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之内又一个绝非任何商家炒作而成的“情人节”的早晨,最近才落户在柳泉市郊的著名主题公园景区门口购票处已经排上了长队。成双成对的情侣,还有在这种地方永远存在的小孩家长联合体都怀揣着马上一睹乐园风采的兴奋,心甘情愿地忍受偶尔蠕动的长队。
可我不能。
虽然我早已知悉林逸从自己本就拮据的生活费里挤钱预订了两张门票,作为两人第一次外出约会的礼物,但却做出了到了到现场买票也很方便的结论——这种面对现代商业文化天真幼稚的结果,就是他们二人拿着早已买好的票轻松愉快地入场,而我无言地站在人堆前。
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情况吗?
“副社长同志,明明是这种场合,你的穿着还是这么经典呢。”
当然了,司马月华。
校服虽然穿在身,便衣已多年未亲近。
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透明人。
我回过头去,嘴巴和眼睛都冻住了。
重点不是司马月华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穿着校服和透明人。
重点不是她将头发整齐地编在脑后,藏在一顶欧式童帽下,靠近耳边的帽檐上别着两朵鲜艳的假花,后面垂着黑色丝带编织的大蝴蝶结。
重点也不是她穿着一条白色折边垂到小腿上白色高袜边的黑色长裙,脚上的女士高筒皮靴厚实而古典,肩上披着一件到腰长的丝边厚披肩,被白色薄纱立领覆盖的脖子上绑着一条棕红色的领巾。
重点更不是她唇间淡淡的口红,双颊上薄薄的粉底,还有微微画过的眉毛。
重点是她明明这身打扮站在我面前,却能若无其事地与我对话。
我叹了口气。
“所以说看太多妄想偶像剧就是这个下场了。”
“你这是什么话,副社长同志。我只是喜欢这顶帽子罢了。”她白色花纹袖口里的手从披肩下抬出,微微调整了一下童帽的位置,“只不过,总觉得不搭配些什么实在有些可惜。”
我没有说话。
司马月华这一茬确实让我的注意力从买票的困境还有手臂上的余痛中转移走了。
现在又痛起来了。
“为什么你会露出这种痛苦表情呢?副社长同志,”司马月华用她一贯的语气问着我,“明明在昨天的电话里你可是接受了的。”
按下通话键之前,我已在脑内拟定了预案。
嘟——————
我会直接告知林逸和安棠的约会计划的时间和地点,说明这次事件对于样本研究的潜在重要性。
嘟——————
再告诉她我尾随观察的计划,然后,如果她没有回应,挂断电话。就是这么简单。
嘟——嗒。
“司——”
“李哲副社长!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出席社团活动了,而且连一条解释的信息都没有发给我。难道你已经把这个社团还有我都忘了吗?要是我们的全部社员都像你这样自由散漫该怎么办呢?”
“我就是全部社员。”
“唉,算了,已经过去的就不追究了,我刚好有个问题要问你:李哲,如果你要和一个同龄女孩子出去约会,你最希望她穿什么呢?嗯?”
“不知道。”
“就是什么都可以了——好了,李哲,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要学习了。”
“那明早见。”
嘟——嘟——嘟——嘟——
轻视司马月华的情报网是愚蠢的。
回到当下,我面临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行动。一直以来的研究方针都是尽可能使观测不干涉结果,但你这次实在太吸引注意力了。”
我不用回头都可以感觉到许多来自周围男性的心跳一瞥。
但司马月华鬼魅地笑着。
“可这正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啊。”
我愣了愣,转头一看,那些或畏畏缩缩,或明目张胆朝这边望的男性身旁的女伴注意到了异常——她们有的冷冷质问,有的怒推一把,两人吵了起来,甚至直接气得甩手走掉,只留下如梦初醒的孤身一人追悔莫及。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发话了。
“多么脆弱的关系,完全不合格的样本,和广告上今天的半价噱头一样廉价。”
司马月华的温暖笑容和话中的嘲讽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也许安棠和林逸会符合我的期待吧?”
我必须承认此刻司马月华是一个让我钦佩的严肃行为艺术家。
但是。
“我不能冒这个风险,司马月华,祝你今天游园愉快。”
我转身想要走,可视野里的司马月华刚消失,排队的人群又出现了。
我的内心立刻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副社长同志,你这种节约社团活动经费的精神实在可嘉,不过,时间用金钱买不来啊。”
司马月华手上拿着两张套票。
当然了。
“司马月华,我记得林逸和安棠好像不认识你,如果你跟我走的不是太近的话,兴许能够转移注意力,让透明人发挥出最大功效吧?”
