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安是个疯子。
这句话不仅仅出自他人之口,甚至连柏安自己都是这么觉得。没有什么理由,面对世上的一切,无论是谁、什么事,对他来说几乎都没有丝毫乐趣可言。除了某些时候病院里的看护人员会偶尔看见他进行诸如玩会儿游戏之类的简单活动,剩余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望着他一个人在沉默中度过整个上午。
换做普通病人,这当然并不能引起太多关注,毕竟发呆也属于正常行为,比起沉默,反倒是那些天天吵闹的家伙更令院方头疼。但唯独柏安例外,他的沉默,可能远远要超过“发呆”这个范畴。
因为柏安一直在思考,在寂静中分秒不停的思考。数名专家曾仔细研究过他的行为,所谓“发呆”只是假象。单从连续三四个小时眼球转动的频率来看,就能说明柏安根本没有将大脑完全放空过。
天底下什么存在能够真正如同一座石雕般坐着纯粹去思考那么久?柏安思考的问题没人能够知道,但他思考时的那种眼神,几乎每一个与他对视过的人都会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只人形恶魔。这种恐惧甚至要强于镇静剂,足以让一位病情发作最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收敛起狂暴,龟缩在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
基于这个理由,柏安一度成为院方最重点的关注对象。但除此之外,柏安入院的六年内从未作出任何出格举动,积极配合药物治疗,渐渐已经与正常人无异。“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只是某些时候会闪过一瞬滞钝的神色。这让主治医师在些许担忧下犹豫过很久,最终还是应家属的要求给柏安办理了出院手续。
唯一的叮嘱是让他的家属先在外面找套房子给他独居几个月,尽量观察,以免出现意外。
至于究竟有可能出现什么意外,柏安自己只听说连院方都不敢保证,似乎他早就离开了“人”这个物种分类。
但柏安也懒得在乎,独自生活给了他大量空闲时间,让他拥有了足够的机会去继续打通那些在院里没能通关的游戏。而生命中不明所以度过的那六年,就像一场梦而已,毫无价值,终究会被遗忘到某个角落,不再被想起。
当然,除非这场梦可以影响到他往后的生活。
除非这场梦——
——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柏安试图像平常一样起床……不,应该说本来打算像平常一样起床,但现实大概没有给他这个条件,因为他睡过头了。
很不寻常,这对柏安来说很不寻常,自他有记忆开始,自己从未出现过睡眠不足的情况。生物钟告诉柏安,他并没有一觉睡七个小时——即使闹钟指针稳稳停在早上六点,距离自己夜晚十一点躺下的时间完全重合。时间是对的……但日期不对。
如果不是被人为切掉了一整天,那么柏安只能相信,自己是足足睡了三十一个小时。从12月30号到1月1号,仿佛穿越般诡异。而且想法停滞于此,柏安将闹钟放回床头柜原来的位置。用手揉了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打量着面前的一切,默不作声。
谁叫这里,有个更诡异的存在。
……深蓝色长发,漆黑但充满死寂的双眸,连同少女的胴体都一并暴露在视线之内,印象中的惨状此刻早已消失,只剩如艺术品般完美无瑕的躯壳蜷缩在自己怀里,令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假象……自己真的没有在做梦。柏安并非对现在这个情况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只是仍旧觉得奇怪,奇怪对方那张与自己脑海中略有不同的面庞——她的眼角多了一枚泪痣。
思索着,柏安伸手想要触碰一下对方的脸,却真正碰到了某片柔软——
光滑,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顺势往下移动,停在两瓣薄唇之间,轻轻滑过,少女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当柏安试图挪开手指时,一道轻微的鼻息随之响起。
她含住了自己的手指……
她……并不是幻觉。少女正默默睁开双眼,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视着柏安。
然而这份注视,却给柏安带来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柏安知道某些事,比如对方来自何处,但现在这种状况,依旧有些难以理解。打个简单的比方,就好像某位热情粉丝刚梦见自己参加了偶像的见面会,结果到了第二天发现偶像居然已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
虽然比喻的有那么几分别扭,毕竟自己不是什么热情粉丝,面前这位少女也不可能是什么偶像,但柏安认为无伤大雅,至少现在是如此。抛开这仿佛见了鬼一般的出场方式不谈,这种状态完全在自己接受范围之内,没必要大惊小怪。
或许在他看来,与惊讶、恐惧相比,好奇心还要更胜一筹。
不管怎样真相都会主动来找他,因为他了解怀里这位少女,而这位少女……恐怕比柏安自己还要了解他。
「你都明白了啊……」包含着些许疲倦的声音在柏安脑海响起,语气像是调侃,又像是如释重负般轻松。
柏安看向少女,而对方也很配合地抬起头任他欣赏,从那双无法探出情绪的眸子里,柏安觉得她似乎有很多问题等着自己去问。但……这些并不重要,比起搞清楚现状,作为脑回路与正常人差异巨大的精神病患者,柏安显然更想先洗个澡——毕竟一身血腥味怎么讲都不适合吃早饭。
至于血腥味从何而来,大概就只有这位正含着自己手指的少女能够给出答案了。例如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张床会像是被用来当作屠宰场案板过一样沾满血迹,又或者告诉自己这些血是谁流的。说实话就目前所能观察到的出血量,如果对象换成普通人,那么绝对可以保证直接暴毙当场,连去医院的功夫都省了。
但柏安根本没在自己身上找到伤口,包括少女,如果她真的失血过多,也不可能还有力气维持清醒。
犹豫半秒,柏安决定先做个深呼吸,然后用正常方式打开今天早晨。
第1步是起床,少女主动从他怀里让出位置,顺带柏安抽回了手,没空管对方之前些许暧昧的……打招呼方式?
