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残留的热泪尚未干涸,李哲注视着藏再抽屉阴影中的手机屏幕,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
讨厌的麻烦,悲痛的故事,让人叹息的历史……四年前的“惨剧”没有发生。共同体也从未介入过南沃丽亚内战。教区制度改革也不存在。
这样的话,哲学家之子还有心理安全委员会也——
李哲转头望向邻桌空空如也的座位,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冲动。
几分钟后,他借口上厕所溜出教室,却小跑着来到旧校舍,来到那扇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门前。他握住那已经生锈的门把手,突然全身微微一颤——淤泥学社、司马月华的老巢、第二教区心理安全委员会委员长办公室——一连串记忆掠过脑海,仿佛一阵看不见的电流击穿他的身体。
尽管只是一扇暗黄色的旧木门,却承载了太多的意义,它曾经如此彻底地改变了李哲的生活。他清楚的记得:在另一个世界,自从打开了这扇门,他便像掉入黑洞一般被吸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从此再也无法停止坠落……
是因为害怕,所以才不敢开门吗?害怕司马月华仍然坐在那张橡木桌后,在阴影中操控着这一切,害怕她那略带魅惑笑意,却又暗藏着无限哀伤的眼神,害怕她一句“欢迎回来,副社长!怎么,已经厌倦了这个专为你而设的美妙幻境吗?”
也许应该转身离开,也许应该主动忘记这一切。已经有过太多教训了——不要推开虚掩的门,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背后隐藏的东西是否会将你吞噬。
但是李哲仍没有松手。
因为此刻,他只是想见到司马月华罢了。
合叶嘎吱作响地缓缓打开,李哲的心跳一瞬间加速,血液冲上额头——堆满灰尘的房间里,没有橡木桌,没有人造皮革的王座,没有沙发,没有茶几,没有落地书柜……
也没有司马月华。
李哲绕过堆积在房间中央的破旧桌椅,来到已经泛黄的玻璃窗边,望向远处的操场。阳光散落在屋子里,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纤毛与尘埃。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让他轻笑一声:
现在这里倒是更像一间无人问津的秘密社团活动室了。
可下一秒,那从刚刚起就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失落终于冒了出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自己在这新世界感受到的第一抹灰色。
司马月华在哪?
这其实说得通。李哲提醒自己,司马月华并非她的真名,而是她变身行使后为自己铸造的一层面具,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担任第二教区心安的指挥官。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如果所有人都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着,那么那个在另一个世界陷入永生绝望的鬼魅少女,现在也一定在这世界某个属于她的角落,享受着她应有的美好生活吧?还有那千百个行使——不再需要抛弃自己的生命,也不再需要背负不死的绝望,因为这个世界是被修正的世界,一切都归于完美,不会有人死去,也不会有人会再遭遇无谓的痛苦……
“没想到旧校舍里还有这种地方。”
李哲顺着声音望去——程忻穿进门来,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你今天一直都很奇怪呢,所以我就留意了一下。”她笑着真诚地发问,“为什么突然跑到这来了呀?”
李哲刚想开口转移话题,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这是一个完美的新世界,痛苦的真相都已消失,实话实话已经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最多也不过是造成一些疑惑。
“我只是来这里找一个叫司马月华的人罢了。不过已经不在这了吧。”
反正程忻也不会知道她的吧?
“原来如此,”程忻点点头,“这里还藏着你和她的共同回忆吗?”
“嗯。”
李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再次望向窗外,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反应过来程忻话里隐藏的信息。
“你认识司马月华?”
“怎么不认识?她是我们共同的好友啊。”程忻笑着答道,“今天下午大家不是还要一起去看望她吗?”
