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ollection 19

作者:淤泥学社 更新时间:2020/3/11 19:12:32 字数:5720

大约凌晨两点,我们搭乘的直升机由于迷航,在没有提前申报的情况下,误入了国民团结政府的实际控制区域,因燃料耗尽迫降。

当然,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早在南沃丽亚政府军的援助部队抵达以前,我们的七人秘密行动队便已遁入丛林,开始了长达四十公里的翻山越岭。

情报显示,就在几天前,一支主要由哗变军人组成的北方派系与昔日的老东家南部政府军达成协议——他们将会移交所收集的前联盟军事资产分布清单,以此换取对政府军其成员的无条件保护和特赦。

这本来是一件大喜事:共同体介入南沃丽亚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消灭这批资产带来的潜在威胁,倘若南沃丽亚政府愿意分享这份清单,共同体不知能省下多少不必要的鲜血与汗水。

只不过,这个‘祖国的忠诚盟友’,自从共同体介入开始后几乎一直在袖手旁观的南沃丽亚政府,对这场即将发生的交易连一个字也没提。

作为回应,上级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决定派遣一支机动小队,经政府军控制一侧区域秘密渗透,提前潜伏至目前正面部队尚无法触及的交易地点,伺机夺取这份清单。

身为最早将单兵外骨骼投入实战的侦察兵先锋,我们小队自然被选中执行这项任务。

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

可他们却又派来这只有一具肉身的恶魔。

似乎是为了报复‘人偶’之前在停机坪上的妄言,刚确定前进方向,赵队便立即命令全队以满载功率急行军。

“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不知道敌人的交易是否会提前。”他故意补充一句,“要是有谁拖慢了速度,不管他肩上有几颗星星,我可饶不了他!”

“我完全同意。” ‘人偶’完全不动声色。

小队里所有人都预料着一场好戏上演,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只不过角色完全相反——倘若说我们六人仗着外骨骼的强劲动力在午夜的山林中慢跑,‘人偶’则几乎凭着纤细的双腿以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跑马拉松;那瘦小的身躯上蹿下跳,灵巧地避开每一处障碍,不管我们如何加速,都能轻松跟上,甚至偶尔无意冲到队伍最前面,不得不减速等待我们跟上。

刚开始赵队还有力气呵斥他不要随意破坏队型,没过多久也只能咬紧牙关:我们小队都是不服输的硬汉,如果只是单纯拼一口气,就算一直跑到腿部肌肉溶解,恐怕也不会有人发出一句怨言。但为了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我们还是决定每隔三小时休息十分钟,在等待外骨骼降温的同时也顺便补充一些能量。

除了用电台向指挥部汇报最新进展,‘人偶’总会在休息时间从口袋中排出一粒白色胶囊吞入腹中,紧接着便短暂地昏睡过去,直到听见继续前进的命令后才又猛地跳起。除了偶尔喝点水,也从不见他吃过别的东西。

一路上队员们都在争论那白色胶囊里到底装着什么,上级又是从哪里找来这只永不疲倦的蒙面野人——一贯严谨的毛公觉得白色胶囊应该装着某种能够在短期内强化身体机能的药剂,只不过有着严重的副作用,因此那永不除落的头套下可能隐藏着一张饱受残害的可怖面孔,而那具瘦小的身躯也是受害的证明……

而从来就分不清玩笑和正经的阿信直接提出了一套更加耸人听闻的理论:‘人偶’长的根本就不是一副人脸,因为他一定是传说中**杂交项目的成功产物,那白色胶囊是用于压制他**一面的镇静剂,一旦停药,很快便会失去控制不分敌我肆意杀戮!

“可得快点完成任务了!”他压低声音,逼真地警告我们,“要不然大家都得变成爪下冤魂!”

