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亡者的梦

作者:烫烫烫烫烫 更新时间:2015/7/11 10:21:09 字数:5191

在格斯向诺雅讲起在边境的遭遇,他话里的中心人物,艾拉斯还在风尘仆仆地赶路,全然不知道数百里外自己唯一的友人在为他的乖张任性抱怨连连。

盘腿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艾拉斯感到睡意逐渐涌上来,侧躺在他对面的赫那早枕着他的斗篷睡着。

赫那正是他和格斯从边境救下的奴隶小女孩的名字,是透过亚冈镇里的一个游商从中翻译才得知的。不过除了名字以外他们没得到更多情报,不知是对生人的恐惧还是被僵尸追赶的恐怖记忆影响,小丫头只会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

一开始实在没什么信任可言也是一部分原因,即便是这样,艾拉斯带她走的时候她也没任何抵抗,也未曾试图逃走。在拜亚她作为奴隶,应该对逃跑的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带有惨痛的回忆。经过十多天的相处,情况已经好转多了。虽然仍旧因为话语不通没有太多交流,至少现在赫那不会对艾拉斯的一举一动而反应过度。刚带她从亚冈启程的时候,艾拉斯只是拿下背着的法杖,她都会被吓到呜咽着抱头缩在地上。作为拜亚人,她绝对没见过法师的法杖,大概她是把法杖当成手杖之类的东西。只要看过她身上的伤疤,就很容易猜出会有如此反应的原因。

那时唯有递上食物的时候,才能让她稍微放下警惕,再加上她吃东西狼吞虎咽的样子,每次艾拉斯都感觉自己是在喂养一只从野外捡来的幼犬。他把一天的食物分成六次,以免赫那长期处于饥饿的贫瘠身体一次吃下太多东西反而被折腾垮掉,这样也能让她吃下更多的食物,有助于身体的恢复。

他的努力倒并没有白费,十多天过去赫那虽然还是显得过于瘦弱,至少气色倒已经不似以前那般病态。在洛兰城艾拉斯还给她购置新的衣物,付钱让当地旅店的老板娘给她重新梳洗一番,至少现在不会被人一眼看出她过去是个奴隶,赫那本人也因此跟他亲近了一些。

格斯在和他们分别前还担心过连夜的行程会影响她的休养,现在看来根本是杞人忧天。无论多颠簸的马车,这丫头都能睡得死死的,真不知道她过去睡的环境到底差到什么地步。

在马车上长时间维持着一个姿势,身体自然会感觉僵硬起来。艾拉斯困倦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习惯性地伸直了腿,这个不谨慎的动作使得他一不小心碰到了赫那。

他赶忙收回脚,然而赫那已经被弄醒了。

赫那努力睁开惺忪的双眼,一边揉眼一边起身的模样让人联想到睡醒后用爪子洗脸的幼猫。

她显然是察觉到艾拉斯踢醒了自己,用怯懦的眼神试探地望向这边。

艾拉斯对如何反应一时感到迟疑,语言的隔阂会让他的道歉变得毫无意义。

没能从对方脸色中获取信息的赫那把视线移向旁边,突然变得脸色铁青,身体也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硬直起来。

艾拉斯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才发现自己给这小鬼当枕头用的叠好的斗篷上沾了块湿迹。

她手足无措地来回看着斗篷和艾拉斯的脸,眼里急的泛出泪来,然后才开始拼命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那块湿迹。

艾拉斯感到麻烦似的叹了口气。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一个奴隶以这样的方式污损主人的衣物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就能理解她的反应。如果不是在狭窄颠簸的马车后棚里,她可能已经跪下来叩头了。

艾拉斯并不介意这种事情,睡觉流口水的经历绝大多数人都有过。他也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像沙雕那样崩塌。

他想了一下,伸手制止了赫那,同时扯回斗篷披到身上,调动脸部的肌肉硬挤了一个笑容,以此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赫那心有余悸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双手交握在胸前,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想着差不多是给食的时候了,艾拉斯抓过行囊翻了翻,拿出用油纸包好的面包、干酪和盐渍鲱鱼片递给赫那,想着这么做应该能彻底磨平赫那心里的芥蒂。

他感觉赫那接过食物的时候眼睛都是闪闪发光的,不禁想对方如果像小狗一样长着尾巴的话可能这时会摇得停不下来。

看着她绽放笑容的样子,艾拉斯也不自觉地挑起嘴角。

他曾和格斯说过自己没有怜悯赫那的义务,但事实上在这方面他的同情心完全甚于正直的格斯,只是以他别扭的个性,就算撕烂这张嘴也没法正儿八经地把这种事实说出口。

他过去的记忆很残缺,但至少能想起过去的自己并没有悲惨到和赫那一样的地步。受特丽莎照料和幸存的伙伴们在荒村生活的时候,经常为食物发愁,但从来没像赫那还要遭到虐待和压迫。

只是从结局看来,特丽莎和同伴们也并不比赫那幸运,真正还有余力去同情赫那的,仅有从那里活下来的自己一人。

艾拉斯估计了一下行程,想到下一个有驿站的城镇还有一段时间,就决定趁着起了睡意先小睡一下,傍晚在城镇补充完食物和水后他们还得重新雇辆肯走夜路的马车,不连夜赶路的话是赶不上公会的考核的。

将斗篷折叠起来当做枕头,他背对赫那侧躺下去。

一直赶路积攒的疲劳使得他眼睛闭上不久,便被睡梦吸走了意识。

看见了化为火海的村子,然后转身向其他方向走去。

悲伤堵在胸口,自己止不住地流泪,为什么要哭呢?

