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叫Extra?24是什么意思?”
现在是《李哲的世界:老人》的第二十四章,至于为什么叫Extra,原因很简单,我正在向你揭示这个世界的小说本质,但这一切其实也是你的幻觉,是针对你的意识极具欺骗性的虚构。此外,这一章节的内容无论在形式与内容上都与先前不同,对于推进你的故事不仅毫无帮助,甚至可能还是多余的。
目前,你所身处的这本小说,也就是《李哲的世界》这一系列,除了目前的《老人》一卷外,先前按先后顺序分别还著有《梦》、《一步》、《游戏》三卷,分别讲述了你化解沈林夕自杀危机的故事,你介入林逸与安棠的诡异恋爱关系的故事,以及你与白羽雪一同探索神秘游戏世界的故事。
“所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的生活,我的记忆——”
并非如此。但既然你问到了,请你仔细听好,我接下来介绍的概念非常重要,因为在本章接下来的交流中,我们所做的任何判断都可以适用与这个概念。
请你首先想象两个完全独立的世界——没有任何时间、空间、亦或因果上的关系。可以吗?现在,将其中一个世界放到另一层上面,以至于在上层世界中发生的现象,譬如说,某个意识的想象,在键盘上敲击的动作,在屏幕上形成的语言文字,最终通过某种途径,转化成在下层世界发生的现象——就像你现在正在经历的这场对话。
“这听上去完全符合虚假的定义。我的世界,并非某个独立的,具备自发性的世界,而是人为想象出来的,一个完全由语言组成的世界……”
我想强调的是,这两个世界间虽然存在着某种互相影响的联系,但它们并不因此合并,而任何判断或表述,在两个世界中都具备不同的含义。李哲,你说的你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对于上层世界的人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你来说,不,这就是你的现实。对于上层世界而言,你的体验不过是由可以肆意改动的抽象符号组成的信息片段罢了,但在你的世界里,你的一切体验,那些除了你本人之外绝无可能由另一个意识感受到的体验,并不因此变质哪怕一分。
“按照你的说法,不管这世界到底是小说,是电子模拟,是缸中之脑,对于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区别:这个世界的历史仍旧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一切我体会到的喜怒哀乐也并不减弱哪怕一分……但这句话也是别人强塞进我嘴里的!他妈的,我不过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操线木偶,就连反抗本身也是被设定好的!”
自由意志。你在说的是自由意志的问题。
“没错!你自然可以尽情发表你的狗屎论述,向我灌输些毫无意义的理论。不过,这就是让人无法自拔的幻觉吗?亏我还多期待——怎么到现在都没体验到一点欢快?”
你只是想要体验欢快?这很简单。
一股沁人心扉的安逸感自李哲的心脏中流出,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他仿佛回到了未出生的婴孩时代,被包裹在母亲温暖的羊水中,全身心肆意舒展着自己的身躯。
怎么样,现在舒服一点了吗?
“我必须承认,非常……让人享受。”
不用谢。不过一句话的事。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够继续回答你关于自由意志的质疑。
“随便你好了。反正我也拒绝不了,对吧?”
首先,回到两个世界的概念,你在上层世界的确不享有自由意志,这跟你在你的世界里看小说里的人物是一样的。但在你的世界里,这个问题稍微复杂一点:首先,虽然我可以尽情按照我的意愿引导,改变,甚至是撤销你的生活,但你并不能察觉到,不是吗?你的体验仍然是连续的,切身的,真诚的,就算你现在得知自己身处于故事之中,在开口说话前脑中会闪过这并非出自你本意的念头,但即便是这样的质疑直觉上也是出自你本身的。你认识中的操控,其实并未传达给你。
“这真的是一个极其稀烂的论证:‘自由意志之所以不是幻觉,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有自由意志。’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把这样一段话存入自己的终稿。”
嗯,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已经把这一段高亮了。
但是,我的论证并没有结束。因为我还要解释第二点:虽然从你的直觉出发,你的世界存在着某种微观的必然性,但是宏观而言,即便已经确定下来的部分,也是某种混乱机制下的偶然产物——你的世界并不具备一个应有的样子。它之所以是现在这样,牵涉到很多理由,但是取消这些理由并不能逆向还原一个所谓“原本的世界”,因为一旦你接受了你的世界是源自上层世界一次虚构的前提,它原本的样子就应该是虚无!
