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ale 26

作者:淤泥学社 更新时间:2020/7/9 22:01:27 字数:9038

我一直是一个懦弱者。

最初认识到自己受到永生诅咒的时候,我做了所有懦弱的人都会做的事。

否认现实。

一次、两次、一百次、一千次,我不记得我尝试了多少次:尖刀、绳索、毒药、子弹、大海……没有一样能让我满意。终于,我疲倦了。满身血污的我,进入了懦弱之人的第二个阶段。

恐惧。

无尽的恐惧。对一切事物、一切感觉的恐惧——即便我终日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也无法让它减弱哪怕一分;因为那还在不断跳动地脉搏时刻还在提醒着我自身的存在,我无数次扭断自己的脖子,将自己开膛破肚……只是为了在苏醒前的那短短十几秒种不再听见那让人呕吐的心跳。

后来哲学家之子找到在黑暗中动弹不得的我。他们向我许诺温暖的床铺,热水澡和美食,那时我的身体中第一次响起一个本能的声音:不要信任他们!但我还是跟着他们走了,只因为也已经厌倦了恐惧。

事实证明我的本能是正确的,等待着我的除了他们说出口的,还有冰凉的手术台,解剖刀和手铐,以及后来装上的高压电极项圈——自从我杀死第一个人后。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中分,短发,深蓝色的细框眼镜,脸很干净,可下巴沟里还有一小撮没刮掉的胡须。他当时俯下身子,想要从极近距离观察刚刚在我身上制造的伤口会如何在我死后复原,却被我在濒死之际捏爆了喉咙。

就像捏爆一只熟透的香蕉那么轻松。

不,我并不恨他,在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小职员的一场虚构后,我发现很难再真正恨任何具体的人。那次死亡不过是一场意外,当时我只是突然感到一股无法解释的无名怒火,想要随便抓住些什么发泄。我很快就品尝到那次失控的恶果:他们开始全面限制我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自由,在我身上制造新鲜的疼痛感时更是多了一层如临大敌的恐惧。

那段时间,他们每天在我身上制造的痛苦,不论当时再怎么强烈,事后回忆起来也不过蚊子咬那样烦人,根本不值一提;相比之下,他们穷尽人类想象力,变着花样也无法杀死我这一点更折磨我——我远比他们更渴望实验的成功,但结果却只能一再验证我的不朽,为我的绝望添砖加瓦……

讽刺的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段经历为我带来的帮助远大于伤害:我不再否认自己无法死去这一事实,而且逐渐学会了掌控这份非人的力量;疼痛虽然让人反感,却也解除了我的困乏与恐惧,将我的麻木磨炼的收放自如。

极致的麻木……能够发挥与勇气完全相同的效果。

但是,有一样东西一直持续着——那股无法解释的无名怒火。明明没有任何具体的对象,却能让我失控,随手夺去一个生命的无名怒火。

这愤怒就如同某个未拧紧水龙头的滴水声一样,一滴,一滴,一直潜伏在背景里,白天里即便最微弱的噪音也能将其遮掩,可一旦你不幸在孤独的深夜中醒来,便会被那声音揪住心脏,从脑中将你只逼的发疯。

为了避开那种感觉,我宁愿一次次咬断自己的舌头以保持清醒,也不愿意冒险睡哪怕一分钟。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一天,原本一刻不停的实验戛然而止:我身上的拘束装置被尽数解除,包括那顶电击项圈。长久以来,我第一次得以独自毫无约束地待在自己的房间——但是那段短暂的独处比先前他们对我做的所有事的总和要更加难以忍受:长期的实验品生涯让我太过习惯于肉体痛苦的刺激,以至于离了它就像鱼出水一样不适应。更让我恐惧的是永恒的孤独,他们是否已经对我不再好奇,于是决定将我向对待一件古物一样,永远地存进这个几十立方米的仓库?