特丽莎……特丽莎死了……再也见不到她了……恍惚中只能反复想着这么一件事。

拖着双脚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有种自己从生下来就行尸走肉一般在荒野游荡至今的错觉。

然后在一颗树下,他见到了一个垂死的老人。

朦胧间,自己的视角突然变换,视野里映出了幼时的自己,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这个孩童看到陌生人,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

“边境的流浪小孩么?”从喉咙里发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虚弱,是垂死的老人才会有的声音。

不可能有人会在记忆中和自己面对面,这个记忆并不属于“艾拉斯”,而是属于一个垂死的老人的。

在梦里没能发现自己的视角已然变化的矛盾,新的意识涌了进来,就好像有人在代替自己思考。

“我”正躺在树下,身体有种虚浮的感觉。胸口有一大滩血迹,一眼就能看出是致命伤。

“我”名为埃尔·杜维什拉德……是王都赫赫有名的法师名门的家主。

自己是为什么到了边境,又如何落得这般下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受了致命伤,快死了。

但是还有办法……“我”染指过那一类禁术,那种法术能救我一命。

眼前的男孩,虽然作为新的躯壳实在太过年幼,但现在已经不是挑剔的时候了。

从行将就木的身躯里榨出最后一点力气起身,“我”伸手抓住了男孩的肩膀,很幸运地,他并没有过多反抗,对视的双眼缺乏神采。

痴愚儿吗?无所谓,反正你的灵魂就要被“我”抹掉了。

喉咙里发出的干枯声音,念诵起咒语。那发音晦涩、阴暗,仿佛深渊中有人哀嚎,让人不寒而栗。

以恶魔的语言构筑的禁术,亡灵法术!

意识从苍老的躯壳中脱出,注入另一副年幼的身躯。

感受到了躯壳原主的意识,很好,只要将这个灵魂抹除,便能占据这身躯。

但是,突然间感受到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个漩涡把“我”的意识猝不及防地卷了进去!

亡灵刻印!为什么这个男孩的灵魂里面有其他人留下的亡灵术诅咒?

意识在此中断。

待到神志重新恢复之时,只感觉头疼的像是要裂开一样,混乱的记忆在脑壳里翻涌。

“我”是一名法师,名字是埃尔,是名门杜维什拉德的家主……

不对,“我”应该是生在边境的一个小村子,名字是艾拉斯,有人……对了,有人这么称呼过我。

属于名叫埃尔的老人的记忆和属于边境男孩艾拉斯的记忆在混杂在脑中,脑袋像是有人将烙铁插进来搅拌一般难受。

“我”是谁?这个问题反复地在脑中闪现。

突然,眼前浮现起少女的面容。

她挂着临别的泣颜,哽咽地对“我”说道——

永别了……

她说永别了……艾拉斯!

艾拉斯!下意识地反复咀嚼着少女的对自己的称呼。

我是……

我是——

艾拉斯从噩梦中惊醒,满脸都是冷汗。

他大口喘气,努力地调整眼睛的焦点,视野好容易才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马车的顶棚底面。

察觉到是睡着的时候姿势无意识地换成了平躺,他起身,发现脸上沾着面包屑的赫那正歪着头,疑惑地看着自己。

艾拉斯抹了抹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在心里后悔不该在颠簸的马车上睡觉,哪怕只是小憩一会儿,竟然让他梦见了和埃尔·杜维什拉德相遇的时候。

在王都他对外宣称的身份乃是埃尔的私生子,但事实上自己和埃尔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他比谁都清楚。

真实的情况是,当时神志不清的自己离开村子后,漫无目的地不知游荡了多久,在野外遇见了受了重伤的埃尔。那个老人,原本是预想用亡灵术占据艾拉斯的身体,将艾拉斯的灵魂抹去,但是却没有料到艾拉斯身上留有其他巫师留下的“亡者刻印”。

在遥远的炼金时代,曾有一名巫师创造了一个名为“深渊献祭”的亡灵法术。那是一个仪式咒术,由法力在大魔导师级别以上的巫师施展,可以一举屠杀一个村落的人。这样规模的招魂术难免会产生漏网之鱼,不,准确来讲那并不算漏掉。从招魂术下幸存的人,灵魂会存有名为“亡灵刻印”的诅咒,若不采取相应的措施解除,这个诅咒会逐渐侵蚀宿主的灵魂,使宿主的人格、记忆和思考能力逐渐散失。法术天赋越高的人侵蚀速度越慢,和亡灵术相性好的人甚至有机会将刻印吸收为自己的法力,炼金时代的亡灵术士就曾用这种方式选拔能培养成巫师的后继人。