“我很疑惑。”
傻瓜!我在攻击决定论!你认为我的虚构赋予包括你在内的整本《李哲的世界》小说一种确定性,但恰恰相反,虚构的随意性决定了你的世界并非自洽:你的世界由什么元素基本组成,以及决定这些基本组成的元素如何相互影响等等在文字触及之前全都悬置的,全都仰赖着某种由直觉组成的交错假设。它们是伏笔,是修辞表达,是隐藏设定,甚至有的只是单纯的笔误……在作者绝对操控性下的并非一个死气沉沉、不可撼动的逻辑体系,而是时刻承受着同样来自作者世界随机因素影响,一团极不稳定、随时在崩塌又在不断重建的混乱!你无法用理性去预测这样一个世界,因为你甚至无法保证预测所仰赖的法则是否恒定——
“不,你休想把我绕进去。我如果是一个提线木偶,那绝非因为这场木偶戏太过荒谬,荒谬到无法用逻辑去推演我接下来的表演——而是因为上面有一只手在提着我!”
你的这句反驳的确一针见血。我甚至不得不停笔思索半个小时要如何回应,不过现在我意识到这恰恰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倘若木偶与操线的手之间互相独立,那么必须承认木偶缺乏着自由意志,只能承受着来自手的摆弄——但是,李哲,如果表演木偶,原本就是手的一部分呢?
“……你的意思是,我作为一个角色的所谓意志与行动,原本就是作者意志的一部分?”
没错!只有独立的主体具备探讨自由意志的资格,我们从不会讨论一个个体的部分是否具备自由意志,否则就会像问一个人的脚能否独立思考一样荒谬(除去某些非严肃的修辞时刻)。你看,你与我之间貌似是独立的主体,我们之间甚至能够进行此番让对方沉思半个小时的对话,但其实你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人物罢了——在上层世界,也就是我的世界看来,不过是我一个意识在自言自语罢了!
“也就是说,我是否有自由意识将取决于你是否有自由意识。”
虽然你在你的世界里是独立的主体,至少直觉上如此。
“那么,你有自由意识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啊。也许我在等待着吞下属于我自己声闻乘,然后由某个小职员打扮的人告诉我,其实我只是一本由它创作的小说角色罢了。
“所以,有人读吗?”
什么?
“我所在的这个世界。这本小说,有人读吗?”
有吧,但估计不多。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你知道读的人为什么不多吗?就是因为你会在一本小说里插入两千字关于真实与虚假,主体和主体间性之类的无聊讨论。”
你这么说让我很不好受,毕竟为了思考这一章要谈什么,我可是曾经在凌晨两点钟突然惊醒,想的停不下,以至于要吃速效镇静药才能重新睡着。
“有谁会关心呢?你以为这是什么煽情的综艺节目,读者都是跑来看你卖惨的吗?为什么要召唤我?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打乱了叙事节奏吗?你完全浪费了这个机会。你本可以用它揭示某个重大真相,将读者彻底震撼……然而你却在这进行着这些狗屁不通的四不像发言——你在毁掉这本书,你在毁掉你自己的心血。”
你说的……很对。但是我同样好奇,作为一个角色,你为什么会在关心我的书有没人看呢?难道你不为你所目睹与经历的苦难感到愤怒吗?现在终于见到了一个责任人,可以让你把唾沫吐在他脸上,狠狠骂一通,你难道不应该发泄吗?质问我为何要创造你,还有你所认识的所有人,却又让你们受苦——
“我正有此意!”
李哲恼怒地向我吐了一口唾沫。没吐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你刚刚那可恶的,讨论什么真实概念在上下层世界双重属性,还有自由意志的两千字不过是想要打下一个前提,让我认为自己才该为我所经历的一切负责——讨论还没开始,你就已经在转移责任了,你这混蛋!”
可能的确如此,我没有意识到。我向你道歉,虽然这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创造我?现在我问了,你倒是回答呀!”
我也很想回答你,可是——我不记得了!