我不敢想象这种可能,但是当你知道自己无法死去后,眼前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变成永远。

当时的我静静地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内心却止不住地尖叫,想要驱散这份孤独。

所幸事情并没有那么发展。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度打开,进来的却不是以往全副武装的研究员,而是几个身穿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干练青年。他们铺开好几套不同风格的新衣供我挑选着装,又将我蒙眼护送至一个从未进入的房间,引人入座,端茶倒水……这份久违的礼遇让我心生诧异,但不久之后,一切都豁然开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位“老人”。

她坐在房间那头的帘幕后,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只由一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代理人微笑着近前,问我是否愿意贡献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理想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所谓的“愿意”更是一种幻觉:一旦拒绝,我马上就会被送回实验室,回到先前的无尽炼狱中。但我的顺从并非是为了逃避痛苦,不,老人关于“理想世界”的呓语点醒了我,对我而言任何事都已经无关紧要,唯有这个世界、这一切虚构的根源……

小职员,才是我那无名怒火应当发泄的对象。

既然他们想要利用我的不朽,我也能利用他们的权势。

在我躬身亲吻那位老人手背的那刻,我就将自己变成了一部精确控制的机器,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每一个部件都只为一个目标而运转:

向小职员复仇。

我被送至专门的军校接受训练,在那见到了其他和我一样接受招安的不死者。行使——一个新的团体就此产生。我们同吃同睡,一同执行任何见不得人的任务……还有捕获新的不死者,将他们也转化成行使的一员。获得了同病相怜的同类,孤独感却并未减退多少,因为站在相同的立场并不等于互相理解,正如不朽本身并不能改变人性的弱点。

自从成为行使后,我无时不刻封闭着自己的心灵,杀人只是将生命从虚构中解放,良心与道德不过是无聊的语言游戏。我下定决心,永远以最一丝不苟的态度,最不择手段的方式,夺得最不容置疑的成果。南沃利亚介入时期,我毫不犹豫接受了老人与军方协商的借调,因为只有抓住一切机会表现自己,我才能成为权力的控制者,掌握未来的主动权。

但我还是犯下了一个不可修正的错误。

我放走了万平江。

从任何一个角度出发,我都应该杀死他:他见证了一场失败黑色行动,还知晓了行使的秘密。但我却失控了,举枪瞄准他的那刻,互不关联,自相矛盾的想法层出不穷……也许有一个瞬间,我期盼着他真的能够理解我,可以有一天找到我,给我想要的答案;另一个瞬间,我告诉自己这个世界足够大,足够容纳两个从此再也没有交集的人。

然而我低估了小职员玩弄这个世界的能力。

万平江不仅回来了,还带着那份并不完整,却恰到好处,足以对我造成伤害的理解,以至于他能够发现我的弱点,打乱我的计划,还威胁着我所关心的一切……

我的弱点,就是你。

如果不是伊铃事发突然,我们本不应该见面。可是在阅读你的档案后,我却对你产生了一股矛盾的冲动——一方面,我欣喜地想要将你留在身边继续观察,另一方面却恐惧着想要立即将你扼杀。

我欣喜,因为觉得你可以理解我;我恐惧,因为这种理解的潜力随时能够转化成对我的伤害。

最后,我的乐观战胜了谨慎,却为自己种下了苦果。

在与你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开始逐渐游走于失控的边缘。为了消除这份失控的危险,我尝试着想要改造你,将你纳入我的控制之下:当我邀请你加入心安,我断定你的好奇心不会容你拒绝,却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从此超出我的预料……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驱你离开,却又担心重蹈放走万平江的覆辙,害怕你在我的视线之外成为一柄不知何时会突然重新刺向我的利刃。

那只会让我更加痛苦。

所以,我只有两种选择:将你留在身边,监视你,利用你,占有你,将你从此变成我复仇之路的一部分;或者,将你从生命中彻底解放,从根源上彻底消灭你在未来伤害我的可能,或者我为了让你回到身边反悔的机会。

*

“这是两个同样自私的选项,但是前者更加恶劣——因为它要求你为了我而活下去,要求你为了我而继续承受这个世界虚无的痛苦,尤其是在你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不,李哲,我了解你,这对你太残忍了,即便只是简单想象这种可能也让我浑身发抖……”

司马月华一只手捂在惨白的脸上。

“所以,我只能请你去死,李哲。这个要求同样过分,但是对你来说更好,因为你还没有受到小职员的诅咒,你可以得到彻底的解放……”

“为什么,”我顿了顿,“你不能亲自杀死我。”

“我做不到。”

“原因呢?”

