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让你们这样的经历者回归普通生活而不怕泄密’吗?”
“是的。”
何颜肯定了自己的疑问,单凭一张协议确实可以对精神形成束缚,但是现实发展从来不是人类可以完全约束的,以防意外应该还会有其他更加实际的、物理性的措施才对。
万良则说:“其实有一所收容所,是一所特殊学校,建立到现在才8年,专门收容你这样经历过‘非自然事件’的人。所以你的问题……我也曾经向上级问过同样的疑问,但是目前看来,应该是因为即便在经历者当中,你也是相当特殊的,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你去那所学校。至于泄密……说实话,现在相关部门和经历者之外,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了非自然事件的存在,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服从上级命令而已。”
……
就结论而言,何颜不得不去见一见那个仁贺,虽然没有安全保障,但是对真相的执着让她自己也颇为无奈。如果仅仅是失去了一些记忆,没有造成生活上的影响的话,何颜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然而那天仁贺来到了她面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吗?还是说……)
距离返校上课还有几天,何颜做好了一些准备,来到了自己常来的咖啡店。这家店开在学校外一条街道上,再走一条街还有一座大学。
比较特殊的是店名就叫“咖啡店”三个字,没有标志性的词缀,而店面很大,在何颜的印象中只有车站旁边的三层式快餐厅可以相提并论,至于几层十几层的百货大楼——那也算不得一家店。
没有仁贺的联系方式,何颜纯粹是碰运气来的,或者说来验证某种猜想。结果刚推门进来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坐在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与何颜对上了视线,然后他举起了手,招呼何颜。
“下午好,要喝点什么吗?虽然我不请客。”
等何颜入座,仁贺就笑着说道。
何颜向熟识的男性店员要了水果圣代,一如既往,店员甚至是在与何颜相视一笑后就一边写字条一边去柜台的。
何颜斟酌着用词,小心地说:“我忘记了的事情,全部跟你有关吗?”
仁贺搅拌着自己那杯几乎一滴未动的特浓咖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除去这一次和医院那一次,我和你总共见过七次,第一次是在你的学校,也就是你第一次面对『灾厄』的那天晚上。”
“灾厄?”
“国际指定名称是‘非自然事件’,但是并不是所有接触『灾厄』的人都知道国际对事态有所掌握,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政府发现,所以称呼五花八门。不过我称之为『灾厄』,两个字总比五个字好说。”
仁贺敲了敲杯壁,把勺子放在了一边,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表情一颤,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杯子。
“你……是谁?”
何颜问道,看起来眼前的男人确实会回答问题,先不管他是否说谎是否想诱导什么,把信息拿到手再自己想就是了。
“我是仁贺啊,仁慈的贺礼。”
他笑着。
空气微妙地沉寂了一下,直到店员把几乎是一顿饭量的水果圣代端上桌子再离开。何颜才带走话题:“我想知道我忘了,但是你还记得的事情。”
“可以。”仁贺嘴角上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马上就死了,而跟你倒一起的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在你死之前,我搞定了那个怪物——也就是『灾厄』。”
“死之前……”何颜对这个措辞有些无语。
(说是救了人不就好了嘛?)
她忽得有些疑惑,一边猜着一边问道:“你是恰好撞见那一幕吗?在那个关键的时候?”
“偶然的确是偶然。不过我在『灾厄』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只不过我没救那个男的,只救了你——这就是你想问的吧?至于为什么只救了你,因为你是好看的女生啊。”
仁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但是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特浓咖啡,没有转向何颜。
“……”何颜准备拿起勺子的手微微颤抖,瞬间没了吃圣代的胃口。她想了想,又问:“你的目……你想做什么?”
“跟你做朋友——没有歧义,虽然我们对朋友的定义可能有分歧,但是我的本意并没有歧义。”
仁贺抬起头,看向何颜。
这一瞬间,何颜立刻脑补出了无数种暗示,但是如果真的另有意思,那眼前的男人情商大概是负数的。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仁贺又看着自己的特浓咖啡,“之后的几次五次见面都是在这间咖啡店,然后就是你遇上自己的『灾厄』的那天晚上,最后就是医院那次。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
“灾厄……”何颜大概知道对方是指哪一天,“那我遇上自己的……灾厄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又救了你,仅此而已。把一个差点成神的少女拉了回来,你不会怪我吧?”