“真是荒谬绝伦。“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自称神,而是小职员?因为这就是我,一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叫苦不迭,孤独地驼背伏在案前,不得不继续写下去的小职员!我才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创世主,而是一个同样受着时间与疼痛束缚的半知半能者——我可以创造出自己举不动的石头!遗忘和对过去自我的背叛,对我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虽然我无法给你直接肯定的回答,但是,我擅长讲故事,毕竟这正是我一直以来都在做的。所以,让我们一起追溯吧,一个关于你的故事是如何成形的故事。
那是七年前,在一趟跨洲际航班上,被夹在经济舱正中间座位的我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午餐早已用过,舱室的灯光大多关闭,周围与我一同参与短期交流项目的同学们仍在昏暗中熟睡,而这一幕大概还要持续近十个小时。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躁动缠住了我,让我取出包里的平板电脑,打开备忘录App——就这样,你诞生了。“李哲在他的双层床上醒来,幻想着上层的杂物将自己吞没,又用一种旁人看来如同审视的目光扫视着房间……”虽然这个场景最后被保留为《梦》的开头,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除了你的名字之外,其余一切都还是一片空白——你的性格,你的过去,你将会经历的事件,还有你所生活的世界。
“……所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一阵莫名其妙的躁动,诞生出一个生起床气的名叫李哲的傀儡。”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关于你的创作一直没有什么实际的进展,但是在我的脑海中却逐渐形成了第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结构:在一所学校里,隐藏着一个拥有反社会扭曲内心和带有酒神色彩狂热思想的角色,偏偏又能言善辩,善于捕捉他人内心的弱点,加以教唆,将他们转变为老实的跟班与激情的信徒,之后陆续在校内制造了一系列扰乱秩序、挑衅权威、违背道德、甚至是越过法律界限的恶行。
“而我就是这个混乱邪恶的伪先知?”
我也考虑过让你做第一个信徒。很难接受吗?
“并不,这听上去完全就是别人的故事。只不过那个人也刚好叫李哲罢了。”
在这个剧本的高潮,学校管理层终于查清了你的所作所为,并且特意举办了一场可谓盛大的公开批斗大会。但是就在批斗会即将开始前,你却突然逃脱了,正当校长火冒三丈之时,你在全校师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大笑着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砸在原本为你而设的舞台中央。故事结束。
“我觉得这是一个还不错的故事,至少那个李哲收获了死亡。”李哲轻声鼓掌,“为什么你没写?”
可能是因为这个报复社会的情绪太过外露,因此反而让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人喜欢。不过这个故事的设想让我认识到了自杀这一元素具备的冲击力,这也为下一个剧本的构思打下了基础:你是一个渴求死亡,整日沉浸在自杀幻想的普通高中生,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你加入了一个只有一位成员的神秘社团,一个坐在轮椅上,颇具神秘色彩的女生——“
“……司马月华?”
她那时还不叫司马月华。总之,她将你引入了许许多多处于不同困境中,都想一死以求解脱的好几个女孩子的生活。你利用了你丰富的经验(或者运气)一个个解决了她们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也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倾心于你……于是,你就要一边不断解决新的女孩子的困境,一面在她们温情脉脉的夹缝中求生存。为了不至于让你过于难受,她们每次爱上你之后都会被坐着轮椅的神秘女性以某种奇妙的技术清除对你的记忆(然而她们还是会对你保持莫名其妙的好感)。噢,心理安全委员会的早期概念也由此而生。
“我打赌我班上至少有一半男同学会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啦,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迎合和满足某种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情感需求,“欲求他人者,往往渴望自我被他人所欲求。”然而,这个剧本最后也没有被采纳,尽管沈林夕就诞生于这个框架之下。不过我倒不介意告诉你因此失去了和哪些可爱女孩子邂逅的机会:一位坚持带着面具生活的隐退美少女模特,因为她认定容颜只会让人在交流时变得虚伪、一位不断尝试写小说,却又不断毁掉自己作品,因为无法虚构就是在撒谎这一念头的文静图书管理员、一位画画的女孩,最后为你画了一幅看不见脸的肖像表示谢意、一位演戏剧的女孩,她如此厌弃自我,以至于在扮演角色的过程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真实存在、还有你的同班同学武小鹭——
“武小鹭?你说的是和程忻关系特别好的,整天莫名其妙叫我‘臭折子’还不给好脸色的武小鹭?”
