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死。
李哲打了个机灵,猛地坐了起来,却忍不住用手扶着眩晕的脑袋,仿佛有人突然把他从深层睡眠里拉了出来。他闭上眼睛,轻轻揉着太阳穴,可是大脑里却好像有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止不住地翻滚。
“虽然迟早要再见到你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
李哲缓缓地抬起头来。
在一张木质办公桌后面的,是一张轮椅。
是水池边的那个人!
李哲很想把这句话吼出来,可是眩晕还没有停止。
“这是哪?”
“第二教区,柳泉市立,旧教学楼。我的办公室,以及,未来可能的社团活动室。”
轮椅渐渐滑近了李哲。
“我怎么在这里?”
“所以你不记得了,是吗?”
轮椅稳稳地停在了李哲面前,少女双手合十,用感到有趣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李哲。
“非常难得。这可是我第一次当面听到从意识压制苏醒之后关于记忆模糊的报告,不出意料的话,5分钟之后你就会想起来更多了。可是你好像连5分钟也等不了,好吧,李哲,我给你个提示,看看在恢复期会有什么效果:你的语文老师,伊铃。”
伊老师?
伊老师!
“所以这不是梦……”
“伊铃已经死了,上吊自杀。”
那股眩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震惊。
“想起来了吗?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从你的表情上是看不出来的。”
推开虚掩的门,灯架上吊着绳子——伊老师,那个我觉得最不可能的人,做了那件我一直想做却不敢的事。
“为什么我在这?”
“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吗?”
“如果不是的话,一定会有人通知管理员的吧。”
“但是你坐下了。”
李哲无言以对。
“你到达的时候,对象已经完全死亡了吗?”
“如果是指伊老师的话,是。”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作为一个人,你为什么没哭?”
“为什么要哭?”
少女像是被急速冰冻了一样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突然向后推开轮椅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找出那个像辐射体温计的手持仪器,从侧面拉出一个小小的屏幕,又急匆匆地走回李哲面前,把轮椅拉到身后坐下,然后把那个仪器举到李哲面前。
“你看着这个屏幕。”
然而李哲的惊叹却打断了她。
“你根本不需要轮椅!”
“你现在看着这个屏幕,这是一个进行指向性探测的心纹示波器,你看到上面有一条波纹在不断地震荡了吗?那就是示波器所探测到的心纹线,心纹反映的是被探测对象的实时情绪波动,心纹线的震荡率与情绪波动的程度成正相关。而心纹根据震荡率被分为3个状态,震荡率为25%以下的属于状态一,是一般只有冥想还有睡眠中的人才能达到的状态,25%到75%的属于状态二,绝大多数人在醒着的时候都在这个区域内。目前你的心纹就属于状态二,震荡率43%。”
她停了下来,紧盯着李哲的眼睛。
“从刚刚我见到你坐在伊铃的尸体旁边到压制你的意识为止,你的心纹一直处于状态一,震荡率维持在21%。你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李哲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抓住了示波器,把探头指向了少女。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久久没有离开。
18%。
少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一愣,把抓着示波器的手松开,任由李哲举着,然后,微微地笑了。
震荡率掉到了15%。
“如果一个人的心纹处于状态三会发生什么?”李哲的喉咙有些干燥。
“一般震荡率75%就需要强制性的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她顿了顿,“而你的伊老师,据推算生前的心纹震荡率峰值超过了95%,达到了不存在的状态四。”
“为什么是不存在的状态?”
