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一直在播放同一个话题的新闻:柳泉市查办的一场反腐案件,如何引出一整张涉黑涉毒的大规模犯罪网络,其中又牵扯出多少把重量级的保护伞。警灯闪烁,穿着黄色雨衣的现场记者站在沾水的镜头前,介绍着异地调兵的内务部队几天前如何在不同的地点发起突袭,又遭遇了如何激烈的抵抗……
切换频道。
坐在演播室里的主持人提问最新一轮大规模执法行动会对整个南方地区造成什么社会影响,被访谈的嘉宾争论着此次行动可能引起的经济震荡和法律纠纷,被汗水浸湿的额头上反射着白色的舞台灯光……
再换台。
画面终于变成了幼稚的儿童动画形象,一只老虎和小猪扯着嗓子尖叫,在简单线条绘成的草地上你追我赶,可是下方的深色滚动字幕却还在实时刷新着第二教区内的逮捕和击毙数……
按下电源键,一切归于沉寂。
我又在沙发上又坐了很久。
门窗紧闭着,被厚重的布帘盖的严严实实,一点光也不透,屋内的腐臭味更浓了。双耳不断鸣叫,像是两壶烧开的热水贴在耳边,胸口里含着一块石头,越来越沉,压抑着五脏六腑……本来只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的,想要用电视的嘈杂声,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谁知这些充满意义的声音刺激只让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头颅愈发疼痛?用什么方法都好,剥夺我的意识吧,只要能摆脱记忆——也许还得回到床上去。可是不行,刚刚试过了,柔软的被铺早就变成了恐怖的刑具,所以才想开电视来着。过去几天我睡了多久?每天至少有十二个小时吧?肯定有,估计比这还多,已经睡到再也睡不着了,就算吃了药也一样。吃光了神秘人放在门口的退烧药,家庭药柜也已经倒空了,里面什么都有,胶囊,冲剂……就是没有找到母亲以前吃的安眠药,感冒药倒是一口气又吃了好多,只是为了追求副作用列表上的昏睡。不过睡着也不会更好,又会继续做那个梦。冰冷的雨夜,乌黑的泥坑,我一次次被另一个自己开枪杀死,同一个梦不断重演,却出现了让我恐惧的变化:视角逐渐脱离了自己,转移到另一个我身上。尽管都是自己,我却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骤然响起的门铃将我从混乱冗杂的思绪中硬生生扯了出来。
神秘人又来送药了。我这么想着,缓缓起身,拖着脚上看不见的锁链,一步步艰难地绕过随先前手抛在地上的杂物。撕开的速食包装袋,打翻的冲剂粉末,吃光的塑料药板,还没洗的散发着海水咸臭味的衣物……现在的样子,若是让神志清醒的人看见了,免不了把我当成某个偶然入室的流浪汉,或者某个自我囚禁的疯子——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时间,空间,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像旧电影反映机播出的慢镜头,萦绕着黑色的不规则波纹。
门铃又在响。奇怪,上一次可只响了一次,开门之后根本就不见人影。怎么不跑掉呢?哈,明白了,大概是司马月华想确认我有没有死吧。也许是她自己上门,毕竟混乱的狂欢已经收场。背部的肌肉隐隐作痛。我按下门把手,向后一拉。
一双熟悉的臂膀突然把我紧紧抱住,将温暖的理性重新注入我冰凉的身体。
“程忻……”我听着自己意外的声音,“你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我好害怕……”程忻压抑的哭腔在怀中呢喃,“怎么也联系不上,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轻拍她颤抖的后背,“现在不是见到了吗?”
互相感受无数个脉搏后,我们渐渐松开手,互相端详着。程忻套着一件灰色的长衣,我从没将她与这个阴郁的颜色联系在一起。她像往常一样画着淡妆,却掩盖不住因为与眼泪抗争而红肿的双眼。
是因为担心我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的心中又生出一股朝向内在的恨意,明明一直只是在伤害她,要不就是单方面索取……
“你脸上的伤……疼吗?”她忧心忡忡地问道,“李哲,发生了什么?”