除了赵队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外,几乎所有人都对阿信的表演一笑了之。不得不说,在这无聊又漫长的行军过程中,一浑身充满秘密的同伴为我们徒增不少乐趣。

‘人偶’是听得见这些胡言乱语的,但她也从来没做出过什么反应,只是一如既往地行军,通信,服药,昏睡,继续行军……久而久之,即便互相之间一直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交流,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人偶’与我们小队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

当时的我天真的以为,按照这个趋势,‘人偶’很快便能摆脱异类的身份,变成一个 “只是有点古怪“的同伴,从此为大家所接纳。

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第二天清晨,大约走到路程三分之二的时候,我们小队被迫穿过一条裸露的河滩:河滩本身并不宽敞,直线冲刺的话,不过几十秒便可以到达对岸的森林,问题是下游几十米开外布置着一顶牧民大帐篷,其所处的位置恰好有着能够监视整个浅滩的视野。

考虑到这次任务的敏感性质,我们从一开始就被告知在最终行动前要尽可能降低暴露行踪的风险——南沃丽亚的各方势力从来就有着将野外哨站伪装成散居平民的习惯,我们不得不对此保持警觉。

尽管‘人偶’极力主张绕路,赵队认为上游也可能存在未知的风险,作为执行指挥官的他最终决定:趁着太阳没有完全升起,帐篷尚没有活动迹象的时候,小队分成两组,互相掩护先后渡河。

‘人偶’和我都被分到A组,虽然阿信无意踢起的石头惊醒了几只篱笆里的绵羊,但渡河的过程整体非常顺利。占据有利位置后,我们向赵队领导的B组发出信号,于是他们也从林际线后跃出,冲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眼看着刚踩进那齐腰深的河水——

羊圈里传出了响亮的狗吠。

牧羊犬!刚刚一定是躲在羊群后面了!

已经踏入河水的赵队明显犹豫了半刻,但他还是一挥手,示意剩下的队员们尽快渡河,可还没到河中心,那顶帐篷的帘门便猛然掀开,冲出一个身着民族服饰的身影,手中闪烁着金属的光芒——

我的手指刚搭上板机,身旁却已经响起一阵点射。

那个身影应声倒地。

“赵队长。”‘人偶’仍趴在地上瞄准着,低沉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不要停下,带着你的人立即渡河。”

“不行!如果的确是伪装哨所,警报马上就会发出——必须斩草除根!B组跟我来!A组,掩护我们!”

我从瞄准镜内望去:赵队已经带着两个战友转身上岸,从两侧绕过骚乱的羊群,分散向帐篷包围;一阵枪声响起,一直不停的狗吠也戛然而止——三人终于逼到帘门前,在几声沉默的倒数后冲进帐内。

紧接着就是一阵让人窒息的寂静。

“老马,”耳机中传出赵队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我们有麻烦了。”

*

我刚看见那张脸时,胸口顿时像挨了一拳一样难受。

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穿着已经发黑的棉衣。

即便双手已经被反绑在身后,他也仍在努力用身体护着身后更加年少懵懂的女孩。

‘人偶’一直在用沃丽亚语尝试和他们进行交流,可是除了偶尔一两句简单的回复,那男孩投来的只有充满迷茫的凝视。

我走出帐篷,赵队正无神地摩挲着下巴,站在那具尸体面前发呆。

一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眼怒睁着趴在血泊中,身旁是一把已经老旧到生锈的古董猎枪。

“糟透了。”我说。

“是啊,糟透了。”赵队的双眼仍直直地盯着那张染满鲜血的面庞,“没有电台,没有别的武器,只是一户他妈的无辜牧民——“

“所以,怎么处理?”我问,“你是执行指挥官。”

他回头望向我的眼睛,又扫视一圈在周围警戒的战友,欲言又止。

每个人都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能感觉到。

“已经问清楚了,“‘人偶’掀开帘门出来,“我们打死的是这对兄妹的爷爷——”

“是‘你’打死的。”赵队冷冷纠正道。

“——这一家是瑟波人,估计不怎么和当局打交道,平常每隔一段日子才会去镇子里换些东西,在这附近也没有别的亲戚。”