李哲惊诧于程忻口中的“大家”范围究竟有多广——除了一整个上午已经见到过的叫的出名字的面孔,所有在曾经那个世界与他有过交际的人全都出现了。夏美的生父夏明海,精神抖擞的老刘,穿着军礼服威风凛凛的吴君……一个个曾经八杆子也打不在一起的悲剧人物,现在却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像是一群早已相识的老友,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亲切友好的问候接踵而至,作为众人关注焦点的李哲应接不暇,又想起了曾经看过的贺岁喜剧电影:正派反派,大小角色,不论先前多么针锋相对,不共戴天,在片尾都一定会齐聚一堂,笑逐颜开,迎来大团圆结局。
幸福的氛围是如此浓厚,近乎到达了一种讽刺的地步。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至少每个人都在笑着。就算是让人感到唐突与诡异的幸福,它至少也是幸福呀!而且不是马上就要见到司马月华了吗?只要能够见到她,只要能够确认她也是幸福的,这一切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李哲很快发现,热闹的人群的目的地竟然是医院。
也许,也许这个世界的司马月华已经成为了一位医务工作者——一想到特务头子那不可一世的高傲姿态可能会被如何装进一套亲切温柔的护士制服,李哲几乎想要傻笑一声;可随着他被夹在人流中一步步深入病房区域,这种自我欺骗式的盲目乐观也一点点消逝。
“月华华!我们来看你了!”
沈林夕一马当先推开一道房门,兴奋地朝内高叫道。
热闹的人群涌进本就不大的病房,亲切的问候接连响起。李哲挤过人群来到病床前,只觉得时间的短暂地放慢了。
略显宽松的蓝色条纹病号服下是一具纤细的身躯,沉默的少女正抱臂斜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侧头望着窗外,丝毫不在乎自己成为关心的焦点,只有嘴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句敷衍的声响回应众人的热情
不管那遥远过去的记忆再怎么模糊,李哲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与他发生了无数羁绊的面孔。
是司马月华。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
李哲知道眼前的司马月华或许从来就不是那位在另一个世界趾高气扬,却又藏着无限哀伤的委员长——然而她的身上却仍旧散发着某种异样的孤独感,让她在这个充满欢笑、幸福、希望与阳光的世界也显得格格不入。
她并不快乐。
“月华华!最近睡得还好吗?”沈林夕活泼地趴在床尾。
“嗯。还不错。”司马月华机械地答道。
“要好好休息,好好恢复啊。”白羽雪一本正经地劝谕着,“我们大家都等着你一起出去玩呢。”
“我知道。”司马月华仍望着窗外。
“看看谁来看你了?”程忻故作神秘地问道。
司马月华愣了一下,缓缓扭过头来,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你好,李哲。”
“别愣着啊,月华在跟你打招呼呢。”
被程忻拍了拍肩膀,李哲从旁观者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却仍觉得头脑一片混沌,心中五味杂陈……这难道不该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吗?为什么司马月华却不快乐?
“你好,司马月华——”李哲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的身体怎么了?”
话音刚落,司马月华脸上的表情瞬间抽搐了一下——李哲便注意到房间里便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
“我的腿走不了路了,至少暂时如此。”她出乎意料地微笑起来,“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哲这才注意到床边的折叠轮椅。
“……原来如此。”
众人重新开腔,继续着你来我往,充满热情与关切,却毫无营养的寒暄和叙旧,司马月华也似乎终于跟上了状态,参与到这充满大团圆气息的欢声笑语中。人群中的李哲偶尔也会跟着露出笑容,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甚至还出现了一丝久违的压迫感——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他却不敢发问。
“好了,今天见到大家真的很开心。”司马月华时机恰当地打了一个大哈欠,“不过,我想我要睡一会了。不好意思。”
会意的众人纷纷向司马月华挥手告别,一个个沿着来时的路线走出房间,李哲也正打算跟出去,却被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
“李哲,走之前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他转过身,恰巧对上司马月华略带笑意的视线。
于是李哲转身从墙角的饮水机取了满满一纸杯,正小心翼翼地递到床前,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抓住猛地一拖——大半杯水洒在司马月华胸前,李哲顿时慌乱起来,但司马月华的近在咫尺的双眼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今天晚上你也会来的吧?”
李哲还没有回过神来,又被司马月华一把推开。只见她抬起剩下的小半杯水一饮而下,终于从床头抽了几抽纸巾擦拭着浸湿的衣物。
“快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回家的路上,李哲一直都心不在焉:刚刚她脸上那鬼魅的笑容李哲是再熟悉不过——「今天晚你也会来的吧?」来干什么?“也”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这个世界,司马月华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我也是她的共谋者?莫非心安在这个世界仍然没有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还有她的腿……真的只是摔了一跤吗?为什么所有人又对此讳莫如深?