“好吧!那就告诉你吧——”司马月华突然仰头咆哮起来,“与你相处的时光里,我所恐惧的不止是轻易失控,而是我开始享受这种失控感!让我震惊的不是你的拒绝,而是我竟然会因为你而感到痛苦!起先我以为这不过是孩童过家家似的恶趣味罢了,但我错了,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太迟了,我假戏真做,将自己给演进去了。不管我再怎么悔恨,再怎么觉得羞耻,我也只能承认——我做不到,因为我害怕自己已经爱上你了!怎么样,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我瞪着司马月华红肿的双眼,酝酿许久,最后开口却只得轻笑一声。

好的,去死,为什么不呢?

司马月华说服了我,正如她在另一个世界说服我必须回来面对这个世界,而这恰恰是我需要面对的:在一个美好的幻境巡游一遭,并不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也没有让我对这个他人造成的伤害减少——也许我已经获得了某种勇气,某种不可解释的,有着美好外表的改变(就像老刘使用声闻乘后重获青春一样),但这真的使我的生活更值得活吗?就连我本以为唯一绝不会动摇的司马月华,钢铁般牢固的外壳竟也一直在因为我而无声龟裂,直到此刻轰然垮塌……

我拾起面前的手枪,拉动套筒,击锤就位的清脆响声与司马月华呼吸的突然跳跃重叠在一起。

“也有无痛的药剂。”司马月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我可以准备。”

我摇摇头,“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告诉程忻,我很抱歉。”

“……我知道了。”她死死扣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不用担心。”

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闭上眼,将枪口顶上太阳穴,扣动扳机。

咔哒——

枪响了,我发出一痛苦的哀嚎——但那不是我,是跪倒在泥坑中的我。我惊慌地向后踉跄两步,任凭黑暗中的暴雨打散枪口的硝烟。

我突然意识到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梦中的场景

我终于杀死了自己。

再睁开眼,只见司马月华一言不发地站在面前,一手拿着枪,面颊上挂着两行泪水。

“怎么回事?”我愣了愣,憨笑一声,“原来这就是死后世界吗?和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笨蛋!枪就没响。”司马月华还淌着泪,却也忍不住轻轻笑了,“真不知你该说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坏。”

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子弹,我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一枚哑弹!

“该死的小职员!”

我们异口同声骂了一句,一齐愣住,最后相视一笑,待笑容黯淡后重新在床沿上并排落座。空气有些浑浊,沉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墙壁间不断反射,直让耳膜嗡嗡做响。

“我可以碰你吗?”司马月华平静地问道。

“我以为你做事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允许。”我也平静地回答她。

司马月华迟疑了一下,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我的肩上——这触碰原本平淡无奇,却有着超越她以往任何一次任性的非凡意义。

我第一次觉得能把她当做一个与我同样可悲的人来对待。

“对不起,李哲,我又说谎了。我根本舍不得你去死。”她轻叹一口气,“但这样拖下去,对你对我都不是办法。”

我没有回答。

“也许我可以清掉你的记忆,埋葬这段过去,然后将你送到一个遥远的,我不可触及的地方……”

“不,司马月华,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否认这段过去,也不会离开。如果我随时都可以死去,那我也不着急现在去死。我还有事要完成。”

我望向她惊讶的双眼,无奈地笑笑。

“我知道可能有点迟了,不过你之前介绍的那个岗位现在还空缺吗?”