‘人偶’像是没听见一样说了下去。

“我跟他说我们是政府的人,在附近追捕一群山匪,但是,他已经听见你们讲外语了,估计不会买账。所以,动手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疯。

“至少一周内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尸体,到时候任务早就结束了。”‘人偶’顿了顿,“如果你在纠结谁来动手——”

“不,”赵队攥紧的双拳微微颤抖,“放了他们。”

“也可以把他们绑在这里,运气好的话也许过两天会有人发现他们——”

“我说了,放了他们。”赵队望向远方,稍稍提起嗓音,“不论是国际战争法公约还是战斗条例都一概规定,军事行动中不得将非战斗员列为目标,且应当尽可能减少对非战斗员的附带伤害。”

“赵队长,你我一样清楚,这个任务本身就是基于违反国际条约——”

“去他妈的任务!他们还只是孩子!”

他终于咆哮起来,烦躁的双手止不住地揉搓着下巴——战友们的目光顿时汇聚过来。

“我明白了。”

‘人偶’似乎不再坚持,片刻后又话锋一转。

“我提议立即与联合作战指挥部联系,由上级下一个判断。”

赵队听了长叹一口气,默默点点头,背身面向奔流的河水。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无需地传达着理解与支持。他苦笑一声回过头来,望向我的身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那家伙哪去了?”他突然反应过来,“操!”

我们冲进帐篷时,‘人偶’正对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举起手枪——赵队咆哮着朝他扑去,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老马!”他用尽全力争夺着‘人偶’的手枪,“把他们弄走!”

我连忙双手把已经吓懵的两个孩子抱出帐篷,又用匕首划开他们的塑料手铐——两个孩子似乎看见了地上爷爷的尸体,泪水霎时填满了眼眶。

“跑啊!”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着向他们示意,“快跑啊!”

尽管语言不通,我的表情恐怕还是起了作用——两双柔嫩的脚丫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磕磕绊绊,拼命朝着不远处的森林逃去,妹妹几次险些要摔倒在石滩上,总会在最后关头被哥哥一把扶起……

目睹着这一切,我的视野也逐渐被泪水所模糊,可这时耳边又传来一阵赵队的呼喊,回头一看——‘人偶’也已经冲出帘帐,端起手中的步枪便朝那对兄妹开火——于是我也奋不顾身地扑了出去,突击步枪飞出去掉在地上,一梭子弹走火乱射。

心中的恨意在这一刻已经被彻底点燃,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加上外骨骼的满载压在‘人偶’瘦小的身躯上——我愤怒地注视着头套上的双眼,想要从中寻求更多值得惩罚的罪证,可是那双眼睛里流露的却是一丝被苍蝇环绕般的不悦,而且只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随便你们吧。”

正是这轻蔑的态度顿时让我血液沸腾,我几乎是用尽全力给了他一拳,若不是赶来的队友制止,我恐怕真能将这恶魔活活打死。可即便挨了揍,那双眼睛不仅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甚至还透出一阵讽刺的怜悯——面对这反常的一切,我的内心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万物并非表面看到的样子。但正当我感觉自己就要冷静下来时,远处却传来一阵痛心的呼喊:

“那女孩中枪了!”那声音高叫着,“她死了!”

于是我心中刚刚进驻的那一点怀疑与理性又在瞬间燃烧殆尽,憎恶与愤恨再度占据脑海——我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这个杀人狂!”赵队愤怒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扯掉这层布皮,我倒要看看这嗜血怪物的真面目!”

说干就干。我一只手继续掐住‘人偶’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扯,纺织头套应声撕裂——

我的大脑,不,我们整个小队的大脑全都瞬间陷入了一片空白。

一张女孩子的脸——苍白的肌肤,略带血色的双唇。

比她刚刚想要杀害的那个孩子要大不了多少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直到脸上一记火辣辣的重拳将我掀翻在地。

“我应该说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碰我。就当给你一个提醒。”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人偶’从容不迫地站起,用手背擦过还在流血的鼻子,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又转身拾起地上已经被撕破的头套。

“你们以为那孩子接下来会怎么做?对你们的仁慈感恩戴德,将一切埋在肚子里,从此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吗?不。他会扑进第一个遇见的同胞怀里,哭着告诉他一伙长着东方面孔,操着外国语言的坏蛋如何无缘无故杀害了他的爷爷。那个人又会做什么?把这一切埋在肚子里?”

