐篷里,四处散发着一股烤虫子的味道,每一个战友都止不住地喝水——
除了那个小个子。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它身上的异样:全身上下如粽子一般被战斗服裹着,从头到尾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却能在这烤炉里站着标准军姿,一动不动半个钟头……
这小子难道是冰袋做的?那时坐在我身后的阿信如此打趣道。但我完全没有心情开玩笑,瞥一眼身旁的赵队,他一直默不出声,铁青的脸色却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再介绍一下,这位是由联指调派支援的同志,行动呼号‘人偶’,他将会以联合作战协调员的身份,一同参与此次行动。”营长拍拍手,“好了。陆航的直升机会在十小时后来接你们。现在解散吧。”
像在在回避什么似的,营长没有向往常一样给出提问的时间,便急匆匆带着那‘人偶’离开了帐篷——我跟着赵队拔腿追了出去,这才在营长逃进指挥帐篷前拦下了他们。
“赵队长。”营长的眼神有些闪避,“你对任务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不,营长。我和我的人对任务都很清楚,但就是太清楚了,我们才对画蛇添足的部分感到困惑。”
赵队毫不掩饰地盯着那个神秘人。
“为什么还是不信任我们?我们明明重新通过了所有心理评估,早就恢复到了最佳战斗状态,就算是为了刘诚——”
“赵乐信!”
营长突然爆发了。
“刘诚的死你以为我不心痛吗?营里有人不心痛吗?可这改变不了他严重违纪在先的事实!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是我做主,你的小队应该接受的不是什么狗屁心理评估,而是半个月的紧闭加内部纪律调查!可是现在旅部点名我们特种侦察营出最好的人做这个任务,没得选——所以收起你的玻璃心!现在的情况是一切从实战出发,联指派人来也是,明白了吗?”
“可是营长,任务当前,这时候突然塞给我们一个没有磨合过的新人难道就符合实战吗?“他并不死心,”我们小队里还有其他人有战地通讯专业资质——老马,你不就有吗?”
尽管心里没有一点底气,我回应着赵队期待的双眼,肯定地点点头。
换做是其他情况,我绝不会逞能,但我实在无法信任这个外人——迄今为止,不仅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愿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更不要说他那矮小干瘦的可怜身板——在这个以信任为基石,为了身旁的伙伴可以时刻以命相博的队伍里,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被送到这种地方?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听到了那如幽灵般低沉的嗓音。
“Da li govorite Vruski?”
我转过视线,头套上露出的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牢牢注视着我。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答不出来,‘人偶’又自己补了一句:
“你会说沃丽亚语吗?”
赵队顿时沉默了。
“这次渗透任务性质特殊,队伍里预备一个熟悉本地语言的成员,以免意外发生。”营长背起手,投来一个毫不意外的眼神,“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们大概用得上一个翻译。”
赵队只能悻悻朝营长敬一个礼。可转身离开之时,我还是听见了他喃喃低语的心声。
“——只要那矮子别把我们害死就行!”
于是,‘那矮子’很快便成为我们小队集体决定授予这位不速之客的‘正式行动呼号’,但是当时的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外号很快便会被另一个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名词所取代。
“你特么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们抵达直升机坪的时候,赵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主动降噪耳机能屏蔽螺旋桨震耳欲聋的响声,却挡不住他如雷贯耳的咆哮。
“士兵!你的外骨骼呢?你以为我们是要去悠闲地野营吗?这次徒步机动的距离可有几十公里,我可没功夫抬着你的尸体行军!”
