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山今天起得特别早。
天未亮,几个小弟就慌里慌张地敲开了院子大门。才从媳妇被窝里挣扎起身的陈捕头黑着脸,习惯性地正想给几位属下来个“亲切”问候,结果下一句就听到了汇报——
“张府凌晨疑遭到匪人洗劫,全家十二口被灭,天师大人正在院子里勘查现场。”
张府被灭门?对于这飞来横祸,陈巨山并没太多想法,只是感慨一下年末的政绩报告又难做了些。不过他更在意的,还是小弟口中那位“天师大人”。
“天师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乱叫的,你们确定那个在现场的真的是天师大人,而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假道士?”
陈巨山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早在近些日子,小镇也来了一位衣着邋遢披着个破道袍的老头,瘦得跟竹竿似的,牵着一头半死不活的老驴,与“仙风道骨”四字是八竿子打不着。那老骗子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什么大仙,替人算命不用钱,结果几天下来大伙都摸透了他的门路,无非就是到处说你印堂发黑近期必有大祸,然后需从他那重金购买什么驱魔符之类避邪云云。若不是知府大人下命令不得招惹此人,陈捕头早就想去找那老骗子谈谈心,顺带收点算命税了。
一见大哥这副怀疑神色,小弟们也是心领神会,连忙回道:“老大,不是那个老家伙,而是另一个刚来的道士,那身道袍可比老骗子干净多了,白得跟雪似的,一看就是得道高人。”
另一名小弟也附和:“是啊是啊,他好像还给我们过目了一个牌子,上面好像写着什么字来着……大哥你别瞪我,反正咱几个也不认识几个字。不过这天师厉害啊!一进门,那满堂黑气被他挥挥袖就吹散了!”
陈巨山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但一下子又说不出来。转头换上制服,戴上制式佩刀,陈捕头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前往凶案现场。一路上,小弟们不断地对他详细述说各种关于那陌生天师的种种神迹,满脸的崇拜敬畏之色。陈巨山看着莫名不爽,用刀鞘拍了拍小弟屁股,瞪了一眼他们:你们老大在这呢,别总顾着拍他人马屁。
张府距离陈捕头的居所处并不远,几条街拐过就到。一踏上那条街的路口,陈巨山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张府门口围着众多人,都是附近跑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片吵杂议论声中,他带着几名小弟,一脚踹开沉寂的大门。
空气中原本只是略淡的血腥味瞬间浓重了数倍,其中还混杂了某些难以言明的恶臭。
一片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海中,站着一名低头观察的白袍道士。
黑白龙鹤的图案在一身纯白道袍上相互缠绕,衬得这位“天师”仙气盎然。张巨山正想开口责问无关人等不得随意进来,却是在对方转过身后,那些话语都立即憋在嘴里不敢放出。
拳头大小的“清”字印在对方道冠上,古朴而凛然。整个天下,除了玉清观的门下弟子,再也没其他道士敢作这副打扮。
咽了咽口水,陈巨山勉强堆起几分谄笑,拱了拱手:“敢问天师来自何处?”
白袍中年道士瞥了他一眼,微笑点头:“玉清观。”
果然如此——陈巨山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两口,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自然。
……
玉清观。
一个以道术为根基,剑术为辅的江湖大门派,同时也是现世的十大门派之首。虽然从官方上的身份来说,这名白衣道士是比那些官差还要低上一级的,但即使是当地的县长大人在见到这些道士时,也得毕恭毕敬,从来都不敢怠慢。
无他,只是因为对方是来自玉清观的人罢。
见到中年人走出来后,守在门口的其中两名官差连忙整理好衣衫,迎了上去。
“道长……里面情况如何?”
白衣道士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仰头看了看这烈阳天。直到那炎日把他的眼睛给刺痛了后,他这才缓缓低下了头,沉声说道:“若是贫道估计得没错,里面这些惨象与痕迹,应该就是妖魔所为……”
“妖魔!”
白衣道士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去掩饰。当他说出这个“妖魔”词语时,聚集在张府门外围观的所有人都霎时间静了下来。虽然现在是七月份的烈烈艳阳天,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却忽然间如坠冰窖一般,每个人的背后都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寒气。
不知是谁突然怪叫一声,四周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仿佛见到什么了可怕的东西。而这个散发着血腥气与尸臭味的张家大府,此时更是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一个不祥之地!
“那,那该怎么办?”一听到是与那种东西有关,这些身为凡夫俗子的官差们内心也是不禁打起了鼓。
面对着对方那惊慌失措的眼神,白衣道士眼眸里闪过一丝异色。他想了想,只说了两个字来回答他们——
“烧掉。”
“烧掉?”
“是的,烧掉。”白衣道士看着他们,很是认真地答道:“这些……遗骸,已经沾了不少妖魔的妖气了,如果不赶紧烧掉处理的话,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瘟疫,到时候一旦在小镇里蔓延开来……”
“可是,因为那些遗骸实在是碎得太彻底了,满地都是,所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清点尸体数目……”某个似乎是带头的官差正这样说着,却敏锐地察觉到面前的那位道士先生似乎微微皱了下眉,于是话到嘴边,他马上便改口道:“那就依道长所言了,我们立即就放火烧掉这里,以防妖气传播蔓延。”
白衣道士眉头再次放松了下来,似乎对此很是满意。看到对方眉头松开,官差老大也是不自在地松了口气。身为凡人,他自然也不想让这些修道之人的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至于死亡人数报告……那只能等事后向死者周围的邻居询问了,麻烦就麻烦一点吧!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离开了。”
“辛苦了,道长慢走。”众官差齐齐施礼,然后目送着这位仙风道骨的道士逐渐离开。而那名官差老大在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后,便开始朝手下下令——
“放火吧!”