‘人偶’的声音终于抛掉了那低沉的伪装,可那轻柔少女音中渗出的那与其年龄豪不相负的成熟与冷酷却愈发叫人毛骨悚然。

“至于指挥部,真以为上面会乐意替你们解答道德困境难题?体系的记忆是选择性的,他们只会含含糊糊,叫你们做该做的,忘记该忘记的——你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山里的某头饥饿的野兽。”

面无表情的少女直逼哑口无言的赵队面前,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揉皱的纸团,不紧不慢地在手中展开。

“这份命令授权我在必要情况下接管这次行动的现场指挥权,但我绝不会这么做。”

‘人偶’用力将手中的公文重新捏成纸团。

“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无论是权力,荣誉,道德,还是你们那无聊的认可。”

结束了她平静的发言,‘人偶’转身步向远处,抱起那身染鲜血的女孩,在此穿过沉默的众人,以一种宗教式的庄严,步入了流淌的河水中。

“真羡慕你,”电子拾音耳机捕捉到了她轻柔的声音,“就此得到解放。”

*

“刚刚动手打你,我很抱歉。”

听到这句话,队伍里每一个人都惊讶地回过头来。

除了‘人偶’之外。

这是我们离开河滩后的第一次发言——从目睹着那个沉睡的女孩消失在水中那刻起,每个人都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赵队的脖颈坍塌着,失去了往日粗暴的威严,即便是平日里最玩世不恭的阿信脸上的微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简直就跟那时一模一样。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对我们一点也不公平!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你只是突然出现,什么也不解释,就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强加到我们头上——”

她仍没有丁点反应,其他人也仍在默默看着,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已经知道她在乎什么。

“刘诚他——”我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他自杀的真正原因不止是吃了那花,在档案里根本没有写,因为上面不想留下纪录……”

‘人偶’终于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冷漠的眼神中只传达出三个字——说下去。

“他也杀死了无辜的孩子。”

北方同盟派系之一,政教合一的弗里登解放武装在使用少年兵,这一直是公开的事实。

但是,那些不得不与之作战并杀死他们的共同体士兵,却几乎从未有人提及。

那天,我们营的队伍奉命清除一个弗解武装的训练营,那是我们第一次遭遇他们:还没长出喉结的孩子挥舞着半身长的砍刀,一个个不要命似地朝我们的枪口冲来,不管翻译再怎么哭喊也绝不投降——刚开始还能用枪托撂倒几个,可紧跟着的往往是一声巨响;于是终于有了第一声枪响,没有人能再保持冷静,第二声、第三声,刚开始的惊呼逐渐变成了怒吼,战友们一个个杀红了眼,一幅地狱的绘卷就此铺开……

当时我和刘诚一同清扫营地建筑,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明显动摇,却仍不愿意丢下我一个人后撤;我们踢开一座石屋的木门,黑暗中突然冲出一个上身**的男孩——

刘诚下意识开了枪。

事后我们才从俘虏那得知,这男孩是被训练营首领囚禁的私人奴隶——他渴望着有朝一日重获自由,却没想到在梦想成真的那一天,死在了救命恩人的怀里。

“也正是那次行动后,刘诚才向翻译要来了他们喂给少年兵的那种花,他想要理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股力量能够让人不顾一切……”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我也攥紧了拳头。

“正是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凶手,所以才会下定决心,绝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回应我的却是另一阵清纯的少女笑声。

“如果是这样,大可不必担心——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也绝对不会去死。”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赵队倒吸一口凉气。

“和你们一样。”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不过是可怜的提线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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