我本以为安棠和林逸两人已经把我们甩开很远,出乎意料的是,我们主进门后广场边上的室内游乐机房内找到了他们。
林逸打扮的十分休闲,如果不是知晓他的底细,我很可能因为他看上去有些稚嫩的面容怀疑他不过是安棠的弟弟。
安棠的装扮也不再是单调的校服:她头戴一顶粉色宽边帽,黑色的长袖圆领上衣外是一条简单朴素的黄色连衣裙;可如果连司马月华看见安棠一条突兀的粉黑围巾时都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林逸更不可能没注意到了,礼貌和尊重让他没有过问。
但我知道为什么。
林逸完全无视了司马月华的存在,抓着抓娃娃机操控杆的他额上正在冒汗——这已经第三次尝试了。虽然安棠在一旁握拳默默地给他打气,但前两次看上去都只差一点点的失败无疑影响了他的情绪,这次屏气拍下按钮的他甚至连玩偶都没有抓起。
“对不起呢,”林逸舒了口气,一脸歉意地看向安棠,“你明明很想要的。”
安棠只是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拉住林逸的手,微笑着指着房间另一端的游戏机。
“我们去玩那个吧。”
我正要跟上去,却被司马月华拉住。
还刚好抓到还在疼的手臂上了!
她不顾我一脸痛苦,把一把游戏币塞到我手里,指着刚刚那台抓娃娃机。
“给我抓一个出来。”
三分钟之后,我已经打算把第七个币放进投币孔里。
“够了,”司马月华拦住了我,“让开。”
我向旁边移了两步,看着司马月华放进硬币,轻轻握住操控杆,只朝一个方向推动就拍下了按钮。
一只兔子玩偶滑出了出口,被司马月华拾出。
硬币大概四五秒前才滑入投币口。
“李哲,”她双手捧着那只兔子,面无表情,“你以前抓过几次?”
“记不清了,大概有很多吧。”
“我第一次。”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了解她,但司马月华绝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天材。
“你看得出虽然安棠把林逸拉走,但她还是很想要这个玩偶。”
“嗯。”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把兔子举到我们的视线中间。
“送给你。”
“我不需要。”
“是吗?”
司马月华慢慢放下那只兔子玩偶,静静地盯着它,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突然拿着那只兔子拔腿朝室外走去,根本来不及被拉住。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入阳光下,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街机前共同奋战的林逸和安棠,还是毅然选择追了出去。
司马月华一路走到街机室外最近的冰淇淋摊位,全然不顾摊主呆呆盯着自己脸庞的尴尬。
“两个双球甜筒,香草和巧克力。”
这时,一直半张着嘴愣在那,看着美丽的洋装少女一路走到自己面前的摊主小哥这才反应过来:生意来了。他赶忙转身打开雪糕柜,不时回头再瞥司马月华一眼。
我靠近了司马月华,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盯着那个兔子玩偶。
“林逸用了三次都没有抓出这个玩偶,你用了那么多次也没有,我只用了一次就抓出来了。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快乐,”
她盯着那只兔子的眼睛。
“如果说是因为得到的太简单,我说要把它送给你时,你却也一点都不快乐啊。”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不想要这个玩偶,就算历尽千辛万苦后才得到,对我而言也只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这就是问题。”她没有犹豫,“在决定要研究这个课题时,我就已经知道,所谓客观世界的信息常常富有误导性和欺骗性,单纯的观察对于理解驱使某种行为背后的意识没有实质性的作用。所以,我才想要去体验,将自身的意识放入他人的位置里去感受,但是,我得到了它,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做不到的。
“如果安棠渴望这个玩偶,她为何到最后自己都没有试过一次就放弃了?我根本无法理解,如果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把那只兔子玩偶放在了冰淇淋摊位的玻璃展台上。
“所以,即**要体验的物质能够还原,真正要体验到他人内心的想法也只是个伪命题罢了。”
“你原来一直没开窍啊。司马月华。”
好久没有这么平静了,如死一般。
“人怎么可能理解别人的想法呢?”
她微微皱着眉看着我。
“既然你知道我的目标是虚幻的,为什么还会如此醉心于我的研究之中?”
“因为除了我们的研究,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司马月华看着我愣了愣,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们一定还遗漏了什么,总有一种体验是可行的,不过……”
她把钱放在柜台上,从已经等候许久的冰淇淋小哥手里接过了两个粽白甜筒,把其中一个递到我手里。
“现在说这么多,还不如先吃个雪糕。”
司马月华在摊贩小哥的目送下,悠然地舔着雪糕,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长凳。我们刚刚坐下,就看见林逸和安棠走近了冰淇淋摊贩。
安棠注意到了那只靠在玻璃柜台上的兔子玩偶,轻轻拉了拉林逸的衣角。
“请问,你知道这个是谁的吗?”
林逸指着玩偶,向摊贩小哥发问。
“咦,这是谁的东西放在这啊?一直没注意到呢……”
林逸想了想。
“麻烦您来两根冰棍。”他笑着拿出钞票放在柜台上,“我可以把这个兔子送给我女朋友做礼物吗?”
“好嘞,”摊贩小哥兴奋地打开冰柜,“那个你就随便拿走吧。”
“安棠,”林逸把玩偶递给她,“拿好你的玩偶。”
安棠抑制不住自己的一脸惊喜,激动地连感激之言都说不出来。
“接好了,”摊贩小哥把冰棍递给他们,“祝你们情人节快乐!”
