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们的家园——东部丘陵,一年四季都披着件绿衣,由一种只在此地生长的奇特树木织成,它的名字叫做龙爪木。这种树的树干很短,百年以下的小树仅有一人多高。在它们树干的顶端,会突兀地分出四根枝桠,仿佛龙爪般朝刺向天空,因而得名。
虽说名之为龙爪,其实龙爪到底什么模样也没人知道。龙这种生物,只在混沌初开时存在过短短几万年,之后便由于不知名原因而灭绝,甚至没有留下书面的记载,唯有口口相传的传说。许多画家描绘过龙的模样,个个不同,山民们普遍信奉开国皇帝海尔兹·希尔陛下的说法:龙有四爪双翼,能口吐烈火翱翔于天,万夫莫敌。
老哥总是说:明明是剑与魔法的世界,偏偏缺了巨龙,真是匪夷所思。我完全不能明白为何有剑与魔法就必须要有巨龙,不过在老哥看来这似乎是个配套的设定。就好像在他的想法里,精灵与矮人必须是死敌。但这怎么可能呢?温蕾莎赐福地与巨神群山相隔十万八千里,精灵与矮人连面都见不到,如何结仇?
总而言之,老哥是个奇怪的人。
龙爪木对山民来说非常重要,大树可建房屋,小树可作柴火,又能遮挡住无尽之海吹来的寒风,而且数量极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百年战争以前,某位丘陵之国的先祖甚至说:龙爪木死绝之时,便是山民灭亡之日。以此来喻指山民建立的王国永世不衰。可惜预言并未成真,地狱裂口被打开后,丘陵之国极快地沦陷了,只剩下山民的圣地“天涯海角”负隅顽抗到百年战争结束。
我花了半个小时的功夫,走进村旁不知名小山的深处。往常我并不会走这么深,虽说村庄外的山里少有野兽出没,但依然有机会撞到狼群和黑熊。只是今天心情实在不好,远离人烟的地方能让我放松一些。
来到一棵高度粗细都适中的龙爪木前,我摘下负于背后的斧子,在脑海中回想着老哥砍柴的模样然后用力挥下。并不锋利的斧刃轻而易举地滑进了树枝根部,将龙爪木坚硬粗壮的枝桠斩落到地面,丝毫不费力气。若是换做别人,哪怕是经验老道的农夫,也得砍个三四斧子才能将枝桠切断——这当然不是我天赋异禀,我只是在模仿老哥,无论什么事情,他总能想出一个省力的方法去做。
砍光这棵树上的枝杈后,我继续朝山中走去,寻找第二个合适的目标。对山民来说,只有在建房屋时可以砍伐大树,否则就是对先祖和自然的亵渎。一向愤世嫉俗的老哥竟也认同这个传统,总是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说这也是海尔兹王国能和精灵一族关系友好的原因之一。但精灵一族什么时候在乎过谁会砍树了?据说上一位精灵女王为了在宫殿中建造广场,派人将温蕾莎圣殿里的树砍掉了四分之三。在我看来,精灵可一点也不关心自然。
一路爬山一路砍柴,一路回想着昨夜与古怪老人的对话。我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因为古怪老人在说到那些成名已久的英雄时,脸上那份蔑视的表情太过自然,仿佛他真的有资格去嘲笑那些跺跺脚半个神佑大陆都要震起来的人物。
如果他真的有这份资格呢?对稻穗村而言,这样一个人物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我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可心里没有定点兴趣去思考答案。再一次,我确定自己并没有常人该有的感情……比如怜悯与关心。
正胡思乱想着,前行中的我敏锐地在繁杂的虫鸣与叶动声中捕捉到了一个脚步声,那是皮靴踩在腐烂草甸与树叶上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捏碎自己的骨头。
须臾,一个游侠打扮的高大中年人从密林中走了出来,他并没有携带武器,但我不确定斗篷下是否藏着飞刀。他是个典型的山民,柔顺黑发披肩,面容如刀削斧劈过的悬崖峭壁,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可惜胡子拉碴,暴露了他年岁已大的事实。
中年人目光温和地打量了我几眼,一开口便是充满磁性的男低音:“高城百仞,难避雷鸣。年轻人,深山可不是砍柴的好地方,这里都是几百年的老树,还有择人而噬的猛兽。”
我恭敬地行了一礼,回道:“您好,桑德先生。”
中年人一开始所说的话乃是雷鸣城桑德家族的族语,能口吐族语,哪怕是旁系血脉身份也比我高贵得多。尽管他看起来是个和蔼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保持谦卑,这样才能活得久。另外,我并不担心他是个装模作样的骗子,在海尔兹王国,冒充贵族可不是罚几个银币就能了事的小罪,起码舌头和右手是保不住的。
“你不像个农夫。”桑德先生目光中夹杂了些许惊讶,“倒像个训练有素的侍从……前提是你收起那把狰狞的斧头。”
我连忙把斧头藏到身后,同时心里暗暗抱怨老哥,他从没有告诉过我在贵族面前露出武器是不礼貌的,我还以为山民贵族脑子里只有舞刀弄枪呢。我们的卡西迪奥陛下连挑选军官时都以个人武力为首要标准,谋略则是次要的。理由是再智略百出的军官,上阵前被人一刀砍了也全无作用。作为一个军官,必须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桑德先生,您来东部丘陵有何贵干?需要我为您指路吗?”
