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死了他。再一次。
当我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并且越收越紧时,我确定,我恨他。
他曾经发出安慰的声音变得犹如弄坏的琴键一样,发出沙沙沙的钝响。我的手没有放松,而是越收越紧,终于他发不出声音了。
他的胳膊失去了力气,好像骨头也消失了。他成了一滩没有支架的肉块。
真是丑陋。
他的身体很有形体美感,亚洲人中的大卫。即使到了现在,他的身体还保持着每周十几个小时的运动,并进行营养膳食。
早上我起得晚,他做完运动时,我还是没睡醒,他总是重新滑进被窝。他的身体散发着热度,简直要将我灼伤。
每当这时,我就伸出手,反复在他的背部摩挲。他的吻才是唤醒我的良药。
他总是喜欢说一些有趣的话,反复的将我们的情谊贯穿其中。
“亲爱的……”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话语,经过他的嘴,都会变成润滑油,将我融化。我和他变成了同一种物质,任是谁也不可能将我们分开。
我们两个的关系一直泛着甜腻的香气,我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我们两人之间有一个人先死去,然而我却出现了别的问题。
我在梦里总是杀死他。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可是我确确实实的梦到了。
我掐死他,我敲死他,我将他的头拧掉,我将他推下悬崖,我将他埋到山上,我开车撞他……
每次我半夜惊醒时,他都在我身边,均匀的呼吸,舒缓的睡颜,还有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孔武有力,血脉喷张……
我迷恋他,甚至喜欢他脸上的皱纹,这能证明我们一起走过的时间。
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梦里杀死他。
梦里的我总是很愤怒,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大吵大闹,车子停的位置不对,烩饼里放错了佐料,手机没有充满电……
这算是哪门子生气的理由。梦里的他也一反常态,不会对我百依百顺,而是据理力争。好像我真的能听进去一样。
发展到最后,总是我暴躁异常开始袭击他,随手操起榔头、菜刀、砖头……而他成为了牺牲品,甚至不挣扎一下,而是直接被我杀死。
“没了吗?”
晴明听完了女人的话。身为心理医生,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解决杀人事件。可发生在梦境里的杀人事件,并且因为梦境影响了日常的生活,很显然是癔症的范畴。
“我们的心里总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不必感到罪恶,更不需要为此感到痛苦。”
“可我害怕真的会杀掉我的丈夫。”
晴明停了一停,对于他来说,癔症并不算是非常厉害的病症。在他面前忽然做出攻击行为的病人也不是没有。
“你恨他吗?”
“怎么可能。他是完美的丈夫。无论是工作还是私生活,他都让我感受到了温情,他从未让我感受到不安。”
“可你现在就很不安。”
晴明注意到她的双手总是反复摩挲,眼神也飘忽不定。头发乱蓬蓬的,很久没有梳理过。
她的脸颊上几乎没有肉了,脸又细长。说话的过程中,嘴的动作总让晴明想起被马嚼子束缚的马。每说完一句话,嘴总是再动两下,好像没有惯性运动,嘴就没法继续下去。
她的身体内部早已腐坏,无法支撑运转,不得不从脸部汲取营养。
看来是邪祟。晴明在心里有了判定,可脸上还是带着浅浅的笑容。
她瞥了晴明一眼,身体更加不舒服了。
怎么回事?医生的脸好像狐狸……
越是胡思乱想她越是紧张,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才能继续说下去。
“昨天,我在他的杯子里放了老鼠药。但我不是故意的!等我回过神,我已经把大半包药物倒进他的咖啡杯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太爱他了。我不能容忍有一天会失去他。”
即使是提到失去他几个字,她的眉毛就无可救药的蹙了起来。为什么如此难过。为什么如此让人如此揪心。
“你的丈夫现在在哪?”
“他在上班。他不知道我来这里的。他总是如此,就算我只是有个小感冒,他也紧张的不得了,明明没有什么事。如果他知道我来看心理医生,一定会很痛苦。他会觉得是他让我受到这些痛苦。明明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误。你只是生了病。任是谁都有一两个阴暗的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只是比别人的内心更加柔软,更主动的表现出来,这本身不是错误。”
“可我真的想去杀人!这难道不可怕吗?”
她伸出手使劲抓自己的头发,曾经乌黑的秀发,竟然有了那么多银丝。
晴明轻轻拍她的肩膀,说道:“没事的,都交给我吧。”
安抚住女人,晴明趁着空挡出来喝杯咖啡。
“怎么样?”
早已经等在外面的博雅显得非常焦急。是他介绍女人来的,她算是他的一个老熟人,父亲曾经下属的女儿。下属已经死了三十年,可还是让博雅逢年过节带上慰问品看一眼。这算是仁侠世界特有的礼节。
昨天博雅为了新年,专程登门拜访,然而看到的确是她晕倒在地的面容。
“惠美姐!”
博雅看她呼吸微弱,身体冰冷,还以为发生了大事。一番大力晃醒了惠美,才从她口中得出了这番事由。
博雅的挚友不只有晴明一人,但是能和那个世界交流的,只有晴明。
“是那个吗?”
晴明已经将滴漏咖啡放在了杯子上,现在正悠闲的往里面加热水。
博雅看了,莫名烦躁。狐狸男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可他总是卖着关子不说,一定要他反复的问,最好巴巴的说“求求你告诉我”,晴明才会透露一二。
“到底是不是!”