要搞清楚这些问题,办法只有一个。
*
与父母齐聚的晚餐的体验十分陌生,只让李哲像个访客一般束手束脚。他闷头吃完,借口出门散步,重新踏上前往医院的道路。夜色降临,天空晴朗,月光明亮,但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些,因为他太过沉浸于眼前那层看不见的迷雾。
片刻之后,他重新推开那扇门。
黑暗的病房内,身披一件深色外套的司马月华坐在床沿,正抬头仰望着窗外惨白的月亮。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她侧头微笑着,“我一直在等你。”
李哲步入黑暗,“等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逃走。”
“可是,要逃去哪?”
“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个温柔的地狱。”司马月华拖起瘦弱却沉重的双腿,笨拙地在床上扭过身,“如果你帮我,我就告诉你我的脚是怎么伤的。”
李哲心头一颤——是的,的确是司马月华,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掌握对话主动权。
就像在之前那个世界一样。
但他仍没有出声,他想要先找到自己的头绪。
“这样啊……连李哲都不愿意帮我了。”
司马月华投来哀怨的一瞥,一点点挪到床边,背身朝外,仰头张开双臂。
“既然如此……”
她的身体突然向后一倒。
李哲反射性地扑了出去——双膝与双肘传来一阵冰凉的剧痛。抬起头时,司马月华正安安稳稳地躺在臂间,脸上的哀怨早已化成得手的微笑。
“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公园的灯光总是朦朦胧胧的,像是有意在营造一种静谧的氛围。李哲顺着司马月华的指引离开了充满散步老人与慢跑者的主干道,拐入被植被所包裹分割的密径,来到一片只有月亮和城市远处的霓虹灯起舞的湖面。湖岸弯曲扭动,时而遁入树林,又在远处连上了石拱桥;几洞手电筒的光亮照着水面,那是忙里偷闲的垂钓者吸引着猎物;广场上的舞曲音乐不时从密林中穿出,随即又被风声与虫鸣覆盖……
一切都很遥远。
“扶我起来。”
司马月华自觉地张开双臂,李哲知道她的脚确实完全使不上力,只好将她拥入怀中整个托起。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菊花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股截然不同的味道:另一个世界里,受到永恒诅咒的少女每一次死后都会回到她祭坛一般的浴室,用同样的肥皂洗去满身血污……
这个世界的司马月华又是怎么样的呢?
“喂,差不多该放我下来了吧?借机揩油也要有分寸啊。”
略带戏谑的笑声将李哲从思绪中惊醒,让她想起脑中的少女此刻还在怀中。他左右探视,想要找到供少女落座的角落——但她仿佛又一次看穿了他的想法。
“放我在栏杆上就好。”
李哲迟疑片刻,照做了。
“谢谢你,李哲。轮到我实践诺言了。”司马月华微笑着抬起头,“说什么摔了一跤,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的脚走不了路,是因为我从四楼跳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从四楼跳下来?”李哲疑惑地问。
“还能为什么?”司马月华嗤笑一声,“因为我想要死啊。”
李哲愣了半晌,突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坐在围栏上的司马月华的双腿完全没有力量,只要轻轻向后一倒便会沉入漆黑的湖面,再也无法上浮。
而他刚刚亲手将她送到湖边。
“司马月华,别做傻事。”李哲绷紧身体。
“看你这紧张的样子,不会游泳吗?这点倒是一模一样。”司马月华平静道,“但你不是李哲,对吧?”
李哲的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啊,抱歉,忘记考虑你的角度。让我重新组织一下措辞——”司马月华将手指曲在唇前严肃道,“也就是说,你是李哲,但是来自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李哲脑中的空白延伸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表现很奇怪啊。而且,如果是这个世界原来的李哲,是绝对不会带我来这里的。”司马月华苦笑了一声,“抱歉啦,利用了你。不过别担心,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也许,如果你足够有趣,也许我就会改变想法呢?”