……
……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天,直至晚上月牙爬上了天边,那映红了整个小镇的火光依然没有消失。因为白天发生的这次灭门惨案,使得整个小镇里面的居民们在太阳落山前便早早地就关上门窗,整个小镇仿佛墓地一般寂静无比。
而此时,在这个活坟墓一般的小镇路口处,却是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那是一名看上去有些沧桑的老人。他身上也是披着一件灰色的道袍,不过与白天那位白衣道士不同,这名老道士的道袍显得很是简陋,仿佛是用某种劣质的粗布裁成的一般,那袍子上面既无华丽的图纹,也没有仙气十足的纯白色。如果不是因为老道士长得还算有些仙风道骨的话,说不定别人以为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乞丐……
对着那个燃烧的张府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后,老道士转过身去,慢慢离开了小镇。
忽然一声婴啼声从他胸怀处响了起来,咿咿呀呀,尖锐而噪杂,仿佛想要刺破这死寂夜空。老道士看了看自己抱在身前的那名婴儿,眼眸里闪过一丝怜悯。
“真是个苦命的娃儿……”
带着一丝寂寥的叹息,他抱着那无名小婴,离开了小镇。在他身后,那染红了一片夜空的火焰在风中烈烈张扬着,仿佛要把一切的罪恶与污秽都燃烧殆尽。
……
……
太晨十三年,某个小镇上唯一的一间酒肆里,正隐隐传出了小小的争执声。
“……不行就是不行,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些酒,不能卖给你。”
在一个略显残旧的长桌子后面,一身普通粗衣打扮的掌柜不住地摇着头。隔着桌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身体套着一件长长的灰扑扑的布袍,一看就是大人上衣随便裁剪而成的,那袍子长得甚至盖住了她的小脚丫,长长地拖在了地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泥尘,显得很是脏兮兮。
不过与那身不合身的长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女孩的小脸洗得很是干净,滑溜溜的皮肤与那双大眼睛让她看上去灵动无比。
虽然面前这个女孩生得一副很是惹人怜惜的可爱模样,那张有些婴儿肥的小脸看上去吹弹可破,让人总有种忍不住想要掐一把的冲动……但,掌柜仍然坚持不肯卖酒给她。
“朝廷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售酒水之类的事物给未成年人,这是铁律,你就算说多少次也是没用的。”
梳着一副斜斜单马尾的小女孩一听对方仍然坚持不肯卖,顿时急得眼眶都微微发红了:“大叔,您就可怜可怜我吧!今天我若是不能带到酒回去给师父,他老人家肯定会狠狠揍我一顿的!”
说到这里,女孩还眨了眨那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里面隐隐有水汽氤氲。
看着这个女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掌柜大叔心都要软化了。他既是怜惜,又是很气愤的骂道:“这是什么烂人师父!不但让你这么小的孩子跑腿买酒,还虐待儿童!这不行,小姑娘,你现在就带我去你师父那吧,我得教训教训他,让他学点做人的道理!”
说完,掌柜便立即开始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还捋起了他的长袖,露出了一双并不强壮的手臂。大魏民风彪悍,尤其是山村边海小民,更是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别看掌柜一副瘦骨嶙嶙风一吹就要骨折的样子,然而真让他生气起来,连村长站在面前都敢喷上几句!
然而没等他决定是带木棍还是带皮鞭时,小女孩便阻止他了,还好心地对他说道:“大叔,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打不过我师父的。”
掌柜双眼一瞪:“没试过,怎么知道打不过?”
“因为很多人一见到我师父,就吓得腿都软了……而且,我曾经听过别人是这样称呼过我的师父……”
“什么称呼?”
“好像是什么道长……”
“……”
掌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热。他掏出手帕,用力地擦掉自己额头的细汗后,这才再次看向那个小女孩。
而这一次,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敬畏,也有些怜悯:“抱歉,小妹妹,看来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是你师父的对手……抱歉了,不能替你出头。”
“大叔,这不怪您……只要您肯卖点酒给我拿回去,让我免受一顿拳头的话,我就很感激了!”
“唉,好吧好吧,我卖给你就是了。”掌柜按照对方所说的打了半壶酒,然后也不收钱,直接就放在了对方的身前,说道:“这壶酒,就当是大叔我私人送给你的吧,那点酒钱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去买点新衣服或者好吃的吧。”
“谢,谢谢大叔!”
“不用谢我,你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身上都没好一点的衣服。哎,女孩子本来就应该穿些漂亮可爱的衣服才对,像你现在身上套着的这个长袍,实在是显得有些太大了些……”
“那个,大叔,在之前我就想跟你说了……”女孩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但很快又恢复成先前那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其实,我,我是男孩子……”
“……”掌柜挖了挖自己的耳孔,然后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其实是个男孩子……之所以这样打扮还绑着小辫子,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要求……”
微咸的海风静静拂过。街上一片寂静。
掌柜沉默了一会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也顾不上会不会得罪那个道长,很是痛恨地说了这么一句:“你师父……真的是个变态。”
小女孩——不,应该是说小男孩,他吃力地抱着那半壶酒,在听到对方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色。
“我也是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