原本淡化的痛苦回忆再次袭来,我一瞬间险些失去重心,昏沉的脑袋像一台生锈的发动机一样,嘎吱作响着想要发动起来——程忻是无辜的,她不应该承受真相的负担。
“摔了一跤而已。”我自己也觉得这谎言蹩脚得可笑,慌乱补充一句,“遇上打劫的,手机被抢走了——”
手机。
“那些家伙伤害你了吗?” 我惊恐地扶上她的肩膀。
“我没事——司马月华同学救了我。”
我长舒一口气,浑浑噩噩地点点头,终于想起邀她进屋。
穿过杂乱无章的客厅,我们在沙发上落座。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是的,不过几天前,我也和程忻像这样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只是一切都截然相反——记忆中的那个午后,客厅通透明亮,地面一尘不染,充满了家的温馨味道;现在眼前的却是昏暗的墙壁,四处一片狼籍,散发着监狱的气息。那时的我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充满了对幸福的期待,脸色微红,迷情意乱,两颗加速跳动的心在默契中接近对方;可如今我们浸泡在死气沉沉的阴影里,筋疲力尽,遍体凌伤,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
程忻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片刻诧异之后,一阵安慰感涌上心头,我懊恼起来——我凭什么将程忻置入自己这灰暗的想象?只是我的世界受到冲击罢了,麻痹和痛苦,至今为止不过是我自己深陷其中罢了。程忻也许受到了一次不幸的惊吓,但她的世界仍是完整的。在那个世界里,阳光明媚,生机勃勃,所有的阴霾与痛苦都是短暂的,因为某种更强大的信念最终一定会占上风,释放出让人感到安慰的能量,只要分出一点点就能将我救赎,就像现在她的手在向我传递温暖一样……
但是直觉却告诉我有什么不对。
程忻的手虽然温暖,却在颤抖。她柔软掌间那不计后果、用尽全力的紧握,与其说是在传递某种牢固可靠的安心感,更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安放的恐惧。
我心头一紧,扭头看见程忻那隐忍的嘴唇,想起她进门时就已经红肿的双眼,突然明白了一切。
程忻并不是在安慰我。
她是在向我无言地大声呼救!
“程忻,告诉我。”我下意识问出了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还是强挤出一丝优雅的微笑。
“对不起,李哲,本来应该早点来看你的。可是脱不出身——”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断汇聚。
“内务警察突然带走了爸爸妈妈,已经两天了。”
我茫然的看着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
正在发生的大搜捕。
一定只是误会,过几天一定就能见到他们了。我很想这么告诉程忻,却根本说不出口。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真的做过什么,亦或只是被卷入某场失控政治斗争的无辜牺牲品……该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触碰的每一个人都在受着伤害,一切我曾经信仰的美好世界都已经残破不堪。我只知道程忻在痛苦着,而我此时此刻却在袖手旁观——对了,也许可以向司马月华求情,她是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之一,也许也还能像过去一样,恶作剧一般轻易施展权力的魔法——可是要怎么去面对那双眼睛?即便只是在脑海里,那双压抑的眼睛还在时刻提醒着我,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无法被死亡所消解的痛苦,仅仅是对这痛苦最简单的想象也足以让我浑身颤抖——当死亡的终结都已经不再绝对,这个世界上还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吗?还有什么能够证明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永恒的炼狱——
身体突然猛打一个冷颤,将几天内已经在我脑海中上演过无数次的无尽下坠粗暴地打断。
醒醒!回到眼前,为程忻做点什么,为她提供哪怕一点安慰也好!