“因为世界上不存在真正想死的人。”
李哲把后背紧紧地贴在了沙发上,抬起视线紧盯着老旧的天花板,那中央挂着一只三层的吊灯,最下面的一层有3个小灯泡,第二层有7个,而最上层有12个。在天花板的南端和北端都紧贴着两排落地书柜,上面还摆着一些雕塑之类的小工艺品。李哲又把视线转向了与自己头紧贴的墙上,发现头顶上挂着一个深色画框,他转过身子,仔细地看着框中的那两个毛笔大字。
心安
“我在和谁说话?”他看着那两个大字毫无感情地问道。
“第二教区心理安全委员会委员长,司马月华。”
李哲低下头来,迷茫地看着司马月华地眼睛,指了指书架上的一套茶具。
“你不介意。”
“我非常乐意试一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茶包在下面那个盒子里。”
就在李哲起身的时候,窗前那张木制办公桌上一个古典风格造型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每一轮的铃声都是那么清脆急促。但是司马月华并不着急,她只是慢慢地转身,将轮椅缓缓滑到桌子边,伸出一只手抬起了提把,举到耳边。
她知道不论要等多久,对方也会一直等下去。
她先静静地听了十秒,然后说了两个字:
“是我。”
紧接着她又安静地听了大约半分钟,又说了三个字:
“还有呢。”
她突然回头看了李哲一样,他正在撕开茶包,把茶叶小心翼翼地倒进茶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最后一个我个别处理,其他的按预案执行。”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李哲,关于你老师自杀这件事。”
“她已经死了,没什么好说的。”
李哲再一次感受到了惊异的目光,但是惊异渐渐变成了好奇。
“你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别的人吗?”
“你不该问我。肯定有人不想让我说的。这是对第二教区存在意义莫大的讽刺。”李哲把茶倒到两个小杯子里,再把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不发出一点声音,“我不会说,我只会看,我会静静地看,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看着他们。”
他举起其中一杯,轻轻地吹了两口气,在司马月华的注视举到嘴边。
“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伊铃。我们需要三天时间去让人们忘记她。”
“所有人? 那会有很多人的。”
“所以要三天。”
李哲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突然笑了起来。
“我突然很想知道,四年前同样的惨剧发生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想到用这种方法去保密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李哲愣了一下。
“那真的,真的死了很多人。”
不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死一百个人和死一千个……
一阵不一样的眩晕感又击中了李哲,让他不得不一只手扶住头弯下腰去。
“你现在真的让我好奇了。”
李哲抬起头来,看见司马月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那指向他的示波器。
“放心,意识压制必须在距离脑干极近的距离内才可以触发,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
它放下了示波器,手指在空中波动着。
“你知道吗?人的心纹波动在视觉上呈现是那么的有趣,就好像在看一首乐曲一样,你可以看到高潮的爆发,也可以看到舒缓的间奏。可是你的乐曲……”
她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把窗户推开,厚厚的云层被从缝隙间穿透的夕阳照成橙色,慢慢地漂移着。
“你需要这个。”
她又走到角落的衣架旁,提出一件黑色的长长的雨衣,李哲一眼就认出,那是司马月华之前在水池边与他对话时穿着的那件。
“太短了。”她喃喃自语着把雨衣挂回了原处,手突然向旁边一指,“行使,把你的’透明人’留下。”
李哲有些茫然地顺着司马月华手指着的方向,记忆里那原本是房间里一个空荡荡的角落,可是现在却凭空出现了一个人,他套着黑色手套的手正在解开自己身上与司马月华同款的黑色雨衣,露出里面第二教区的男装灰色运动服。然而李哲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还戴着一个黑色的面具。那把整张脸都罩住的面具不反一点光,只是完全的黑,仿佛在那雨衣的黑色兜帽下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
他把刚刚脱下的雨衣简单地叠了一叠,递给了李哲。李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站回到房间的角落,才发现他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同样装束的,稍矮一点的人,也是黑色的面具,黑色的手套,黑色的雨衣。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按照人的说法,你应该感谢他们不是吗?毕竟是他们把你抬到这来的。A-11状态警报解除,回到所属单位报到。”
那二位听到指令后,同时将右手虎口张开,放到衣领处的位置紧贴着。
“荣誉属于永生。”
毫无印象感的声音,平淡的声调在转瞬之间就会被忘记。
“荣誉属于永生。”
司马月华把伸直的右手掌平帖在腹前。
毫无疑问,高低阶间的敬礼与回礼。
等到他们走出门后,司马月华又坐回到轮椅上,举起了茶杯。
“现在,你可以真正’静静地看’了。” 她把那杯茶喝了下去,“但我想知道,当你看的是想要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时,你还会只是看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