沿着广场向乐园深处走去是一条长长的特色商业街。看上去古老粗犷的石砖路上铺着一条供每天花车乐队游行的简易轨道,路的两边则是仿照世界各地不同文化不同历史时期建成的商铺,里面卖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小吃,特色画,甚至还有高档乐器。
安棠刚刚就带着林逸看遍了玻璃柜台里摆放的名贵长笛,兴奋地向他详细介绍每一个品牌的优劣;他们两人悠闲地走在街上,手挽着手向前进。
突然,林逸把安棠一把拉进了旁边的小巷,差点没摔一跤。
“好险啊。”林逸朝巷外瞄了一眼,回到靠在墙上休息的安棠跟前,“差点就被她们看见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刚刚过去那几个女生如此面熟,原来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安棠还没有从突然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微微弓着腰调整自己的呼吸。
“对不起,吓了你一大跳。”林逸扶着她的肩膀关怀道,“现在舒服点吗?”
“啊,没事……”
安棠大概是不想让林逸担心,赶忙直起背来,却没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已经松动。
“啊!”
围巾掉了下来,安棠惊叫了一声想要抓住,却没能阻止围巾从自己的脖子上滑落。
安棠睁大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林逸整个人愣住了。
司马月华平静的眉毛稍稍提高了。
我?我早就知道了。
安棠的脖子到锁骨高的胸口上是一道道伤疤。她之所以会穿一切高领的衣服,是为了掩盖某段无法忘却的历史留下的印痕。
安棠把围巾按在脖子上,不敢与林逸对视。
“安棠,告诉我。”林逸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是谁做的?”
安棠忍着泪水,摇了摇头。
“你不想告诉我是因为害怕吗?”
她又摇了摇头。
“那么,那个伤害你的人,他现在已经离开你身边了吗?”
安棠终于点了点头,可是她的视线还是左右躲闪着。
那当然了,对于安棠而言,就算这段历史已经过去,它留下的痕迹已经被自己心中所想的人看到了。
“林逸……你不要再喜欢我了吧……”
我猜我的眼睛也终于睁大了,需要猜的原因是我这时根本没法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眼睛上。
“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安棠。”
安棠听到这声温柔的呼唤,有些惊讶的抬起了脑袋。
林逸吻了上去。
世界仿佛静止了。
这场景仿佛有些似曾相识,一定是镜像神经元。
“有趣。”司马月华隐约笑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转移注意力的把戏罢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才是关键。
当他们的嘴唇脱离时,安棠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呐,林逸,你还希望,我戴着这个围巾吗?”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帮你戴吧。”
虽然视野中的二人脸上都挂着温馨的微笑,但我知道这只是自我欺骗:安棠选择了突兀的围巾,是因为她也在纠结中期盼着。
而林逸,没有迈出那一步。
到了午饭时间,安棠合坐在音乐喷泉水池边的长凳上,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了自制的三明治,满怀期待地看着林逸咬了下去。
“很好吃呢。”“真的吗?我还做了很多噢!”
司马月华拍了拍我的肩。
“饿了吗?”
我静静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有一点。”
“那家你上次吃的汉堡连锁店,速度还挺快,你去弄点吃的吧。”她指了指方向,披肩下递出一张钞票,“当然用社团经费。”
我站在柜台前,低头看着桌上的推荐牌。
“您好,请问需要些什么?”
司马月华应该也要的吧?
“这个双人套餐。”
“一份双人套餐——啊,李哲同学?”
这声音难道是?
我抬起头来,看见程忻穿着店员的工作服,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程忻同学……”我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你怎么在这里?”
“小璐今年还差一次社会实践,说要到园里找兼职,我就陪她来了,可是她就是不肯告诉我她是什么工作,而我在这里又脱不开身呢……李哲同学有见到她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见过她。”
就算看到了我也会当没看见的,吴小璐虽说是程忻的同桌加好友,可是却莫名其妙地讨厌我——“臭折子”就是她发明的。
“是吗?哈,也不奇怪呢。”
不过眼前似乎还有个更大的问题。
“李哲同学刚刚点的是一份双人套餐,”她笑着看着我,“和朋友一起来玩吗?”
这个问题必须严肃对待。
“其实没有啦,”我马上进入了状态,摆出一幅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是单人套餐对我来说根本……”
“程忻同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呢。”
“司马月华同学!”程忻惊喜地叫着,“恭喜你康复了!”
司马月华。
“其实我原本也不需要轮椅,只是身体有些虚弱而已。”司马月华笑了笑,“程忻同学,谢谢你之前专门为我留下了课堂笔记呢。”
“啊,那个不用谢。”程忻顿了一下,“司马月华同学也是像李哲同学一样一个人来玩吗?”
必须拿回主动权。
“其实我们刚刚才……”
“我们是一起来的。”
司马月华!
我转过头去想要假作惊讶地瞪她一眼,然后笑着说就算是一起来买东西吃的吧。可是司马月华已经指着墙壁上那张“情人节活动”的海报开了口。
“请问这个活动是真的吗?”
接吻十秒,情侣套餐价格减半。
程忻一下子愣住了,微微张着的嘴中挤出了肯定的音节。
“那么,程忻同学,拿好你的秒表。”
司马月华向我走近一步,双手捧着我的面颊,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她吻上了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