我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指节慢慢扶过程忻带着泪痕的侧脸。
“对不起,程忻。一直没能帮到你。”
我的手一定很冷,因为刚接触到的瞬间她几乎是触电般弹开,可下一秒便善解人意地主动贴上我的手。
“不,我知道的。”
她摇摇头,也扶住我的脸。
“其实李哲一直都在努力啊。”
额前上传来了一阵轻柔而温暖的触感,我们静静地靠在一起。混乱的心迅速沉入了久违的平静,明亮,放松,且安逸。
某个瞬间,紧张感一度闯入脑海——我害怕再度勾起程忻被封存的痛苦回忆,但这次的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于是,我也不再多想,坦然接受着这份由她馈赠的平静。
即便它只是隐瞒残酷的遮羞布,只是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至少,在这一刻,它是真实的。
昏暗中响起一阵有节奏的振动。
程忻愣了愣,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的手机,略带歉意地与我对视一眼后接通了电话。
“喂?”
是程忻父母的事吗?希望是好消息。
“张阿姨啊,当然记得啦。有什么事?噢,我们现在正在一起呢。”
程忻有些诧异地瞥了我一眼,将手机换到另一边,不时礼貌地点头微笑——突然,她脸上的笑容冻结了,半张的嘴唇如雕塑一般凝固。
我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许久之后,程忻终于放下手机,向我投来空洞的视线。
“李哲……你还记得刘爷爷吗?”她的舌尖微微颤抖着,“就是……你之前在养老院照顾的那位。”
老刘。
我木然点点头。
*
举办遗体告别仪式的礼堂并不宽敞,一边是通向殡仪馆广场的黄木大门,另一边则是连接着通向入殓室与火化间通道的玻璃小门。玻璃门边,黑色幕墙上挂着一幅不大不小的黑木相框,照片里的面孔倾斜得有些诡异。
是从去年院里活动的合照里抠图抠出来的。养老院的经理张阿姨有些无奈地如此解释,一边又合起双手躬身向遗像祈求保佑。事情突然,翻遍整间屋子也找不到他的一张近照。
房间的中央摆着三架带滑轮的阶梯钢栏车,围成门字形,上面插满了黄白相间的塑料假花。还有一架花车靠在墙边,等着一会将告别的遗体围在中间。穿着殡仪馆西装制服的司仪站在一旁,滑动着手机屏幕,无聊地打着哈欠。几个稀稀拉拉的花圈在房间两侧摆成两排,白色挽联上的黑色书法字句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同一个人主笔,唯有落款是几个不同的名字,张阿姨介绍说都是院里的其他老人。
“你还好吗?”
我转过身,一袭黑裙的程忻向我投来关切的视线。我迟钝地点点头,有意避开她的眼睛。
“其实我一个人来就够了。毕竟……你们也不是很熟。”
“李哲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吗?”
我回过头,发现程忻的眼中并不是愠怒,而是一份柔中带刚的坚定——恍惚中,我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眼神。
那时,她呕吐不止,全身失去力气,却依旧凭借着难以置信的意志,战胜了心安植入的强迫性逻辑阻碍病毒。即便孤身一人,即便历尽煎熬,也绝不愿意将伊铃遗忘。
那时,站在镜前的她也是这个眼神。
“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程忻微微笑了笑,“所以不管有什么事,我们要一起承担。”
话已至此,我只能还她一个微笑,点点头,然后在内心深处默默对她说:不,程忻,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你已经幸福地忘却了那段曾经的痛苦……
而我只是想尽一切努力守护这份无知的幸福。
一个和伊铃一样的自杀者,甚至连结束生命的方式都一模一样,怎么想都存在着勾起程忻被压抑记忆的风险——就像和我的亲密接触会让她梦见伊老师一样。
现在想起来,几天前在家里的那次重逢,那么冲动地就和她抱在一起,互舔伤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接触再也没触发过程忻的过敏反应,但问题迟早会再次浮出水面的。答应过会帮忙的司马月华——不能指望,一直没有来联系,不过就算联系上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必须准备自己的解决方案——距离,永远是消除过敏的第一选择。从现在开始,慢慢拉开和程忻的距离,制造一些矛盾和小摩擦,逐渐积累,然后在适当的时候点燃导火索……之后……之后远走高飞吗?或者去死?割脉吗?跳海吗?卧轨吗?还是像老刘一样上吊?老刘会不会是死于‘谵妄’?他会变成行使吗!?不,别开玩笑了,马上就要见到他的尸体了——可是我呢?我死之后会变成行使吗?会陷入永生的地狱吗?我足够绝望、亦或不够绝望吗?心跳又加速了,呼吸又急促了,视线又在颤抖了……这世界失去常理了,或者本来就没存在过?为什么会存在着这样的折磨?想要死去的人却无法死去……可是——
“而且,刘爷爷也肯定也希望多点人能来送送他吧。”
