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透明人的李哲没有迟疑,踏进了程忻疾步走入的女洗手间。
因为是上课时间,洗手间里没有一个人。
隔间里传出了剧烈的呕吐声——程忻正撑着隔墙,伏着身子,倾倒着自己的肠胃。
“来,”程忻用手背擦着嘴,撑墙的手攥紧了拳头,坚决地说,“再来啊。”
然后她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李哲将视线收了回来,盯着地砖间的缝隙,身体紧贴着墙,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隔间里响起了水声,程忻的背影重新出现在了李哲的视线里。她走到洗手台前,将水龙头拧开,把脸沉入自己双手捧起的水中,许久后猛地拔起,头发在空中飞散。她取了纸巾擦干净脸,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当一切都整理妥当之后,程忻两只手握在身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标志性地一笑。
只是普通的身体不舒服而已吗?
亦或她也已经屈服了。
不管怎么样,都结束了。
李哲感到有些安心,但马上又被一种孤独感包围了,毕竟,只有他还能够想到伊铃了。
正当李哲准备离开时,一阵细小的声音让他猛地转了过来。泪水,从程忻睁大的双眼中流出,划过了她的笑颜,在下巴尖汇聚,低落到洗手台上。很快,她的眼泪像雨一样,越下越大。强作的笑容崩溃了,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自己扭曲的脸庞,却无法阻止雨点打湿自己的校服。几秒之后,气质,修养和理智就在与情感的对决中全线溃败。程忻靠在墙上缓缓地滑落,放声大哭着,夹杂着眼泪的言语瞬间引爆了李哲的神经。
“伊老师……”
她并不是不舒服,也没有屈服。
她只是把能吐的全部吐完了。
正当李哲还在发呆的时候,程忻突然痛苦地弯下了腰,双手按着肚子倒下了。
李哲赶忙冲上去扶住她。
“李哲同学……”程忻有些惊讶,眼泪稍稍减少了,“你在这里啊。”
“你刚才是不是说……”
“你还记得吗?李哲也还记得!”她强忍着眼泪笑了出来,“记得伊老师!”
话音未落,她又痛苦地按着肚子,疯狂地扯着李哲的衣角。
下一个回合已经开始了。
“我送你去医务室。”
尽管程忻轻轻摇着头,李哲还是把她背了起来,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
“想点别的东西,程忻,跟我说话。”
“只能这样和李哲同学说话……真是失态啊……”
李哲想开口,让程忻不要去想伊老师了,可是他马上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让一个人想到北极熊的方法就是告诉她不要去想北极熊。他一边走着,一边想逼自己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耳边传来了程忻低声的耳语。
“不要去打扰校医。”
“可是……”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安静地说话了啊。”
“……我明白了。”
“放心,我没事的。”
她把头搭在了李哲肩上,在失去意识之前,轻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是不会忘记伊老师的。”
在位于柳泉市立校园南面的一个小公园深处,李哲跪靠在程忻躺着的长凳前。
强迫性逻辑障碍病毒会随着感染者对目标概念的坚持思考不断地加强效果,对此,李哲什么也做不了。
李哲并不知道将程忻带到这里的决定是否正确,他第一次处于真正意义上的思维混乱。他想要在纷繁复杂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排出一个问题的优先列表,可眼前的程忻却让他有一股莫名的自责。
他闭上眼睛,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
直到他感到有人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啊,不好意思,痛吗?”程忻诚挚地为自己少有的调皮道歉,不过她的微笑已经补偿了一切,“不过,李哲同学为别人愁眉苦脸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呐。”
在睁眼之前,李哲已经决定了要从程忻口中获得有关伊老师的情报,他已经找了一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这样做所获得的利益远大于让程忻再一次承受痛苦的风险,但睁眼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一定,一定不能再把程忻牵扯进来了。
程忻站起来想要转一个圈,以此像李哲证明自己已经完全没事了,可是圈还没转完,她就已经站不稳了。
毕竟,谁能在经历了如此折磨之后不需要时间恢复呢?
程忻被扶回到凳子上,在监督下,一改平时细嚼慢咽的习惯,狼吞虎咽起了李哲利用“透明人”之便顺来的午餐面包。
她吃了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举着面包的手一下子无力地垂了下来。
“李哲,”程忻的语气冰冷地让人窒息,“如果我告诉你伊老师已经离世了,你会相信我吗?”
毫无疑问,在与强迫性逻辑阻碍病毒的对抗中,她胜利了。
但这并不是李哲期盼的胜利,他原本已经放松的神经再一次被点燃,飞速推演着双方所知道的信息,决定自己的回答。他轻易地得出了结论,却极力否定着自己的判断,盼望是自己的理智错了。
“伊老师确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可是程忻同学,”李哲的语气中透着责怪,严肃的眼神直直地射向程忻的双眸,施加着强大的压迫感,“开这样的玩笑,是不是真的不合适。”
两秒之后,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程忻再一次陷入无声的哭泣,手中的半截面包跌落到地上。她低下头,用双手止不住地擦拭着眼泪。
李哲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
程忻,求求你,即使是演戏也好,出于害怕也好,不要再坚持了。
可是程忻再一次没有屈服。
“我知道李哲同学不会相信我,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可是,”她突然仰起头来,用哭泣中的眼睛直面着李哲冰冷的视线,“我可是亲眼看到,伊老师她自杀了啊!”