我本以为赵队又是在借题发挥,可定睛一看才理解了他的震惊。
‘人偶’背着步枪矗立在闪烁的降落灯前,任凭气浪撕扯着身上略显松垮的弹药挂载背心,不仅是机动外骨骼,‘人偶’全身上下甚至没有一点防护:没有防弹衣,没有头盔反倒是那令人作呕的头套还牢牢地贴在脸上。
用小伍的话来说,他当时那样子一下让人想起了某个古代传说中受诅咒的恶魔——平时拥有刀枪不入的能力,可一旦被人看见真面目字便会灰飞烟灭。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耳机中传来了恶魔低沉的咒语,“另外,赵少尉,我和你同级。”
直升机在一片微妙的沉默中升起,我们小队的六人默契地挤成一排,只留下‘人偶’孤零零地霸占机舱另一侧的整排座椅。此时,他又化身一座雕像,双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双眼如冥想般紧闭。
犹豫再三后,我却在众目睽睽中突然站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沉默与隔阂,对于一个需要同生死共患难的团队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信任是一切的基石——这道理其实队里的每个人都懂,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
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破冰者。第一个伸出手的人。
队伍里曾经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再怎么冰封闭的心灵,也会在他温暖的微笑下融化敞开;再怎么不苟言笑的上级,也能在一阵对谈后,变成推心置腹的挚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一周前将手枪塞进嘴里,扣动扳机,击穿了自己的脑干。
于是我在五位战友的默许下,主动接替了刘诚的岗位,坐到了‘人偶’身旁。
“你是从哪个单位调过来的?”
“这是保密信息。”恶魔的双眼仍紧闭着,“你们没有问的权限。”
第一次吃了闭门羹,但这并不意外。
“我们好像还一直没有自我介绍过。你可以叫我老马,副队长。”
我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和蔼可亲的声音,抬手逐个指了指正坐在对排默默观察的战友。
“赵队你应该已经认识了。阿信,机枪手。小伍,侦查狙击手——”
“我看过你们的档案。”恶魔毫不领情地打断我,“另外,请你转告你的战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碰我——我全权负责一切对自己的医疗处理。”
有一瞬间,我几乎已经因为愤怒要起身离开,可是刘诚的笑容却在最后一刻再次浮现在脑海。于是我没有起身,但再也无法隐藏自己声音中的冰冷:
“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了确保任务在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下都能够顺利完成。”恶魔顿了顿,“包括贵小队完全丧失战斗能力。”
我的大脑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不,不是因为计划中本应收获的友善毫不掩饰的羞辱,而是因为这句话背后隐藏更深的信息。
“刘诚,”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也看过他的档案吗?”
恶魔没有否认,却在这段漫长的对话中,第一次转过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死吗?”
那双眼睛里竟然流露着天真的好奇。
怎么可能不知道?
刘诚的交友能力显然强大到跨越了语言与文化的隔阂。一次行动过后,一个瑟族翻译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弄了点南沃丽亚雪山上特有的一种兰花,时至今日,当地萨满时常将晒干的花梗卷进烟里,在通灵仪式时分发给参与者。
那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沉浸式体验。他当时说,仿佛在一瞬间理解了整个世界,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他没料到那种幻觉也可能是致命的。要是我们没有护着他,要是我们当时狠下心向上通报——”
可是一段突兀的笑声却打断了我的喃喃自语。
“哪有那么复杂。”‘人偶’仍有些止不住笑,“老马。刘诚他之所以去死,不过是因为死掉对他来说更好罢了。”
我目瞪口呆,许久之后才终于能做出回应。
“你真的是恶魔。”
*
在继续讲述我们的任务前,我有必要就共同体介入南沃丽亚的历史做一些说明。
