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人吗？”博雅问道。
他的拳头紧握，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就连呼出的空气都变得急促。
他生气了。
晴明一直觉得博雅的脾气很好。他生于黑道家族，又被众星捧月般抚养长大，身上却没有一点娇奢气，反而多了一份豁达。刚开诊室不久，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小混混来收保护费，还没等晴明出手，就被博雅教做人。
他的本性是如此善良，总是将一切不好的东西隔离开。晴明毫不怀疑，就算能立刻抓住害死老爷子的凶手，如果代价是一般人的生命，博雅只会放弃。他不会因为报仇就被冲昏头脑。
“神不吃人，但她需要鲜活的肉体。她会附着于肉体之上，借着肉体在世间走动。在她获得肉体之后，就会动身离开我们家。经过漫长的岁月，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总之，当她感觉累了，就会重新回到我们家。那时的肉体已经被损耗的成了破烂，从进入我家的一刻起，肉体就开始衰弱，一直到完全的死亡。”
博雅攒住拳头，可他实在忍不住，一拳敲到了沙发的扶手上。
“就算是我！也能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神！不过是虚弱的怪异借着神仙的名号，为了能够借助人的肉体在世间行走。人被怪异附身太久，精气被消耗光了，力竭而死！你们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一直攀爬在羽野宏脖子上的少女鬼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她也被博雅身上纯正的光彩吓到了。
“果然是源氏家族的继承者，老爷子跟你说过差不多的话。”
“你果然见过我爷爷……”
博雅没有忘记羽野宏是嫌疑人的事实，可是他毫无避讳的姿态又让博雅减轻了他的嫌疑。
“老爷子是我们这一行的厉害角色。我解决不了的事总想问问他的意见。可他竟然提议让我毁掉本尊……”
就算知道她是害人的怪异，可她毕竟保护了羽野家族三百年，岂是说毁就毁的，就算毁也不能毁在他的手上。一旦羽野家族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他的过错。聪还那么小……
晴明：“你不想毁掉本尊，也不想家里供奉伪神的事情为人所知，所以杀了老爷子是吗？”
“怎么可能。就算老爷子不支持我的做法，但他还是理解了我。他跟我说‘身为当家人，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身上难免染上血腥’。我从老爷子那里得来了鼓励，怎么可能杀了他？”
老爷子虽然讨厌怪异之事，认为黑道染上这些东西不吉利，可是他也没有完全的否定。不少下属家里供奉了关公像，说是武神保平安。老爷子看了也只是“嘿嘿”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说到底，老爷子从心底不相信这类东西，看到小辈们供奉，也只是认为他们不学无术，不肯努力。小辈们也是一样，看出老爷子不喜欢这些东西，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羽野宏没必要为了这件事杀了老爷子。何况看他脖子上的东西，他应该也没余力担心老人家的想法。
晴明：“优子是你们选定的给纯的身体？”
羽野宏再次扭了扭脖子，现在少女坐在他的一个肩膀上，丰盈的臀部挤压着他的脖子和脸，让他的身体不得不侧了侧。
“是。经过三百年，羽野家族虽然还有些声誉，家里的孩子却是越来越少，到了这一代选择贡品的时候，只有优子和聪两个人。聪是男孩，又是继承人，一开始就被剔除，剩下的只有优子一人。”
少女鬼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根据晴明的说法，她还长大了一点，她死的时候更小，看她猴子一样玩闹的个性，搞不好死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博雅心中生出一点怜爱之感，他是独子，父母又死得早，很羡慕别人家里有个弟弟妹妹。
可只有他一人有这种想法，身为优子真正的亲人羽野宏，他的心中只有恐惧。
“我忘不了我告诉优子她被选定为贡品的时候，她穿的就像个女儿节的人偶娃娃，用如水的眸子问我‘叔叔，我要去陪纯小姐了吗’。所有羽野家族的小孩都有可能被选择成为贡品，所以我们对孩子从小教导，家里有一位尊贵的客人叫做‘纯小姐’。你们要跟她做朋友。”
朋友吗？如果是真正的朋友，才不会一点点的被对方蚕食，最后献出生命。博雅忍不住想，羽野家的小孩到底是长到了多少岁，才会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可能那些离开家的的小孩更幸福，至少在他们的印象了，他们是陪着朋友游玩。
晴明：“你说优子被选择成为了纯的贡品，你脖子上的如果是优子，那么灾祸之神伊邪那纯应该已经吞下这个贡品了。你们家准备的下一个贡品又是谁？”
羽野宏的身体往前一靠，他其实是想做个低头的动作，只是脖子僵硬，只能带动整个上身移动，看起来如此可笑，仿佛一个手工匠人制造的劣等机械人偶，每一次移动，都只能亲自拨弄齿轮，做出的仍旧是惹人发笑的动作。
“是我的女儿玲子。她才只有五岁，上次选择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可我们家除了聪，只有她了。为了保住羽野家族的血脉与荣耀，我只能牺牲玲子了。可是纯没有回来。前年是她和优子在外漂泊的第七年。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的脖子开始变得很沉，精神也很颓靡，以前能够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现在只要连续坐着一个小时就浑身不舒服。身体上的反应越来越明显，家族里的生意也是每况愈下，库房无端的着火，合伙人忽然失踪，运输中的货车从高速上掉下去……我的家族被厄运萦绕了，我可以确定，纯的庇护已经离开我们了。”
接着羽野宏幽幽的说：“优子也一定已经死了。”
博雅现在知道了，看不见怪异的羽野宏为什么那么确定，优子已经死去了。
挂在他脖子上的少女正用手捏住羽野宏的鼻子，看着他因为窒息不得不张开嘴来呼吸，少女又抱着肚子“哈哈哈”的笑出声。
她一瞬间放开了羽野宏的脖子，倏地又用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连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晴明的眼睛一亮，“我想优子并不是恨你，她只是依赖你。”
羽野宏黯淡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光彩。
“优子是个好孩子，她父母死的时候，聪还不懂事，优子却深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那时我常常带着她喜欢的糕点去见她，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高兴，每次都能看见她通过上面的窗户看我，离去的时候也是。”
晴明：“我想她是在以她独特的方式告诉你，她死了。”
少女笑了，她本来半透明的身体更加清透，渐渐地消失了。
“原来是我一直不肯接受，优子真的已经死了。”
他的脖颈感到一阵轻松，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如此轻松是什么时候了。他真的解脱了，再也不必为了莫名其妙的重担感觉力不从心了，可他的心中又感到一阵空落。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