李哲彻底冻结了,他想起了那扇虚掩的门,司马月华的问题在耳边回响。
你怎么知道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昨天下午我和李哲同学告别之后,还有些担心伊老师,便去住所见她了。伊老师她喊着李哲同学你的名字应门,可她一见到是我,就对我说不应该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来,我当时确实有些心灰意冷,没有控制住自己,就说如果老师想要等的人是李哲同学,那么我还是就此离开吧,可她突然抱住我,一边哭,一边喊,不是这样的,老师也想要见你,可是来的人不应该是你,你快走吧,老师怕你受不了,老师怕对不起你。”
程忻讲地越来越快,呛了一口气,一边咳嗽,一边哭泣着。
“我原本是真的想要走,可是伊老师在哭啊,一定是遇到了很痛苦的事,所以才不想让我面对。我也哭了出来,就和伊老师说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的,我告诉她我不会害怕。她突然平静下来,对我微笑,让我不要哭,替我擦掉眼泪,说那样不好看,说她已经没事了,又轻轻地搂着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谢谢。她说要进屋洗洗脸,就让我去楼下的商店买几瓶饮料,等一会招待李哲同学,还专门强调,让我不要着急慢慢挑。我就答应了她。”
程忻低着头,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直到李哲跪了下来,按住她的双手,仰视着她恐惧的双眼。
“然后呢?”
“还没走到楼梯,我就突然感觉自己犯了错,能让我终生后悔的大错。我赶忙往回走,可还没走到,老师的房间里就传出了椅子摔倒的声音,我冲到门口一看,就看到……”
“足够了。”
程忻目睹了伊老师的死亡,然后在极度恐惧中逃回了家,没有告诉任何人。
然后她通过微聊感染了强迫性逻辑阻碍病毒,有关伊老师的思考便被暂时性的压制了,直到今天早上陈森的出现。
所以,这东西的弱点,是情感吗?
李哲回想起班级里集体发作的场景,许多人只打了一个哈欠,又看了看眼前还在啜泣的程忻。
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他所生活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对的。
但他的内心确实有一股复杂的感觉,那是对程忻的内疚和惊讶,内疚的是他竟然曾经怀疑过她对伊老师的真情,惊讶的是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真的能有这样的情感。
可是已经犯下的错无法补救,能够修正的只有未来。
眼前最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伊老师了。
“是我的错,”程忻的视线渐渐变地空洞,嘴里开始自言自语,“我不应该留她一个人在那的。”
可恶。
“不要说了。”
“我明明可以救她的,可是我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程忻!不要说了!”李哲使劲地摇着程忻的肩膀,终于让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啊,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这没有意义。伊老师是不会希望你这么说的。”
“可是什么才有意义呢?”
李哲迟疑了一下,可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找出真相。有人想让伊老师就这样消失的不明不白,也许就是他们害死了伊老师,我们得找出真相,然后让大家都知道。”
一,不能让程忻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稳定她当前的情绪。
“有人想让伊老师就这么消失?”程忻有些不相信,“是教学委员会吗?”
“不知道,但是敌人一定很强大,不是我们能轻易对抗的。”
“那要怎么找出真相呢?”
“他们想要抹掉伊老师的一切痕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知道伊老师的事,所以我首先要你保密,绝对的保密。”
二,必须进行情报管制,以免局势走向不可控的方向。
“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吗?”
“任何人,父母,别的同学都不可以,那样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我们不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现在重要的是先保护好自己,等待行动的时机。你现在身体还比较虚弱,应该先回家休息几天。答应我,先不要想这件事了,好好休息,才能更好的准备未来的行动。”
三,暂时将程忻与其他人隔离,防止她遇到新的危险。
李哲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说的了,转身想要离开,却被程忻一把拉住了。
“我知道李哲同学是为了我好,可是我还是好担心,担心我再见到李哲同学的时候,连你也已经不记得伊老师了,那样的话我要怎么说服自己,所谓的真相,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的确,不能排除“心安”对我下手的可能。那样的话,我的危险比程忻还要大。
这时李哲想起了他出于同样的原因偷偷留下的物品。
他把口袋里那张天蓝色的贺卡掏了出来,递给了恍惚中的程忻。
“这个属于你。”
程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脆弱的卡片,默默地读了一遍,把它紧紧地按在胸前,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可能是最有力的,也是唯一的证明了。
“我答应你。”她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坚定了起来,“可是李哲同学,你也要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
“嗯,我等着你回来。”
李哲急匆匆地走着,回忆起他和程忻分别之前的最后,也是唯一一句谎言。
在那之前,我会先找到真相。
伊老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但他将这些想法和疑问沉在最深最深的心底里,加快了脚步,因为现在,还有另一个人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