李哲突然想起了一切——在另一个世界,他喝下了声闻乘,从而陷入幻觉,或者被告知这一切都是某个意识虚构的一部小说。然而不论是幻觉还是小说,他都仍身处在情节中。他左顾右盼,黑暗中,小职员那模糊的形象仿佛无处不在。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会想要自杀?”李哲颤抖着自言自语起来,“这明明是一个完美的世界……没有人会受伤,所有人都在微笑……”
“可是在我的视角看来,这个世界糟透了。”司马月华侧头皱眉,“到处都只充斥着无聊的温顺和发臭的友善。”
“你不明白!比起我来的地方,这个世界已经要好太多了——”
“那就告诉我吧!另一个世界的我是什么样的?”司马月华期待的高呼打断了他,“她过的比现在的我要好吗?亦或更糟?在那个世界我们还是朋友吗?是敌人,或者是恋人?”
于是李哲向她和盘托出。起先他仅仅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他与司马月华的相遇开始,按照时间顺序叙述着两人在那个遥远时空的羁绊。听见另一种可能性中的自己如何陶醉于李哲的茶艺,充满神秘与魅力,手握权势,又拥有以一敌百的英勇,司马月华眼里闪烁出兴奋的光,甚至露出了享受的微笑。李哲见状担心她只沉浸于表象,不能理解其中的全部含义,于是又从头讲起,将内容拓展至那个世界残忍而充满血腥味的隐秘历史,包括哲学家之子引发的“惨剧”、共同体介入的南沃丽亚战争、以及“老人”阴影下更多不可告人的肮脏政治斗争。司马月华明显对这部分相当困惑,但仍然能够不时点头,平静地提出一两个问题。真正让她因为惊讶而膛目结舌的,是李哲所详细描述的那些她所熟知的,明明在这个世界过着平静生活的人们,在另一种可能性下遭遇的悲惨故事——伊铃因感染“谵妄”而毫无意义地死去、沈林夕刚逃出无眠的绝望,又被软禁于梦境的牢笼、程忻被迫遗忘自己的爱师,却始终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影下、夏美度过了血腥的童年,脑中潜伏着狂暴的野兽、白羽雪因为一场战争失去了父母,还在一场黑暗的角力中杀死了吴君、老刘依赖药物的幻觉为生,又因其破灭而自缢……
李哲将叙述的焦点转回司马月华身上,详尽地揭示着另一个身为心理安全委员会领导人的她如何参与了上述每一起悲剧,而作为不死行使一员的她又背负着怎么样的无尽绝望——当他讲到在那艘硕大渔轮上昏暗的冷库内,另一个她在自己的血泊中重新站起的那刻,司马月华低下头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他用自己从小职员口中得知的真相结束了这段冗长的述说。
“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本不存在,全都是某个意识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而虚构出来的。”他撕心裂肺地解释道,“但是这里不一样:这明明可以是一个所有人都幸福着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不,你根本没有理由追求死亡,现在的你已经足够幸福。”
“……真不敢相信。”
司马月华的喃喃自语终于打破了沉思。
“我本以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会比现在过的更快乐,却没想到我所感受的最强烈的痛楚在她面前至多只能算是无病呻吟。受困于不死的生命……想想就觉得恐怖。还有那些我们共同的朋友,在那个世界都经历着如此悲惨的命运——”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司马月华重新抬头望向李哲,双眼泪光闪烁。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理解的温柔,“在那个世界见证了那么多的苦难,辛苦你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忘掉那个世界吧!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这个美好的新世界——每个人都得到了拯救,再也不需要哀叹或者哭泣。”
李哲兴奋地握住司马月华的双手,胸口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
“所以,不要再轻生了,好吗?我们可以一起重新开始,和大家携手,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算什么,某种心血来潮的告白吗?”司马月华嗤笑一声,“你就不怕我接受了吗?”