程忻略带哀伤的声音将我从狂乱的思绪中唤醒。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外,空旷的广场上又出现了一队追悼者——领头的小男孩捧着黑白遗像,身后跟着几十个庄严肃穆的亲友,在殡仪馆司仪的引导下,一步步迈入了隔壁的大礼堂。过了一会,人群分散开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男人们帮对方点燃香烟,女人们互相挽着手安慰,年长的家族领袖坐在随身携带的折叠椅上聊天,刚刚领头的小男孩也和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打闹在一起,又在母亲的低声呵斥下安静下来……
其实一切对死者的追悼,都与死者本人毫无关系,因为死亡的定义便是从一切中解脱。围绕死者所构建的一切仪式与意义,都只服务于生者:重塑一种共同身份、抒发积压的情感、公布某个重大宣言……或者,只是像现在这样,提供给人们一个简单却难得的机会,让分隔各地的亲人们能够再次看见对方的面孔,让许久未见的友人们能够互相拍拍肩膀,让目空一切的孩子们能够发出稚嫩的笑声……
人们总认为,在死者的殿堂前,只有悲伤与沉默才能增添意义。但他们可曾想过,真正的意义也许恰恰隐藏在这些不合时宜的玩笑中,在不敬的喧闹中,在亵渎的人声鼎沸中。
但老刘的殿堂里只剩下空洞的寂静。
正这么想着,背后响起了一首熟悉的吉他曲:
Through early morning fog I see(我的视线穿透晨雾)
Visions of the things to be(看见一切都是)
The pains that are withheld for me(为我保留的痛苦)
我恍惚地扭过头,哈欠不止的司仪在墙边的电子面板调整着音响的音量,张阿姨仍合十双手站在一边,嘴里不停嘀咕;原本中空着的口字型花栏,已经在不知何时填入了一副敞开的木棺。
老刘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里面,打扮和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老成的白衬衫,扎着黑腰带的黑色卡其色西裤,连那顶他钟爱的旧鸭舌帽都摆在一旁。
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衣着与音乐,都要符合日常的风格,仿佛此次离去,只是他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又一次习惯性的出门散步。老刘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塑造着一种安详的氛围,安抚可能受他惊扰的人心,让一切看上去发生的尽可能自然,让生者不再追问,轻松接受他已离开的事实。
只是他脖子上那道刺眼的深色勒痕,生生撕破了这份精心设计的安详。
Suicide is painless(自杀无痛)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它能改变许多)
And I can take or leave it if I please(我可以选择去或留)
老刘,为什么要自杀呢?你不是最会苦中作乐的吗?你不是教我含羞草可以玩一个下午吗?你不是说一个人光是低头钻研自己的脚趾缝也可以度过一生吗?对了,你不说你儿子在国外给你买了大房子,马上就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吗?为什么现在却放弃了……”
张阿姨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好了,我们快点开始吧。”
我茫然地扫视着空旷的礼堂,算上那个哈欠连天的司仪,来为老刘送别的也就只有我、程忻和张阿姨——没有一个算得上真正的亲友。
“老刘的家人为什么不在?”我问张阿姨,“他不是有个儿子——”
“在外国留学,买了大房子,等着接他去住?”张阿姨抢过话头,“嗨,那是老家伙说胡话呢!他以前是有个独子,也在国外留学,但是出了车祸。唉,几年前他老伴也走了,他就住进院里,说在家受不了,可来了也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整天灰头土脸,不吃不喝的。那时候我们每天都得敲好几次门,一直担心他出事。”
她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大半年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家伙又突然精神起来,人开朗了,也注意打扮了,还开始捣鼓什么兴趣爱好,搞的院里还有几位阿姨还看上他了。结果后来一问才知道——老家伙脑子糊涂啦!逮到人就炫耀自己儿子在国外怎么怎么成功,马上要来接他走,还一直说,天天说!不过我们也一直听他讲,配合他乐呵乐呵……”
张阿姨的诉说的真相本已让我震惊,听到此处,一个恐怖的想法更是直接闯入了脑海:
万平江服用‘声闻乘’后开始看见自己的战友,从此再也无法脱离对这种幻觉的依赖……
老刘真的只是说胡话吗?