“不……嗯……”何颜单手撑脸,有些发愣。
仁贺也不急,等着她整理思绪。他端着自己的特浓咖啡离开了座位,回来时手中拿着的变成了大杯雪碧。
“你说的『灾厄』,他们说的‘非自然事件’到底是什么?超能力引发的吗?”
何颜的视线偏向一边,问道。
“把人明确恐惧的事物变成现实——这就是『灾厄』。那个男生让那个怪物成为了现实,而你……那天差点成神。这么说你可能比较难理解,但是我只能这么说。如果更具体一点的话——”仁贺思考着措辞,“那天,你差点就理解了一切,我虽然救了你,但是你还是有留下后遗症一样的东西。比如——你今后不会再忘记什么事,不能再忽略自己意识到的未知,它们会在你的心里相互碰撞,无论何时,你总会想要去了解、理解一些什么东西,这是你无法控制的。”
何颜听完他的话,捂住了头,沉思起来。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良久,她再次开口:“关于灾厄的事情,你详细说说?”
仁贺吸着雪碧,豪饮一口后,说:“国际对『灾厄』有一定事态的掌控,但是并不多。最早的『灾厄』并未确定,连范围圈定都做不到,但是有第一次记录下的『灾厄』,大概是八年前。而『灾厄』开始频繁扩散则是最近两三年。『灾厄』是一种现象,表现形式有事件和物质两种,接触他人『灾厄』的人在接触期间如果产生了明确的恐惧,那恐惧的对象就会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记录下来,并在之后引发接触者自己的『灾厄』,你是因为接触了那个男生的『灾厄』所以才会引出自己的。无论是引发事件还是产出物质,『灾厄』一定是被当事人明确恐惧的东西。而没有接触『灾厄』的人,也有可能引发自己的『灾厄』,你班里那个男生就是这个状况,只不过这个概率很低很低。”
“也就是说……只是运气不好?”
何颜有些认真地问道。
“单看事件本身,的确是运气不好,但是如果从整体出发——真的是不好吗?”仁贺笑了笑,“虽然我将其称之为『灾厄』,但是这仅仅是从其特征来看而命名的——打个比方,因为母亲的疏忽,孩子坠楼,这是坏事吗?这是不幸吗?对于母亲、对于社会而言或许是这样,但是对于孩子而言,真的是这样吗?”
何颜的眼神顿时变了,语气有些凌冽:“你是认为,不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去体会活着的艰苦——也就是死亡的痛快不见得是坏事吗?”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坏事好事,当事人、旁观者可能产生分歧,而任何人都不能仅凭揣测去断定别人的意志。更何况,也许那个孩子连好坏的概念都还没有形成,所谓的坏事是其他人的,‘这是坏事’这句话也只能由其他人对自己说,如果以此替代那个孩子的想法,是非常下贱的行为。所以,我无法对你觉得这是坏事的想法表示‘是啊是啊,真是不幸’,但是我想建议你多想想——并不是为了转变你的想法,而是觉得这么快下定论,早了点……当然,只是建议,不强制。”
仁贺淡定地吸了一口雪碧。
“……”何颜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话真多啊。”
和同学、家人聊天的感觉都不一样,何颜觉得眼前的男人和那些人有哪里不一样……不是说思想,而是……与人说话的方式。
见何颜不说话,仁贺便开口:“我对你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喜欢吃什么、有什么课外班、谁是你的朋友、你又讨厌谁之类的……但是你现在对我一无所知,你没有问题的话,我就说说我的事情吧。”
“嗯……?”何颜有些怀疑,“就凭几次交流,你就知道了?”