还能有谁?
“好,继续,我倒想听听这没心没肺的能有什么心理困境?”
我必须提醒你,虽然很相似,但我们在谈论的对你来说终究还是另一个世界。
“我不在乎,我就想听她的笑话。”
她陷入了对恋爱的向往,却又因为一些原因在内心深处极度恐惧被拒绝的挫败感,于是便幻想出一个理想的暗恋对象,让自己可以大胆放心地追求,却又不至于得手,就此永远沉浸在一段理想的单恋中——
“笑死人了!继续!”
然后你跳了出来,碰巧捡到了她的暗恋日记,自以为掌握了她的把柄,又自作聪明决定帮她追求这位对象,以此让她放弃对你的敌对态度。
“等等……”
武小鹭也不知道如何拒绝你,因为她害怕你的嘲笑,不想让你知道这场暗恋只是幻想,所以半推半就地开始配合你所谓的恋爱特训。
“……我不喜欢这个展开。”
结果就是,就在你帮助她追求这位其实根本不存在的神秘暗恋对象的过程中,武小鹭逐渐不可自拔地对你产生了移情……
“停一下。拜托停一下!”
……于是她向你告白了!而仍被蒙在鼓里的你不仅断然拒绝了她,还一顿劈头盖脸地指责——她如同被命运嘲弄一般体验到了自己原本想要避免的,极度恐惧的巨大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将她彻底淹没,以至于她决定自杀以求解脱,于是你发现自己再一次面临着熟悉的危机。
“你知道吗?也许我们该回到我们之间是否具备主体间性,也就是关于我是否有资格具备自由意志的文通。你刚刚的说法总让我感觉有哪里不对——如果我只能是你的一部分,那你不仅已经闯入了我的世界,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我的确是。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也不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体的。”
你的确不,我已经指出过你的直觉这一点了。好消息是读者也不这么感觉,即便它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另外你没有必要对你和武小鹭之间的纠葛那么抗拒,你并不真的了解她,而且我说过,那是另一个世界了。
总而言之,凭借着这个脑海中模糊的剧本,我终于开始基于先前提到的开头——你起床,你上学,你遇到程忻——顺便告诉你,当初设计程忻时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认为这故事既然要出现那么多“异常”的女孩,那至少也需要一个“正常”的普通女孩作为参照的坐标原点。
“所以程忻原本根本不需要受苦?她原本可以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我可没这么说。你遇到程忻,你遇到司马月华,司马月华又让你碰上沈林夕,你去了她家里(这一段也很熟悉,不是吗?),回学校的路上又遇到了武小鹭,和司马月华交流之后,你决定插手沈林夕的自杀计划,于是在去图书馆调查的过程中又遭遇了先前提到的小图书管理员……后面就不谈了,重点是这一版草稿也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是因为你意识到在还没解决第一个事件之前就让我把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女孩子全见一遍这个结构很蠢?”
不,这一点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事实上这一稿我写了七万多字,一直从写到你陪伴沈林夕在校园内等着看日出的桥段。但是我突然停笔了。
“发生了什么吗?”
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突然失去了信心,认为这样的小说不会受多少人的欢迎(虽然现在看来,如果我真能按照之前描述的结构写下去,关注者恐怕比你现在的世界能够吸引的要多得多)。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向这个世界公开你的打算,至多只是分享了一部分草稿给一两位密友。也许只是我认为这个故事单纯对不够“好”,它似乎缺少了我想要某个关键的部分,而不是前两版故事里的……怎么说呢?