“张阿姨,你还记不记得——”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颤抖,“老刘最后那几天,还有提到他儿子的事吗?”
“就是没有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还以为他脑子又灵光了,谁知道原来是不对劲,过了几天就出事了——”
张阿姨还在一脸哀怨地倾吐着不满,可我却再也听不见她说的一个字,因为我的大脑已经陷入一片空白。
是我砸碎了他的‘茶油’,剥夺了他赖以为生的幻境。
是我向司马月华告密,泄露了‘声闻乘’的来源,摧毁了他最后的希望。
是我杀了老刘。
*
“那我就先走了,远院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呢——小程拜拜了!”张阿姨走出去两步,一拍脑袋又折了回来,在挎包里翻找起来,“怎么差点忘了这个。”
“……这是什么?“
“不是你的东西吗?在老家伙房间里发现的,上面贴了张纸条写了你的名字。”
张阿姨的匆匆离去的身影在广场上逐渐缩小。我看着手中老刘的遗物,在沉默中不知站了多久。
“李哲……你还好吗?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
程忻关切的声音终于响起,一只手温柔地搭上我的肩膀。
“从刚刚开始你突然就没什么精神……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别碰我。”我粗暴地甩开她的手,用最冰冷的视线刺向程忻担忧的双眼,“程忻,我们分手吧。”
她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笑容。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分手。现在,马上。”我冷冷答道,“怎么,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程忻没法再假装自己没听清楚了——她那本已显得勉强的微笑顿时凝固,空洞的双眼中,不解与哀伤迅速堆积。
“为什么?”
她一只手按在胸前,努力支撑着自己动摇的身体。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是无意的。但是……至少让我知道——”
“不,不不,你什么都没做错。完美的乖乖女怎么会伤人呢?”
我冷笑着嘲讽起来。
“看看你的样子,多么圣洁啊!简直就像高贵的天使,时刻准备着向我这样的凡人弯腰施舍善意——这种屈尊的体验是不是很有**?”