“感谢之前的你对我的坦诚。”仁贺神色非常认真,“以及……只要好好交流,是个人都可以这样互相了解。”
(在嘲讽谁呢……)
何颜敏锐地捕捉到那认真的语气中暗含的一点嘲弄,对着不在此地的某个、某些人。以前的何颜,绝不会注意到这些……大概只会觉得眼前的男人说话有问题。
“我叫仁贺,仁慈,贺礼。”他又开始了,“我也是『灾厄』接触者,和你一样留下了后遗症。不过,我的后遗症是半控制的状况——在一定时间内必定会发动,这是我无法控制的,而我能控制的是它的发动次数是1次还是更多次以及每一次的持续时间。而我的『灾厄』是:将我自己的存在从所有意识中彻底抹除。也就是说,后遗症一旦发动,就没有人能意识到我也没有人会记得我,哪怕直视我或者我的信息也会被自动过滤掉。结束之后,我可以被正常地意识到,但失去的记忆不会恢复。而现在,你大概是唯一不会被影响的人,因为你‘无法再对任何事物视而不见’,上次医院见面之后,我的后遗症又发作了一次,但是你仍然记得,这证明了我的猜想。”
何颜听着,思绪转得很快。『灾厄』的性质,后遗症是『灾厄』的残留,眼前的男人的后遗症表现……
“所以才想和我……交朋友?”
何颜不确定地说。
“你有这个资格——我可不是说我有多高贵,做我朋友有多难的条件。”仁贺笑了笑,“你愿意和我交流,不是聊天而是交流,这就是最大的原因,而现在你不会再对那些你讨厌的东西视而不见,无论什么事你都必须学着去理解,也就不会再把我说的话当成空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重要的就是这两点,而你不会再忘记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哪怕你和其他人一样会被我的『灾厄』影响,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和你交朋友。”
说完,他舒了一口气,像是把非常重要的事情对正确的人说出了口,大吸了一口饮料,神色变得非常轻松。
何颜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是现在……只要认真想想就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对一些事情视而不见、对别人的话左进右出,虽然不是全部,但这就是人们生活的常态,这是坏事吗?这是错误吗?
此时,仁贺又说道:“在判断听不听别人的话时,作为首要依据的往往不是别人的话对不对,而是别人和自己的关系以及……那些话会不会让自己的心情变糟糕。无论有多正确,只要关系没有好到一定程度或者那些话扰了自己的好心情……哼,一群猿猴牲口。”
明显的愤怒和恶意……
何颜却没有多害怕,在自己与他的敌意之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壁障保护着自己。
“这是……错……不,这是不好的事情吗?”何颜没有用错误来提问,因为她注意到一旦用这个词,那答案绝对是肯定的,“我觉得这是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建立的屏障,帮助自己过滤掉那些不好的话语……实际上,我之前应该就是这样做的。这一定是不正确的,但是……这真的不好吗?”
何颜从未想过自己会和别人聊这些东西,如果是在网络上,隔着两张屏幕倒是可以故作清醒地说这些东西,但是在现实里和人面对面说这些,真的有一点尴尬。但奇怪的是……眼前的男人是认真的,这就是他的交流……不是聊天,而是交流。
“仅靠正确,人是活不下去的,或者仅靠正确活下去的,可以说已经不是人了。”仁贺直白地说出了何颜用委婉方式表达的话语,并话锋一转,“那么,你觉得人之常情这个说法如何?”
何颜认真地想了想,有点明白了仁贺的意思,便把很多话收缩成一句:“和‘情有可原’这个说法毫不相干。”
人之常情是在说一个事实,但如果想以此引出情有可原这种话,是绝对不行的。因为情有可原永远都是包庇的借口——尽管包庇的结果可能并不是恶果。
(这大概就是仁贺想说的吧……无法反驳,至少现在的我无法反驳……)
何颜心中有些感慨。
“你很聪明。”仁贺赞赏道,“现在也很正确。可以原谅的事情,永远应该是讲理进行原谅而不是讲情。”
随后,他又自顾自低下头地轻叹:“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最后,仁贺抬起头笑道:“一起吃个饭?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