第2步是洗澡,柏安先进浴室,少女在外面等着,中途帮他拿了把浴巾。随后是双方互换,洗下的血渍导致两人清洁地面花费了不少时间。
第3步是更衣,柏安穿好之后,少女向他借了套男士冬装,奇怪的是……穿起来居然挺合身?
第4步,柏安负责打理床铺和整个卧室,而少女则自告奋勇去准备早饭。
……
早饭?
从始至终,柏安都未曾和少女交流过一句话。但在将被单拆下来滚筒洗衣机的那个瞬间,他居然不禁感慨,有种人生遇见知己的错觉。
那个少女,仿佛是这么多年之间自己找到的唯一一个同类。不需要语言、动作甚至眼神,自己任何想法都会准确无误的传达进她的心里,哪怕着实有种说不出明白的古怪,柏安却本能的抗拒去思考原因。
他相信该知道的对方迟早会亲自解释,自己并不缺这一时半刻。
所以,只看见少女盛上的菜色乱七八糟,但几乎每一道都完全符合自己口味时,柏安已经懒得去震惊了。他只知道吃饱之后直接回卧室拿药,再出来盯着少女。
——
“……真是的。”在良久沉默之后,少女被柏安盯得有些无奈,干脆放下手中那碗咖啡,给柏安杯子里添了点水,主动打破寂静。
“虽然猜到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但还是非要我先开口不可么?”
“……”柏安将药片倒在手上数了一遍,用行动以示默认,顺便递给少女某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好吧。”轻叹一声,少女显得并不是特别在乎,端起杯子帮柏安吹凉之后放回原处。“那个,你好像非常执着于我的名字呢。”
“嗯。”点了点头,柏安默默服下药物,同时用简单的音节回答对方。
“可我早就说过了,”少女抿起双唇,声音如天籁般悦耳,吐出的话却极为惊悚。
“听见它,会死啊……”
“唔——”柏安揉着逐渐开始找到逻辑的脑袋呆滞片刻,重新看向少女,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喃喃道:“这样,我怎么称呼你?初次见面的……梦里的小姐?”
“怎么称呼你可以自己选。”少女喝了一小口咖啡,双手托腮与柏安对视。
“毕竟我现在已经是人类了,换个新名字也不错。”
人类?柏安眉头一皱,试图用普通思维去理解这句话,却看见少女猛地从位置上弹起,将精致无瑕的面庞瞬间凑了过来,表情居然有些兴奋。
“尤米拉……么?谢谢,我很喜欢,从今往后,我允许你这么叫我。”
?
柏安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行为弄得有些失神,愣住半响,才小心打量着少女。由于药力原因而接近正常人的思维方式让他最终苦笑一下,算是无所谓。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位会自问自答地给自己安排上一个名字,但他觉得还是不要去管为好。
“想不到你还挺……”
“我知道啊。”自称“被起名”的尤米拉在柏安刚开口之时好像突然兴致全无,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倒回餐厅座椅上继续品尝咖啡,用那双黑眸斜45度仰望天花板,瞬间充满慵懒气息,仿佛某张静态的电脑壁纸。
“有问题就问吧,反正现在你应该恢复了……正常人。”
明白尤米拉的意指,柏安好像自己有种被嫌弃的感觉。
这姑娘是不喜欢和作为一个思维还算能够理解的生物交流还是怎么的?