程忻攥紧双拳,“我没有——“
“我终于明白了,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这种安抚弱小的操控感罢了——我不过是你碰巧遇上的一条小流浪狗,在你需要的时候跑过来可怜地舔舔你的手,再乖乖摇摇尾巴就够了。呵,现在你满意了吗?我确确实实变成这么一只落水狗,就差跪倒在你的怀里啦!“
“李哲。”她浑身激烈地颤抖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也没怎么,不过是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而已。”
我尽情释放着最大的恶意。
“好啦!这场过家家就到此为止,收起你的救世主情结吧!我不会再上当了。必须承认,你的演技真的很好,故意喝酒把自己送进医院,还引出什么焦虑症——是想用罪恶感套牢我一辈子吗?现在又扯出什么父母双双被捕的谎,亏我还真信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跑去哪度假——”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攻讦。
侧脸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我冷冷地盯着程忻:她浑身紧绷,红肿的双眼已经为恨意所占据,恶狠狠地瞪着我,颤抖的右手仍然举着,似乎时刻准备着再给我一巴掌,甚至是直接活活掐死……
可即便是这样强烈的情绪,竟也只维持了一个瞬间——下一秒,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紧绷的身躯顿时失去力气,悲伤重新回到她的眼中,更强烈的歉意取代了愤怒。她半张着嘴,向前一步,似乎还在踌躇着要如何抚平我的伤痛,却丝毫不顾她自己此刻才是那个泪流满面的受害者——
“被戳穿了?气急败坏了?”我漫不经心地说,“又要开始演戏了?”
棺材上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
不知过了多久,程忻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她退后一步,用手背徒劳地擦拭着脸上依旧源源不断的泪水。
“如果李哲同学觉得离我远一点比较好,那就这样吧。”
她背身快步走向出口的阶梯,却在最后一步回过头来。
“我知道刘爷爷走了你很不好受……如果你需要,就算只是随口聊聊也好,随时打电话给我,好吗?”
她的身影在阶梯上逐渐下沉,最后,消失。
“这样就……够了吧?”
我自言自语着跪倒在地,心脏一瞬间爆发出无法忍受的剧痛。
“原来我还这么有做人渣的天赋。”
双手撑着地面,眼泪伴随着自嘲一起喷涌而出。
对不起,程忻。
我从未质疑过你的真诚,因为我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满嘴谎言的虚伪小丑。你的坚强与勇敢让我敬佩,你的苦难与悲伤让我怜惜。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早已丧失继续呼吸的动力。我感激你的每一个笑容,感激与你的每一次拥抱,感激你那每一声温柔的鼓励——从来不是你需要我来扮演你收留的小狗,而是我需要你来扮演拯救我的天使!
但你不是天使,你不过是一个对这残酷世界太过温柔,却仍然会被其伤害的凡人。
所以,为了让你过上应得的美好生活,远离我,唾弃我,遗忘我吧!因为我只会为身边的人带来各种各样的不幸,只会制造苦难与折磨,就像害死老刘那样——对你造成的伤害,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法补偿,但是,必须要将我这颗播撒悲剧的种子从你的身边铲除……
不,甚至还不够,可能只有将我从这个世上彻底铲除,才能彻底确保他人免遭伤害。
我不知道死后会遭遇什么,终结一切那让人安心的确定性已经消失。可不管我怎样痛苦都好,至少要保护好程忻!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的话,怎么样折磨我都好,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部烂小说的话,为了吸引读者,在我身上发生怎么样的猎奇故事都好,好人、烂人、丑角、恶棍通通让我扮演吧,但是拜托了,别伤害程忻,如果可以的话,不止是她,还有沈林夕,还有白羽雪,林逸和安棠、还有司马月华和那千百个行使!解放他们吧!可是一个人真的能拯救所有人吗?