*

午后的中心公园依旧阳光灿烂。鲜艳的风筝飘荡在空中,辽阔的草坪上传来了野餐者的嬉笑,一位母亲双手隔空护住正在蹒跚学步的婴儿,步行道上的慢跑者不时在眼前一闪而过。

我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草香灌进鼻腔,顿时放松不少,摩挲的手终于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程忻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小跑着迎面踏进了树荫,斑斑点点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映出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我刚想开口,她却一脸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

“事先声明,我们在电话里可是说的清清楚楚的——如果今天再敢让我听见一句‘对不起’,那我转身就走。”她放下手,“我今天答应出来是来跟你约会,可不是为了再听你继续道歉个没完了。”

我点点头,心脏闪过一丝刺痛,“对不起,程忻。”

“又来了!明明刚刚才提醒你不要再说的!我不理你了!”

她背过身,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最后还是憋不住气,嗤笑一声,露出了只属于她的温暖笑容。

“没关系的,李哲。都过去了。不过今天可要好好补偿我哦?”

“没问题。”我笑着接过她伸出的手,心却浸入了一片止不住的悲凉。

对不起,程忻,恐怕我永远也补偿不了你。

我们并肩沿着公园的步行道前行,不一会就自然而然地牵起手。程忻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兴奋地谈起她家那只名叫花卷的猫这两天搞的破坏。

“呀,我想起来了!”她突然惊叫一声,“你去打了狂犬病疫苗了吗?”

我说已经打了,她才又放下心来,继续欢快地讲述她父母进家门后看见一团乱时生气的样子——他们是昨晚到家的,内务警察宣布已经清除了他们的嫌疑。真是虚惊一场啊,程忻感叹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跟着点头。

我们沿着湖边漫步,不一会就到了那个命运的岔路,我侧头望向小径内那张有灌木丛掩护的长凳。一个戴着鸭舌帽,只顾低头读书的少年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瞥见我们,起身要走,这本该是行动开始的信号——但我不忍心打断程忻的笑话,于是什么也没说,故意错过了原本应该踏入的小径。

再走一圈吧,要不了多久的,就多一圈。时间晚一点,人也少一点。我这么告诉自己。程忻的笑话讲完了,我们一起笑着,手握地更紧了。

我的心也更痛了。

又一圈下来,手中多了两个抹茶甜筒,一人一个正舔着,程忻忽然提出要踩脚踏船,我欣然答应,于是我们又坐进一只大白天鹅飘到湖中央。途中,一艇一家三口里的小朋友要跟我们比谁骑得快,程忻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挑战,一番苦斗后我们战胜了那对被迫参战的家长。不服输的小孩哭闹起来,还得他已经精疲力竭的父母安慰,只留我和程忻笑得停不下来。

但无论怎么拖延,最后的时刻终究要降临。

“不如休息一下吧。”

我将她引入那条幽静的小径,两人在长椅上落座。程忻开始讲起小璐推荐给她的一间拉面馆,也许可以作为晚餐的选择。我抬起头,远处的天空正在向橙红过渡,地平线上的火烧云堆积起来,让我想起了我和程忻一起走出敬老院的那个傍晚。在这个瞬间,我终于下定决心——

从何处开始的,就让它在何处结束吧。

“程忻,我有话对你说。”

我鼓起勇气望向那双无辜的眼睛,程忻似乎有些不太习惯,有些疑惑地笑起来,

“怎么啦?突然那么严肃。”

“对不起,我们今晚不能去吃拉面了。”我顿了顿,“而且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本举起的手机慢慢垂下。

“李哲,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心情其实也不是特别好。我真的很不喜欢你再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但这不是玩笑。”我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多少个对不起都无法补偿你,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一直以来你是在如何无私地支持着我,可我却是如何秘密地伤害着你——”

可程忻再次抬起手指打断了我。

“不用说了,我可以原谅你。”她抬起认真的视线,“但是这次我是绝对不会轻易认输的。”

“原谅?认输?”我有些晕头转向,“可是我明明都还没说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她都已经知道了?伊老师的死,那段被掩埋的过去……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没想过吧?那我也真的太傻太天真了。”程忻有些轻蔑地轻笑一声,“你其实一直在和司马月华同学秘密交往这件事?”

哈?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不知道该做出任何哭笑不得之外的表情。

“不……程忻,你误会了,和司马月华交往,没这回事——而且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啊!”