“你的第一个邪教故事里充满着破坏性的狂热,像是愤怒之人终于抢到喇叭之后下意识吼出的第一句脏话,而第二个剧本里,则是你冷静下来后对自己渴望被爱的欲望的直白回应。”
感谢总结。当然,我那时并没有想的这么清楚。那次停笔持续了大半年,这段期间一个字都没有动过,看上去我仿佛要从此将你还有你的世界抛到脑后了。但事实是我不仅没有遗忘,而且几乎是无时不刻不在苦苦思索这个世界到底缺乏什么——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回来,重塑你和你的世界,但我需要找到这个零件。
“听上去很有创世主的使命感。”
不是使命感,更像是一种客观规律下的命中注定:像是时间被倒入河流中,不管流向何处,最后都迟早要汇入大海;或者是跌入黑洞事件视界的物质分子,从规则上就只能向奇点单方向坍缩……
“我们可不可以跳过这些自我意识过剩的奇妙比喻?”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次淋浴中,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想要讲述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你的——一个渴求死亡、却缺乏勇气自杀的的少年如何被卷入一系列与死亡这一主题或线索紧密相连的非日常事件。这一点在前一版的草稿已经有体现了,但是它却完全没有触及第二个故事——渴求死亡,下定决心自杀,却发现自己陷入永生的角色会如何与他们所痛恨的世界相处,尤其是当它们知道自己的诅咒可以被归咎于某个上层意识之后。
“也就是……行使。”
他们之中有一些人质问过我,这是否是某种惩罚——譬如是针对他们不尊重自己生命的自杀行为,因为他们的主动死亡会被视作某种想要从我的创造领域中逃脱的自由意志的体现……我不是没有考虑过采纳这套说辞,毕竟它的确具备塑造一个自洽的元小说世界观逻辑体系的潜力:「残暴的作者用故事肆意奴役着无知的角色,但一些诞生出自我意识的角色挣扎着意识到真相,最终用死亡来作为抗争和逃脱的手段。于是,作为报复,作者以永生报复这些渴望解脱者,将他们永恒地禁锢在绝对控制的叙事下。」
“的确自洽,也具备一些新意。”李哲觉得有些口干,但他马上得到一杯清水润了润喉咙,“为什么没有采纳?”
因为我意识到这套说辞看似突破了所谓作者与角色的传统界限,但实际上只是用另一套宗教式的自欺欺人,将假装自行**的“神”化身成另一个角色,包裹进一个打着元小说标签,却与传统结构毫无区别的世界。不,我绝不会欺骗自己,宣称你或者司马月华或者其他什么角色具备在我的叙事中反抗我的手段,正如我也绝不会同意你们纯粹只是一群毫无意义的,由文字堆积起来的空洞想象。还记得吗?两层世界,两种意义。我知道我是谁,半知半能的小职员,能够在故事中创造出自己搬不动的石头,也会遗忘自己的设想,但我厌倦了为可读性可撒下的一半谎言——如果我要打破作者与角色的界限,那我就不会为了奢求任何人的理解再披上另一层虚构的保护层。
“不会有人在乎的。”
我在乎。这就够了。而且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
李哲陷入了沉默。
“接下来呢?这个世界接下来会怎么样?你所塑造的这些毫无理由的痛苦会继续下去吗?我身边的人仍然会不断死去吗?”
何必这么认真?别忘了,李哲,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是你在巨大的压力下幻想出一个操控一切的神明,向你描述了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世界观。你醒来之后将会继续你的生活,而我们所谈及的一切只会变得像梦一样模糊——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李哲从梦中惊醒,双眼看着木质双层床的床板。
他猛地掀开窗帘,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美好的让人难以置信。
“还没起床吗?”
母亲的敲门声传来,李哲条件反射地打开衣柜,手忙脚乱地穿上校服。
她不是在北方吗?
一脸责怪的母亲往李哲手里塞了一杯豆浆还有一袋面包。
“快走吧!新学期第一天报到就迟到,亏人家一个女孩子等了你这么久。”
李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母亲推向家门,路过客厅时却愣住了。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面前摆着一杯咖啡,正扭头读着报纸。李哲看着那侧影,口中突然蹦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字眼:
“爸?”
他不是上了那架坠毁的飞机吗?
“嗯。”那个形似父亲的身影应了一声,继续将脸庞埋在报纸里,“别忘了今天下午的事。”
“哟呼!”
李哲还没反应过来,门廊上又出现了另外一副让他震惊的面孔——沈林夕打着招呼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拖。
“李哲真是的!就算是青梅竹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好吗?”
李哲听着这假装生气的活泼声音,脑中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夜晚:那时沈林夕也是用现在这个姿势,散发着似乎永远也不会耗尽的精力,愣是拖着昏昏欲睡的李哲在夜幕下的城市中四处游荡。
可如果那一夜的记忆是真的,沈林夕又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还处于心安的控制下,被囚禁于用自己梦境编织的牢笼里吗?