我缓缓抬起头,无神地仰望着逐渐灰暗天空。偶有零星的人流从我身边走过,不时回头留下一个充满理解的眼神。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指着我问:妈妈,为什么那个大哥哥跪在那里哭?年轻的母亲平静地回答:因为他也失去了身边重要的人啊。
许久以后,我终于想起自己还没有打开老刘的遗物——一个毫不起眼的黄木盒,不大不小,表面反射着刮痕,沿着盖子盒体的缝沿还粘着一圈已经脱落大半的白色胶布。
老刘会为剥夺他最后希望的罪人留下什么?最严厉的谴责,还是最恶毒的诅咒?不管是什么,我都没有权力拒绝。
我撕掉已经泛黄的胶带,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本深红色封面的书,是老刘之前答应要送给我的那本《解体概要》。
即便死后,老刘还在践行他对我的承诺。
我把书取出来紧紧按在胸前,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半晌才发现盒子的角落里还贴着一只拇指大的小透明玻璃瓶。我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举到眼前才看见瓶内的无色液面,旋出带着滴管的瓶塞,没有味道。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什么。
老刘的‘茶油’。
‘声闻乘。’
「你不明白,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他娘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真相!」
老刘悲痛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你不是想要知道吗?答案全在这杯子里!一切的喜悦,悲伤……只要你不后悔!但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老刘,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我冷笑着拔掉瓶塞,将瓶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味道就像水一样,但又有点苦,有种油样的粘稠感。
来吧,美妙的,亦或丑恶的幻觉,让我看看这就究竟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丢掉瓶子,紧抓着手中的书,慢慢走向下山的阶梯。
按照之前的经验,药效发作的时间应该很快吧?不论是老刘还是万平江,都被引入了一个个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世界,回应着他们最关切的问题,同时赐予他们安慰与绝望……
沿着阶梯下行,身旁已经寂静无声,视野里看不见一个生灵,连鸟叫都已消失不见,只有风刮过树梢。远处的城市远景,笼罩在一片昏暗的朦胧之中。
我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我会看见伊铃吗?老刘?或者父亲?不管是谁都好,告诉我吧——我到底是谁?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继续向下前进,一步,又一步。眼前还没有出现任何奇异的景色,耳朵也没有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至于欣**更是无从谈起……我开始怀疑起老刘留给我的是否真的是‘声闻乘’,也许这只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声嘲讽。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干脆闭着眼睛一路走到马路上,然后被路过的汽车撞飞——
我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停下脚步。
这段阶梯有这么长吗?
我猛地抬起头,距离山脚原本不过几十步台阶,可现在却无限延伸着,一直收缩到远方,我自觉已经向下走了上百步,终点却丝毫没有靠近。
缓缓转过身,到阶梯的顶端只有十几层,我返身向上攀登,不一会就抵达了出发点,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片湛蓝的天空晴朗清澈,柔软的浮云缓缓飘过,在由不规则石块铺成的古道上投下阴影,不时有强风迎面吹来,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四周延伸,唯有地平线上环绕着隐约浮现群山。
古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破损的风车。
我走入风车,沿着嵌入外壁的木质阶梯旋转攀登,拉开通向二楼的木门。
一阵熟悉的味道飘入鼻中。
是家。
我习惯性地换上拖鞋,穿过这已经生活了十数年的客厅,回到自己无数次入梦的房间,熟悉的木桌上摆着一台陌生的笔记本电脑,此刻屏幕正亮着,白色背景里爬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个名为《李哲的世界:老人》的文档,而闪烁的光标前显示的最后一段文字是“我习惯性地换上拖鞋,穿过这已经生活了十数年的客厅,回到自己无数次入梦的房间,熟悉的木桌上摆着一台陌生的笔记本电脑,此刻屏幕正亮着,白色背景里爬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个名为《李哲的世界:老人》的文档……”
“你好,李哲。我们终于见面了。”
我回过头,门边站着一个无法描述外表的人。之所以不可描述,并非我的感官能力出现了任何偏差,也不是我的语言能力不足以跟上我的想法……只是单纯的不可能。无法描述。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可以描述的话,这个人的气质给我一种小职员的感觉。
累死累活的,唉声叹气的,无人关心的,却又不得不继续工作的小职员。
“你可以叫我小职员。”小职员说,“这是我思考很久以后才决定采用的名字。我也考虑过让你叫我淤泥学社,这是一个好名字,不过有些拗口了。”
“我会叫你小职员。”我茫然地点点头,“这是幻觉吗?”
“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幻觉,这与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也有一些关系。”
“这个世界的真相吗?我准备好了。”
“嗯,你必须准备好。”小职员说,“李哲,你的世界,包括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其实都是一部小说里的内容,而你只是这部小说的里的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