“怎么没这回事?之前你和她在游乐园约会,还当着我的面接吻,你敢说没这回事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其实是毫无准备的受害者——而且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什么叫‘不是你想的这样’?什么叫‘毫无准备的受害者’?“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那个先前坐在长椅上看书的少年身着雨衣,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一旁。少年一把掀掉帽子——除去伪装的司马月华露出了她一脸不满的真容。

“不好意,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你们这么废话下去是打算拍四十集连续剧吗?”

“司马月华同学来的正好。”程忻似乎毫不意外地冷笑一声,“果然你们有不为我所知的关系对吧?”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司马月华不可置否地耸耸肩,“和你有什么关系吗?程忻同学?”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感:不,事情本不该如此,它本该是一个充满真诚忏悔,痛苦追忆与悲伤告别的严肃时刻,可现在却崩塌解体成了毫无营养的狗血浪漫喜剧——

该死的小职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掏出了口袋里那张让我颤抖的贺卡:天蓝色的背景里,手绘蒲公英银丝条纹上是三行美丽的手写体。

致伊铃,我的良师益友。

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愿你在新的学期每一日都健康快乐。

You are truly my mentor.

署名:程忻。

没错,这张贺卡,这张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被司马月华纳入淤泥学社收藏的贺卡,是伊老师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也是司马月华为程忻设下的记忆锁的钥匙。

真是讽刺。

「只要她的大脑读取到这上面的信息,先前设下的记忆压制就会彻底解除。那时她不会再因为相关的信息刺激感到痛苦,但也会想起先前的一切。」

那晚,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司马月华将这张贺卡交给了我。

现在,在被夕阳染成橙黄色的湖边,我将这张贺卡交给了程忻。

她举起那张贺卡,表情瞬间凝固,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连我也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抹去面颊上无声滑落的泪珠。

“伊老师她……已经死了,对吗?”她顿了顿,“李哲也还记得她吗?”

我点点头,默默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程忻。为了过去发生的一切。”

程忻终于无声的流下了泪水。

“不过,这一切很快可以结束了。你将会美美地睡上一觉,也许还会做一个梦……”

在司马月华的注视下,我缓缓掏出一直藏在口袋中的心纹示波器。

“在你醒来之后,你将会忘掉一切烦恼,无需再为这些黑暗的真相所困扰……”

我将在手中颤抖着的心纹示波器对准了程忻的后脑勺,耳边仿佛已经听见了意识压制功能的嗡嗡声——只要最后按下按钮就可以将她击晕。

“所以,再见了,程忻。忘了我吧,去自由地追寻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可是……凭什么?”

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要继续用保护的名义伤害我?”

程忻抬起头来,填满泪水的双眼愤怒地直视着我。

“凭什么你能决定我该记住什么,又该忘掉什么?凭什么我不能自己选择面对真相?难道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我——一个一触即破的瓷娃娃吗?”

我被一连串诘问击的哑口无言,可程忻愈发激动地倾诉起来:

“你为我无法承受吗?其实我早就想起来了!就在你失踪的那天,就在我与司马月华同学对质的那刻——伊老师的声音与容貌,连带着那一切曾被埋葬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吃惊地望向司马月华,却只见到她冷漠地移开视线——她一定也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程忻竟然再次凭借的意志力挣脱了思维病毒的束缚!

一阵寒意突然掠过了我的脊背。

所以,当程忻出现在我家门前、当她陪我见老刘最后一面时,也一直承受者这份秘密带来的压抑与痛苦……

而我却以为她受着一无所知的庇护!

“凭什么只有你们才能垄断知道真相的权利啊!?