“眼见为实。我现在跟你说是,你会相信吗?”
“你说是,我当然相信。”
单纯的博雅可没有眼前这个狐狸男这么弯弯绕绕,可他随后又有些郁闷的说道:“如果真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伴随着晴明清亮的嗓音,咖啡本来平静的液面,忽然荡起了一丝涟漪,一滴咖啡竟然从液面升到空中。
圆形的小液滴变成了一个圆润的球体,一只云雀叼起咖啡消失在他们面前。
“我先送惠美姐回去了。”
博雅不需要再去叮嘱晴明,他已经派出了式神,得到答案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回去的路上,博雅和惠美走得很慢。在他的记忆里,两边的树木非常高大,柳枝又细又长,常常垂到他的脸上。风一吹,柳枝就在他的脸上划过。好像要将他的脸切成两半。小时候的他胆子很小,竟为了这种事哇哇大哭。每当这时候,惠美姐就会用她宽大的手,轻轻拍他的后背。
她的手竟然变得这么小。只是我长大了啊。
博雅在心里唏嘘。那时候的他觉得惠美姐又高又漂亮,虽然老爷子让他改口叫惠美阿姨,可她却笑言“我明明就是姐姐”。遥远的记忆变得模糊,博雅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耻。
“博雅,我犯下的罪过真的不用偿还吗?”
博雅没有回答,只是跟在惠美身后,看她微驼的背一点一点走上石阶。尽头是她的家,独门独栋的小院,院子里的梨花树已经枯死了,棕黑色的树干还挡在墙皮开始掉落的老宅前。
最后的几步,她每上一个石阶都要歇一歇,枯掉的树枝伸出了墙外,好像要从她的身上汲取最后一点营养。她渐渐消失在他面前。
“她看到丈夫的私生子了。”
晴明直接告诉了博雅结论。
早就准备好的火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但是博雅食欲全无,只是任由火锅的热气充满了整个屋子。
“是他去找的惠美姐?”
“嗯。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出现在她面前,但他有意无意的出现在房子周围。惠美也是无意间瞥见了他的脸。他长得和父亲很像,惠美不难猜出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晴明夹起一块羊肉,在滚烫的火锅里涮了一下,红色的肉瞬间变成了粉色,肉的纹理也变成清晰可见。
他放在唇边吹了一吹,筷子伸进嘴里,鲜嫩的肉片顺着喉咙滑下。
博雅只能坐下,伸手夹了一筷子菠菜,随后又放下了。
“惠美姐看到了他,开始怀疑丈夫,所以才会在梦里一次次杀死丈夫。”
“不,看到他的瞬间,惠美终于想起了杀死丈夫的事实。”
晴明眼眉上挑,在氤氲的气体之中,他的嘴唇很红,好像刚刚喝过了血。
他天生唇色如此,即使知道,博雅还是没来由的打个寒颤。
博雅移开眼睛,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惠美姐确实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可那是20年前的事,她已经忘了丈夫死去的事实。她还以为自己和丈夫两个人幸福的生活,每天早上醒来,丈夫会出门,晚上会回来。在她的房子里,栖息着丈夫的魂魄。”
“不对。”晴明无情的打破博雅的幻想,“她的丈夫早就投胎了,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房子里,永远走不出来。”
曾经充满美好回忆的房子,也是充满谎言的房子。那一天,她终于意识到,丈夫的甜言蜜语不止对她一个,还有另外一个等待着的女人,并且女人先她一步有了孩子。是丈夫拿出户籍登记居民票时知道的?还是陪伴女人产检是知道的?当时的具体情况,已经无法知晓。
她的世界开始崩塌,又开始重塑。
“她已经看到了丈夫被她杀死了。这不代表她要走出来了吗?”
“梦里是没有用的,梦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看到了丈夫的私生子,她和丈夫两个人的完美空间被撕裂了。她借梦境再一次完善她的幻想。只要沉迷于梦境,便无暇顾及丈夫犯下的错误。她只是想让大脑被填满。”
“真可怜。”博雅忍不住发出感叹。
“已经过了60岁,还是不停地重复回忆曾经犯下的错误,她就好像被困在过去了一样。”
晴明无法告诉博雅,他进入了惠美的梦境。那是一个充斥着阳光的明艳之地,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房子的地板之下掩埋着尸体。阳光照射进屋里,地板下散发出更加刺鼻的味道。
她在地板上放了个小桌子,在上面办公、吃饭。偶尔,她会掀起地板。下面有一块很大的空间,装着她的丈夫。他胸前插着刀,手上爬满了蛆虫,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空洞。他就是以这种形态一直生存在惠美的记忆里,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
从她打算杀死丈夫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安宁,只能不停地重复,不停地反问自己。只要生命不结束,她就无法从这些事情中解脱。
“她就没有可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吗?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的事,她还是一直重复。”
“在她杀人的瞬间,她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真是嘲讽,她失去了能够负担她能力的权利。可是她也永远的失去了从这件事中解脱的权利。”
晴明又夹了一个虾滑,放进了番茄锅的那格里。咕噜咕噜,各种香味混在一起。选择九宫格火锅果然是正确的。
“也不知道让她想起来是不是更加慈悲。”博雅道。
“恐怕没有慈悲。她只能被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