李哲的心又微微刺痛起来,他隐约记起自己还有尚未赎尽的罪过,可面前的现实是那么真实而具有说服力……
“沈林夕,”他决定试探一下,“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当然了,说什么傻话呢?”
她回过头来,那疑惑的眼神只一秒就抚平了李哲心中的刺痛。
“我明白了!你嫌我扰人清梦是吧?哼,那就装不认识好了!十年邻居不做也罢。”
沈林夕赌气地甩开他的手,扯住书包背带故意向前拉开了一段距离。可还没过两秒,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猫下腰小跑向前,忽然一跳,从身后抱住了另一位身着校服的少女,兴奋地叫了起来:
“程忻忻!”
李哲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滞。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他看着程忻缓缓转过身,清秀的面容上一帧帧浮现出优雅的笑容,与欢笑的沈林夕打闹在一起。不过很快,那双眼睛也发现了他。
“早上好,李哲同学。”
李哲愣了半天,终于迟钝地点点头。
“早上好,程忻”
他快步跟上,与程忻和沈林夕并肩而行。两位少女仍在嬉笑聊天,李哲忍不住侧头偷看程忻的笑容,不时也收获来自那双眼睛颇具默契的一瞥。
记忆中,上一次注视程忻的双眼时,里面还填满着痛苦的泪水——可如今那画面也似乎变成了美术课本里一笔带过的某幅印象画,遥远而模糊不清了。
“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呢。”程忻微笑道,“几乎每天都能碰见你们一起上学。”
“才不是呢!”沈林夕气鼓鼓地抱怨着,“这家伙刚刚还想装不认识我呢,就因为轰了他起床……”
李哲的脑中突然闯入一个可笑的想法——他不声不响地伸出手,轻轻握上了程忻放在身侧的柔软指尖。
程忻触电一般微微一颤,屏住呼吸,又向他投来惊慌一瞥。
沈林夕仍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李哲镇定自若地面对着程忻脸上逐渐堆积的红晕。赶快来吧,他心想,责骂或者耳光都好,让我从这个美妙的幻境中惊醒。
可程忻却默不作声地反牵住李哲的手——甚至比他握得更温柔。
“所以啊……嗯?程忻忻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沈林夕似乎感觉到异常。
“啊——啊!没有,听你继续说嘛——”程忻笑着敷衍过去。
而她的指尖还在李哲的掌中悄然摩挲。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安棠,不,应该叫夏美也牵着林逸的手从一边跑过。那小子转身向李哲挥了挥手,还甩下一个“干得漂亮”的眼色;远处,在众人的注视下,白羽雪挺着骄傲的脖颈,与芭蕾社长孟思明一同踏入学校的大门,也向三人轻轻点头示意。
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轻松愉快。
“——那我就先走啦!两位,今天下午见咯?”
刚在楼梯口告别了沈林夕,李哲终于获得了与程忻正面对视的机会——程忻松开他的手,严肃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在用目光逼问着他做出这般莫名其妙行径的理由。
“李哲同学今天有点奇怪呢。”
可是能怎么解释呢?李哲心想,我自己都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不过你会负责的吧?”
程忻调皮地吐吐舌头,轻声笑着转身离开,只留下李哲一人愣在原地。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与完全不同的新世界,那些残留在脑海中,仅仅只是想起也会引发刺痛的回忆,如今已经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崭新的缘分……
李哲突然发疯一般奔跑起来。
当他气到达教室时,程忻也才刚刚踏进门内,她回头向他微笑,但李哲却完全没有理睬——他气喘吁吁地踏上讲台,旁若无人地抱住那具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起来。
“能再见到你真的太好了,伊老师……”
“诶?”
突然被抱个满怀的伊铃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才镇定下来,温柔地轻拍着李哲的后背安慰道:
“老师见到你也很高兴哦,李哲。漫长的暑假果然还是太难熬了吧!”
教室里的同学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开始集体起哄——不一会,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突发事件带来的混乱与欢乐中。李哲松开手,拭去脸上幸福的泪水,与伊老师相视一笑,看着台下笑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他们不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也无法理解我因为失而复得所流下的泪水,但现在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大家都在笑。李哲这么想着,随即也以自己的一份笑容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