我看着程忻愤怒的双眼,被她竭尽全力的质问压得动弹不得,充满悔恨与纠葛的意识仿佛在时间中凝固。

是啊,凭什么?程忻想做的不正是我想做的事吗?面对真相……

可她身后突然闪过一道黯淡的光猛地将我唤醒,我高叫一声,一把将她拖到身后——司马月华黑洞洞的枪口近在眼前。

“承认吧,李哲,你根本下不了手。”司马月华冷冷道,“但她知道了‘谵妄’秘密,只有两条路可选:遗忘,或者死亡。”

“你说的对,也许她只有两种选择。”我主动上前一步抓住枪身抵住自己的额头,“但如果你打算动她一根毫毛,现在就扣下扳机吧。”

我们就这样鸦雀无声地僵持着,直到不知何时落下的雨水打湿了头顶。雨滴流入眼睛,模糊的视野中司马月华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目光冷酷如冰……但就像她刚刚一眼就看出我无法再下手清除程忻的记忆一样,我从对峙的第一刻起就清楚地明白,司马月华已经绝无可能扣下扳机。她只是不擅长做主动退让的一方——为了蜕变成残酷而绝望的行使,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无视哪可能被解读出哪怕一丁点软弱的选项。我知道,只要我甩出一个台阶,即便脸上的表情再怎么不情愿,她也一定会十分乐意地走下去,但是我却一言不发——不因为别的,只是因我不想。

不想,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力的理由?

“让开,李哲,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吃惊的地回头望向这声音的主人:虽然程忻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恐,但是某种更深层,更不可动摇的坚定却站了上风。此刻她咬住嘴唇,握紧双拳,双足微踮,似乎时刻准备着向着不公的命运挥出迎头一击。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代表着什么强大的势力,竟能这样肆意的,像对待蚂蚁一样玩弄他人。”她的目光直刺司马月华,“但如果这是冲我来的,那就杀了我吧。别拿枪指着我在意的人!”

一道惊雷打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司马月华推到一边——再回过神,枪口直指程忻的眉心。

“还有什么遗言吗?”司马月华不屑道,“放心,你的死亡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痛苦。你会被毫无痕迹地抹去——就像你亲爱的伊老师一样。”

可程忻竟然轻声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我只需要一个人记住我就够了。”

她转向我,流淌着雨滴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如既往的优雅笑容。

“李哲,也许你觉得自己一直说谎,一直在利用,在无可挽回地伤害我,我也曾经因你而感到受伤和愤怒……但是,喜欢上你是我自己的决定,而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后悔!”

我的心脏几乎要在这一瞬间停止跳动——司马月华却在此时抬起了枪口。

“该死的小职员!”她紧抓住枪身靠在额间,闭上眼深呼吸着,最后忿忿不平地低声自言自语道,“别把我刻画得像一个横刀夺爱的小人一样!”

可下一秒,她已经将武器熟练地藏回透明人下,脸上换回了那套略带嘲弄意味的鬼魅微笑,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姑且也算得上一个有趣的样本……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在这个世界活着,远比死去要更痛苦。”

“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乐意去活。”程忻毫不犹豫地答道,“如果不是经历过痛苦,人永远不会懂得感受真正的快乐。”

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才吸引了针锋相对的两人的注意力——突如其来的雨越下越大,已经将我的全身浸的湿透,直欠身打哆嗦。

“李哲,你没事吧?”

程忻连忙从包里翻出雨伞在我头顶撑开,又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刚想开口道谢,却突然愣住了:司马月华寂静地站在雨中,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透明人’,阴影中只射出一道疲惫而冷漠的目光——但这目光不仅仅属于司马月华,它属于全体身处不死绝望中的行使。

要踏入那么世界吗?李哲,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程忻。”我悲伤地望向她不解的眼睛,“我无法向你解释。但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我必须见证的生活。”

我轻柔而坚决地挣脱她的手,走入灰暗雨中,接过那件为我准备的‘透明人’,展开穿在身上。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微笑,但下一个瞬间却被某种更沉重的表情所取代:

“是时候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副委员长同志。”她伸手正了正我的衣领,“未竟的事业等待着我们。”

我点点头,正打算默默跟着她离开,程忻的声音却再一次在背后响起。

“李哲!”她用尽全力高呼,“我一定会拯救你的!”

原来我才是一直需要拯救的那个人吗?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悲凉,稍稍停下脚步,最终在心中默默答道:

我等着你。

《李哲的世界:老人》完

2020/7/7 11:33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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