没空继续吐槽,至少现在柏安想法趋于清晰的时候,一切疑惑终于卷土重来,催促着他面对现实——面前这位少女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自己床上,还弄出一床的血,就……但凡是个普通人都会当场大脑当机吧。
可问题就在于自己并非是个普通人,不仅当时并未对那种情况产生任何迷惑,甚至还一脸淡然地按部就班完成了每一件事,然后拖到吃药之后把所有问题抛给现在这个日常模式下的人格。
这是什么坑货行为?还好自己接受能力不错,尽管目前不能与少女完全做到无障碍交流,但是依旧可以保证没有机会被动作死。毕竟面前这位光从眼神上看就不像什么善类,万一惹对方不高兴,自己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是一种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无论少女表现得多么人畜无害,但柏安敢用生命起誓,她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能够理解的范畴。
他有问的冲动,但短暂间却无从问起。从对方出现到自己服药前那段相处,以及此刻少女所展现出来的态度之间逻辑关联感觉十分稀缺,全部都是谜,像一幕幕剪错的电影镜头,连带着整个早晨一起脱离了这世界。
唯一的焦点就是那场梦……和疯子状态下的自己。
可笑的是,这个正常人格原本那位记忆互通的不多。整场梦里面发生了什么他都只能获得一个很模糊的印象,具体内容根本没有办法理解。
所以,这究竟……
“……算了,你太慢了。”见柏安许久不开口,尤米拉似乎早有预料般将长发拨到耳后,缓缓念道。语气跟通读剧本后的棒读没什么两样。
“我亲自说明。”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做的梦,对吧?对,不用问,你知道我对你了如指掌,回到正题,它对于你而言实际上的确是场梦,但同时也是一个‘通道’,它连接了我们目前所处的世界与所谓的‘暗境’。
至于‘暗境’是什么,你不要试图去理解。你只需要知道,我并非是诞生在那里的。”
“我曾经犯了罪,很严重的罪,这种罪孽足以让我受到世界的排斥,然后被流放到那里。经过无法计量的时光,‘暗境’吞噬了曾经的我。然后在无数年之中,我成为了神灵,化为它的一部分。背负起‘暗境’所赋予的权柄,几乎失去了所有。然后陷入漫长等待。”
“我在等,等的太久,甚至连理由都已经遗忘,或许是拯救,或许是解脱,但最后什么都没有等到。当然,现在我能坐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就表明故事终究出现了变局,那个变局就是你的闯入。在我快要完全归属于‘暗境’以前……你让我看见了一份希望。”
“所以,我才会出现在此。以……人类女性尤米拉的身份。”
听完尤米拉用自己尽量想得通的语言陈述了一遍大致前因后果,柏安迅速消化,将一切都贯穿起来,终于大概弄懂了一些对方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我,做了场梦,然后不清楚怎么回事,穿越到一个叫什么‘暗境’的地方,带出了你——一位神灵?”
“没错。”尤米拉面无表情点头道。
“咝……”柏安无形中感到几分牙疼,找不出可以发问号的点:“那,你这、我这……世界上真有神灵存在?”
“有,而且不仅只有神灵。”尤米拉眨眼从桌面抓过一根筷子,向柏安晃了晃。
“没能切实体会到是么?仔细看。”
“你要……”猜到对方准备做什么,柏安脸色微变,却不知该不该阻止,犹豫了一瞬,鼻尖就已溅上一抹温热。
“抱歉,”将颤抖的手按住,尤米拉淡淡地注视前方“大概有些血腥。”
——鲜红的液体几乎在瞬间蒸发,柏安甚至能够用肉眼观察到少女的左手手掌在飞速恢复原状,原本应该被贯穿的伤口直接愈合,连呆滞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一刻,夸张至极。
“呃……”不知该不该说,柏安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对方手里那根筷子,自己恐怕以后这辈子都不会再用了。
“……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嗯,我知道你想问的:为什么神灵展示展示力量非要用这种手段,对么?”尤米拉将筷子放到一边,语气显得比较无奈。“毕竟在大部分人的认识里,既然是神灵,就应该呼风唤雨,展示一下神迹之类的。”
“但我之前也说过,我现在是人类,实际上并不能使用权柄。唯一与普通人有区别的,就是这具无法破坏的躯壳了。”
“好像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你现在是人类?”
“因为……你。”
“我?我……等等,明白了。”柏安将记忆回档到那场梦里,突然有种心肌梗塞般的感觉。
“那个时候……你叫我……”
“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