“不必了,我只是来赴一面之约,很快便会离开。年轻人,我刚才注意到你砍柴的动作很有趣,能再为我演示一下吗?”
我自然不会拒绝贵族的要求,在附近找了一棵树龄在五六十年左右的龙爪木,心里默念抱歉后一斧子砍了下去。和小树一样,这棵龙爪木的枝干伴随着斧刃嵌入树皮的清爽撕扯声掉落在草甸上,惊走了一只趴在树干上午睡的黑色天牛。
桑德先生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盯着我看,好半晌才开口说道:“年轻人,你应该成年了吧?”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去参加士官考试?”
他口中的士官考试,全称海尔兹王国国立预备士官学院考试,有幸通过的幸运儿能进入皇城海尔盖的士官学院学习,毕业后便可以直接进入军部,授予骑士身份,军衔也至少为百人长。
“我的哥哥说,平民通过士官考试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我既然没有万中无一的天分,就不必奢望自己有被学院万里挑一的运气。”
“你太小看自己了,年轻人。”桑德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万分之一的几率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小,人间永远都是庸人更多。”
我沉默片刻,犹豫着说道:“砍柴的技巧,是我向我哥哥学的。”
桑德先生眉毛一挑,说出了我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原来如此,你哥哥是个人才,万中无一的人才。”
我耸耸肩,表示同意。我曾问过哥哥为何他不去参加士官考试,他只说他在等待自己的命运降临之夜,菲特斯德恩奈特什么的鬼东西。在我看来,以他的能力和天分通过士官考试就和喂猪一样简单。几年前,我曾亲眼见过一位王国知名的骑士与我哥哥切磋时被打的落花流水,最后只好给了我们十几个金币的封口费溜之大吉。
桑德先生又问了问我附近村庄的情况,之后便转身欲走。临走前他认真地打量了我几眼,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问我:“年轻人,你可知道‘高城百仞,难避雷鸣’这句族语的含义?”
我颇为迟疑地回答道:“所谓雷鸣难避,是因为雷鸣只是声音吧。”
桑德先生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目光中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他说道:“你说对了一半——雷鸣是声音,但不只是声音。还有,很荣幸见到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说罢,他如来时那样,渐渐消失在了密林中。我看着滚落在脚边的龙爪木枝桠,感到不知所措。这位桑德先生给我的感觉和古怪老人一样,我觉得他们用双眼看我的时候并非在看着我,而是在看着他们自己。
老哥曾说过,天才眼中永远只有自己,哪怕眼睛盯着别人,为的也是琢磨别人身上映射自己的碎片。我从未这样过,自然,我不是什么天才。
古怪老人的到来让我感到不安,桑德先生的出现则让这份不安形成了实质压在我的心头。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有些事正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于是我选择了继续朝深山中走去,希望这份预感只是个错觉。
有时候,我希望一觉醒来爸妈还在,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依然天真无邪,不必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某个骑士。
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是因为希望从不会变成现实。
我明知这一点,却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回到稻穗村,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我明知古怪老人和桑德先生并不是普通人,却还是把他们当做普通人来对待。我总是希望自己所看到的都是假象,总是希望自己的判断有误。
可惜,我从未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