李哲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面前的少女身着人偶一般的漂亮洋装,也向他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的他只觉得恐惧——一种自己的生命即将与某种价值捆绑在一起的恐惧。
再也不能自由渴求死亡的恐惧。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套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取代了过去的阴霾,其中蕴含着幸福的无限潜能——李哲的心脏猛跳起来,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这个新的世界就是一幅美丽的拼图,但仍缺失着名为司马月华的一角,只待他贡献自己的力量来让使一切圆满。
为了达到这份圆满,他甘愿放弃自己曾经视为瑰宝的那份自由。
李哲十指紧扣握住少女柔软的双手。
“如果你愿意为我活下去,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能让你幸福——那就请你接受我的告白吧!”
司马月华愣住了。冰凉的月光下,两道晶莹的泪光划过她的脸颊。
“让人措手不及呢,被你反将一军了。”
她侧头微微一笑,李哲觉得这笑容美极了。
“你知道吗?刚刚有一个瞬间,我差点就要开口将自己交给你了。我对自己说,‘司马月华,没想到你也会遇见一个大言不惭要让你幸福的人,更没想到你竟然听了一句话就差点失控了。要不,干脆就信任他一次试试?也许因为他,生命会从此值得忍受?’要我说,为什么不呢?”
李哲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颅,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可下一刻,司马月华却松开了他的手。
“但是,李哲,我觉得这不是最好的做法。”她犹豫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我觉得你应该回去。”
“回去?”
“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她平静地直视着他躁动的眼睛。
“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属于我,李哲。也许你真的能够让我幸福,但是我没有权力要求你留下——你的回忆与深情,都属于你原来世界的司马月华。比起这个世界的我,她更加痛苦,更加绝望,更加需要你的安慰和陪伴。”
“可是……你就是司马月华啊!”李哲再次激动起来,“为什么还要提起那个世界?明明在这里所有人都得到了拯救,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
“不,李哲,我并不是她。也许我和她有着相同的名字与外貌,甚至连性格和举止都十分相似,但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组成我们身份的除了这些最显眼的标签外,还包含生活的全部体验,这一切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你所讲述的另在一个世界发生的那些苦难,纵然让人悲伤、发抖,想要本能地逃离,渴望永远不曾发生,但它们却也成为了那个司马月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经历过这些的我永远不可能是她。你心中所真正热爱和渴望保护的人,还有那些未尽的义务与责任,都只存在你原来的世界。”
李哲突然明白了。
这个世界的程忻、沈林夕、白羽雪……这一个个他自以为熟识的,已经在这个世界得到幸福的名字,其实从来不曾,也不可能被拯救——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另一个世界那些的苦难,所以只能扮演他移情的对象,却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些在另一个世界真正与他紧密相连的人。
正如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这个幸福世界的李哲。
所以其实是我抛弃了他们,独自逃进了另一个天堂,窃取了另一个人的生活,假装忘记一切,还沾沾自喜地以为所有人都得到了解放。
“我只是希望看着身边的人都能幸福……”
李哲自责地垂下脑袋,视野逐渐湿润模糊了。
“我只是不希望再见到有人毫无意义地受伤……”
“是的,李哲。我能理解。但这不应该成为你否定过去的理由——纵使那段过去再怎么不如意,却终究塑造了现在的你,否定它就是在否定你自己,还有所有与你一同经历这段过去的人。”
司马月华抬起温柔的指尖拭去他的泪水。
“所以,如果你可以深爱着这个世界,可以下定决定让这个世界的我得到幸福——可以请你也深爱那个真正属于你的世界,下定决心让那个世界的司马月华也得到幸福吗?不仅仅为了她,也为了那个愿意为你编织梦境的沈林夕,那个你想要保护,却不断被你伤害着的程忻……还有其他还在迷茫与痛苦着的人,你必须回去正视那一切,完成你未尽的义务,说出那声心底的抱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拯救。”
“可是……可是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
李哲重新抬起视线,朦胧中只见司马月华的微笑带着淡淡的哀伤。
“你让我意识到自己差点抛弃了一整个世界,可我也不想再抛弃你……我走了之后,这个世界还会延续下去吗?你还会坠回痛苦中吗?这个世界还能让你感到幸福吗?”
“我不知道,李哲。”司马月华摇摇头,“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次相遇,我一定不会想要重新看待这个世界。幸福也许能由别人给予,但也一定要自己去争取。这个世界有我需要面对的部分,正如你也需要面对那个世界一样。”
“……我明白了。但是,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李哲顿了顿,“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也替我照顾好其他人。拜托了!”