从招魂术下幸存的艾拉斯、特丽莎和已经过世的同伴们的灵魂里就留着这东西,就是这种东西杀掉了他和特丽莎以外的幸存下来的孩子。

埃尔要转移身躯,就必须将承载着记忆和人格的灵魂从身体剥离出来,失去肉体庇护的灵魂面对其他人布下的诅咒,就如同赤身裸体面对刀尖一般。

亡灵刻印对外来闯入的灵魂反应异常剧烈,它使得埃尔的灵魂变得支离破碎,抹去了其中的人格。获得足够牺牲品的亡灵刻印从此消失,然后饱受刻印折磨变得残破的艾拉斯的灵魂吸收了埃尔灵魂的碎片。外来灵魂的刺激和修补,使得原本神志不清的艾拉斯得以从那场混沌的梦魇中清醒。

——通过查阅埃尔私藏的亡灵术典籍,结合残存的记忆,艾拉斯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刻印侵蚀掉的记忆是回不来的,艾拉斯完全记不起父母的模样,他的记忆最远只能回朔到巫师毁掉村落的那一天。

光看记忆的份量,甚至还远不及植入脑中的埃尔的记忆残片。

当时借着埃尔的记忆,年幼的艾拉斯想出了一个计划。

他带走埃尔的法袍和法杖,借着埃尔身上带着的值钱物品流转至王都。然后对外则宣称自己是埃尔的私生子,却对找上门的杜维什拉德旁系家族言称自己是垂死之际夺取了边境男孩躯体的埃尔本人。

依靠继承到的埃尔的记忆和独门法术,以亡灵术影响了记忆和法力为借口,他的骗术姑且算是得逞了,令这个名门对外承认他是埃尔私生子。这样的谎言对这个名门是必要的,毕竟若是家主沾染亡灵禁术的事情败露,杜维什拉德家的名声将会毁于一旦。

外界都以为杜维什拉德家正将他当做家主的继承人培养,事实上在这个家族内部,他作为置换了身体的前家主,几乎已经夺得了家主的权势。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杜维什拉德家族内部,对他存有怀疑的大有人在。艾拉斯有埃尔的记忆和独门法术作为底牌,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拥有着和他一样的阅历和法力,再怎么说一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的人格差别还是太大了,初期的幼稚言行成了怀疑的焦点。

从进入杜维什拉德家开始,和这个名门的勾心斗角就未曾中断。

一直以来艾拉斯的举动令家族的人的怀疑愈发加深,在他这次离开王都前,他们甚至请来了圣城的法师,以检查身体状况为由,意图对他施加精神系的法术“灵魂探查”。

艾拉斯及时看穿他们的意图,吓走了那名圣城法师,不过照这样下去,自己的人格并非埃尔的事情暴露是迟早的,届时自己会成为这个名门的敌人。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是想以这个法师名门作为复仇的基石?

不,到了现在,每当他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真有那么苦大仇深时,就会意外地发现心里空落落的,他并非那种坚强到能把仇恨当做食粮的人。

在特丽莎死去的那天,他什么都没做到——当然从强盗手里保护特丽莎对那时的他来说是铁定做不到,但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性命已如风中残烛的他,特丽莎一人或许能逃过那种劫难。

“艾拉斯”必须为特丽莎复仇,这是他活下来必须背负的责任。因为真正害死特丽莎,又承载了她的临别的正是边境男孩“艾拉斯”。

“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还是因为,只是单纯地不想死?”看到仍然眨着水灵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赫那,艾拉斯无意识地低语了一句。

赫那脸上显出的诧异让他突然惊醒,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失态,竟对语言不通的小丫头发问,还是一个蠢毙了的问题。

他坐直了身子,这是身体掩饰困窘的下意识的反应。

但接下来讶异淹没了尴尬,因为他看到赫那迟疑了一下,突然身子向前探出,小心翼翼地朝他伸手。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同时又在警惕地揣摩对方的神色。

艾拉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他不知道赫那想做什么,但他生怕自己任何一个细小的举动会惊动她,让这个幼猫一样的女孩缩回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赫那终于触及到艾拉斯,她把自己细小的手掌叠在艾拉斯的右手手背上。她仍旧很努力地盯着艾拉斯的脸,双眼流露出语言传达不到的心意。

赫那的身体还是比较虚弱,在已入深秋的北方,她的手掌异常冰凉,但艾拉斯反而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温暖。

他终于理解了赫那的意思。

“你是在安慰我吗?”艾拉斯轻轻微笑,伸手抚摸赫那的头发。

他意识到了,方才吐露心声的时候,自己恐怕带着相当软弱的神情,就连眼前的小鬼都能一眼看穿。

马车经过一个拐角,车尾的方位调转向西,夕阳的光辉得以闯入马车的后棚,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两人,赫那泛着枯黄的发丝变得有些透明,熠熠生辉。

艾拉斯转头看向马车后方,夕阳之下,路面飞逝而过。

这次回程中他第一次,打心里庆幸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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