南沃丽亚。这个名义上的多民族国家在过去数百年间,一直受着代表南部工业化地区主体定居民族,也就是代表黑塞人利益的国民团结政府压倒性的支配。而散居于北部山岳地带,其中以瑟波人为代表的游牧少数民族,则从未彻底放弃过分离主义主张——因此,大大小小的冲突,报复与反报复的循环在南沃丽亚北部未曾真正断绝。
近一个世纪前,为了获得经济和军事援助,南沃丽亚当局最终在冷战中全面倒向联盟阵营:联盟相中了新加盟国这片北部山脉独特的军事地理位置,在此陆续修建了远程路基雷达,二线兵工厂,甚至是储存战略反击武器的永久性设施……
「只是为了针对西边的柏林条约组织而已。」
面对强烈的抗议,联盟的大使当年在外交照会上如此回答,可所有会用地球仪的人都看得出来:由南沃丽亚向东,就是共同体的疆域。
纵然再怎么咬牙切齿,面对联盟望尘莫及的军事实力,当时的共同体也只得忍气吞声。
为了稳稳握住这样一柄难得的双头宝剑,联盟自然不会吝啬对本地掌权者的扶持:在南方,廉价石油像富含营养的血液一样,沿着新建的管道源源不断地涌入,一笔笔五十年期限的无息贷款如同新鲜的空气,吹进了国民银行的账户;而在北方,一波又一波联盟训练对山地步兵开进森林搜捕瑟族游击队员,几乎是白菜价购得的新式喷火坦克摧毁了一个又一个土制碉堡……
联盟加盟国时期的南沃丽亚,就这么享受着由监护人赏赐的繁荣与和平,民族冲突、宗教争端、分裂主义仿佛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时,国民团结政府似乎第一次能够真正实现他们执政纲领上的承诺——一个团结的,富强的黑塞族国家!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联盟会在冷战到达巅峰时,突然分崩离析。
也许是依靠着联盟输血期间积累的强大惯性,也许是躲藏在阴影中的发难者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南沃丽亚的政局在联盟撤军后竟奇迹般地维持了十年的脆弱平衡。
但纸终究是保不住火。
随着偿还大批经济援助贷款的五十年期限逐渐临近,国民议会开始为了南北地区间如何分摊欠款无休止争论——占绝对多数的南方派黑塞族议员坚称,在援助贷款中获益的是整个国家,因此南北地区应当平摊款项;而仅存的北方派,也是那最后一小撮在多轮政治清洗中幸存的温和瑟波族议员,竟然在数十年间第一次抛弃合作立场,极力谴责了南方地区当年是如何从贷款中攫取绝大多数红利,而现在却要推卸责任的无耻行径。
当然,面对占压倒性数量优势的南方派,他们的抗议毫无作用。
也许,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抗议毫无作用。
于是,在进行投票程序的那个上午,一颗精妙放置的炸弹,炸死了近三分之一的黑塞族议员,却没有伤到一个瑟波族议员,只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快也惨死在首都的街头。
当天晚上,数名已经逃回家乡的北方议员,拥有瑟波族血统的激进中层军官团,被认为已死的极端宗教领袖通过电视发表联合声明,否定国民团结政府的合法性,宣布建立北方同盟。
当然,这个同盟实质上名存实亡:哗变军人,宗教武装,民族主义游击队……各个派系间各自为政,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但至少他们团结在一个共同的旗帜下——彻底摆脱国民团结政府的管辖。
南沃丽亚内战就此爆发。
但是你可能会问,这一切和共同体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和我那些不幸的战友到底为什么会被派到这?
由于联盟解体突然,原本的派遣驻军在混乱中匆匆撤离,在北方地区留下了大批未能完全销毁的军事资产。北方联盟自知无法深入平原,想要修复这批资产投入内战,却因为南方政府多年有意打压,根本不具备所需的经济工业能力;南方国民团结政府想把它们修复后出售还债,但其军队却早已被多年的联盟援助惯坏,在北方同盟的游击队面前竟然占不到一点便宜。南北间的战线似乎就要这样永远僵持下去……
直到共同体宣布介入。
几十年后,曾经只能对联盟口头抗议的天择人民共同体,军事实力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随着南沃丽亚战局逐渐陷入僵持,一直注视着联盟在这片地区军事遗产的共同体军方终于嗅到了一劳永逸消灭这个隐患的机会。
在几次充满威逼利诱的元首会谈后,南沃丽亚国民团结政府最终同意:正式向共同体请求国际军事援助,授权共同体军队,为保护南沃丽亚公民的基本人权,以维持和平为目的,在北部叛乱地区进行一切其认为有必要的军事行动,除了有一项限制:
任何涉及进入国民团结政府现有实际控制区域的军事行动,都需要经其单独批准。
考虑到共同体与北方同盟之间已经有一段共同边界,当时的谈判人员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勉强答应。
可就是这个搞笑的,看似小孩子赌气一般的条件,隐藏着深不见底的陷阱,成为了这次不幸任务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