“真是过分的要求……不过,我答应你。也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司马月华笑着说。
“如果你能在半天之内让我喜欢上你,在那个世界已经和你一起度过这么多个日夜,发生过如此多羁绊的司马月华,一定比我更喜欢,甚至已经爱上你吧?我知道你可能有时候不能理解她,因为她大概和我一样,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就当是我自己的一点小私心吧——请你一定要善待另一个世界的我啊!”
李哲愣了愣,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记住了。”
“不行!不够好,这回答也太敷衍了!”
司马月华鬼魅地笑笑,竖起食指在李哲面前摇了摇。
“这可是一项严肃的约定哦。来,闭上眼睛,跟着我说——”
李哲无奈地苦笑着,乖乖闭上眼,跟着她念道:
“我,李哲,在此郑重起誓:我一定会善待每一个世界的每一个司马月华。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这个要求明明更过分啊。李哲心里嘀咕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了吗?”
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无限的忧伤。
“再见了,李哲。”
他刚想睁开眼,嘴唇上便传来了一阵温暖而瘙痒的触感。
*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我准备好了。”
你确定吗?也许你马上就会后悔的。虽然我一再强调小职员也会出尔反尔,但我不能保证还有下一次机会。
“也许会后悔,也许会悲伤,也许会想要再次逃避……我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我。但我必须走下去,因为我别无选择。”
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确实没有选择的权利。
*
那阵温柔而瘙痒的触感还停留在唇间,我睁开眼,只看见一副模糊而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我微微张开自己受着压迫的嘴唇:
“我回来了。”
原本阖上的眼帘骤然睁开,一丝不知所措的惊恐闯入了那水灵的双瞳——司马月华退后两步远离了床铺,背过身藏起自己的表情,又抬起手背抹了抹嘴。
我转动眼球看了看四周:昏暗狭窄的单间,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和已经放凉的速热食物,旧衣柜旁的书桌上点着一盏微黄的台灯,墙上的角落布着一幅小磨砂玻璃窗,正均匀地铺撒着月光……
想起来了,这里是与司马月华的办公室相连的密室。
而我躺在单人床上,冰凉的四肢和床脚的铁管被绑在一起。
“你刚被行使送到这里的时候一直乱动个不停,我别无选择。”
司马月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她用小刀割断绳子解放了我的手脚,又背对着灯光在书桌前翘腿坐下。
“一次性喝下那么多声闻乘,睡了那么久,一定有许多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奇妙体验吧?”
我坐起身开始回忆。起先,无数画面与声音汇聚成无形的大河,从我面前奔涌而过,我伸出手想要拦下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我的指间飞速流走——
但我不愿放弃。
我攥紧了床单,就像我努力攥紧无形河流中从指尖滑过的记忆一样,有什么闪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我更加用尽全力——恍惚间,我听见自己说出了那三个字。
“小职员。”
“……你说什么?”
“我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是……小职员的一次虚构。“
我浑浑噩噩地望向司马月华,即便背着光,她脸上的惊愕依旧清晰可见·。
“所以,你都知道了?”她稍稍恢复了镇定,“不过,都一样。”
“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所有人都过着幸福生活的世界。”我顺着记忆的河流向上追溯,“直到我遇见另一个你。”
“另一个我?”司马月华愣了愣,“那个世界的我……过的好吗?”
我摇摇头,“那个世界的你……也想追求死亡。为了说服她,我对她说了你的故事……”
“那她一定很庆幸吧?”她苦涩地轻笑一声,“没有成为这幅模样的我。”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告诉我一定要善待你。”
司马月华陷入了沉默;有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湖边月光下那两滴晶莹的泪珠再次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但我很快便想起,在我眼前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厌世少女。
还是一个背负着永恒诅咒,在无限的痛苦与悲伤中锤炼出机械一般自控能力的行使。
“在等待你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重新思考我们的关系……这中间的过程很复杂,为了让你有所准备,我想先告诉你我的结论。”
司马月华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她的配枪缓缓平放在腿上,平静的声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李哲,可以请你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