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晗烟生母姓安。
安氏与纪闵之间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这世上之人大多向往过话本子里的山盟海誓。
可最终还是会屈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纪家其实并不干预纪闵的婚事。
但他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儿女私情不过寥寥。
所以当他被问到婚姻之事时,他答道:
“全凭父亲大人做主”。
于是陈氏就这样嫁进来了。
她出身大族,行止有节,是正妻最佳的人选。
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没有互诉衷肠,只有相互扶持。
纪闵主外,陈氏主内。
他想,这样再好不过了。
只是几年过去了,他们未有所出。
终于有一天,陈氏跪在他面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身无意让夫君担这不孝之名。”
她为他物色了个美人。
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
但谁也没想到,她抬进府没多久,陈氏就有孕了。
纪闵自觉对陈氏有亏,逐渐冷落了安氏。
还是陈氏。
一夜她把他推出房:“夫君应雨露均沾,若独宠一人,妹妹心生怨气,只会导致后宅不宁。”
纪闵踏进安氏的院子时,女子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诧。
纪闵也不自在。
安氏对他来说,更像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低着头地替他解衣,脱靴。
纪闵忍不住问道:“你抱怨我吗?”
她抬头看着他:“夫君岂不是明知故问?”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
安氏垂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茕茕守空房之苦,非亲历者不能同感。”
纪闵无言。
安氏突地向他伏身:“只是妾身明白。”
“夫妻一世,本就是三世恩缘所换。”
“纵使情来非一瞬,妾与君未有婚帖。但不因长江之水分两头,不必无辜限河梁,何必强求更多呢?”
她见过世态炎凉,人情冷落,鞍马渐稀。
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处境了是么?
纪闵五味杂陈。
他深深感慨。
自己何德何能啊。
……
安氏为他生了个女儿。
他问她该取什么名字。
安氏看着窗外的飞絮。
“这烟柳多姿,轻絮似雪,就叫她烟儿罢。”
“希望她如柳絮般怀瑾握瑜,有人亲之爱之。”
烟儿长到一岁了,常常由月儿或轩儿领着牙牙学语。
安氏总是倚门笑着看她们。
其实她是个略有些冷的美人,第一眼瞧上去会觉得淡漠不近人情。
但只要她嘴角稍稍扬起弧度,这冷意就无影无踪了。
她的视线追随着女儿的脚步,眼里是温柔的母性。
纪闵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安氏是极其有才情的女子。
她常常叹道,要不是门庭败落,或许她会在漴江边购一处宅子,整日醉心在书画里。
纪闵给她买了许多六吉棉连后,她更是不愿出门了。
她把自己所见所闻都用笔画下来。
在府后的湖边,她常常从平旦待到黄昏。
那从高石跌落的瀑布,激起大片朦胧的水雾,一接触到画布,会让笔触更鲜艳,色彩浓重。
安氏号之曰水晕。
可是若是不慎与水流接触,这画就直接湿透了。
她把自己的薄纱裙脱下来,遮在画布前方,如此,只有零星的水汽能够穿透裙裾的阻碍了。
她说她想从女儿足岁开始,每年为她作一张画,直到女儿出嫁,这些就是她最好的嫁妆。
她说她向往古时挥斥方遒的女相。
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
但倘若有一日,她要游历名山大川,以画笔记山河。
这样,也算是“称量天下”了。
可是再也没有然后了。
烟儿才三岁,她就一病不起。
纪闵遍访名医,也都束手无策。
小小的女儿不懂生死,但她隐约知道即将到来的离别。
她强撑着坐起来,用手擦干女儿的泪水。
她笑着说,都怪她往日里太爱留白,以至于余生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见女儿长大了。
出殡那一日,纪闵看着灵柩上的丧布。
好像那就是她最爱的宣纸。
……
如今烟儿长大了,依稀与她有三分相似。
纪闵恍惚间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少。
十二年过去了,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他?
他想,应该是会的罢。
在她凝视着女儿的眼眸里,他看出来了,她爱女儿远大于爱丈夫。
“是爹爹的错。”他嗓音有些沙哑,“没有照顾好你。”
纪晗烟沉默着。
她其实不觉得纪闵亏欠自己多少。
在纪府里,她得到的并不比其他人少,甚至犹有过之。
至于纪闵的关爱。
在哥哥和姐姐那儿也是缺失的。
纪闵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但这话不应当由纪晗烟说出来。
她无法以一个越过时代的角度去评判任何人。
黑夜里,他们绕过了重重楼阁。
纪晗烟似乎听到了隆隆的水声。
“到了。”
纪闵停住了脚步。
少女抬起臻首。
这是一栋小楼。
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只有竹叶沙沙作响。
纪闵开了门。
里面摆设很简单,除了带帐的木床,只有一张案几。
用手抚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大概是经常有人前来打扫。
“这是你娘亲的故居。”
纪闵架起了支摘窗,隔着窗户,能看见湍急的瀑布。
水风吹起了少女额角的鬓发。
娘亲么?
她只在陈氏的口中听过些许的描述。
看到这间屋子,她慢慢勾勒起了女人的雏形。
每日清晨,她大概会坐在窗前,伴着晨曦梳妆。
她在这间房里忙忙碌碌,把作好的画拿到院子里去晒。
她是亲手植下了周围的每一棵竹柏。
若是乏了,她就洗净手上的丹青,靠在榻上,伴着水声入眠。
她就如那清风朗月,孤傲而洁。
纪闵上了楼,拿下来一个箱子。
打开,是一卷卷画轴。
“这是你娘亲留下来的。”他眼里有着少女看不懂的复杂。
“她交代我,等你长大了,把这些都交与你。”
少女接过来,手里沉甸甸的。
油墨的香气,纵使经过了岁月变迁,也不改馥郁。
她捧着这箱子,回到自己的屋子,点起烛灯。
她把画轴展开。
她用指尖感受着细腻的笔触。
在最后一幅画的末尾,是女子娟秀的字迹。
“命之所存,天实为之。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唯念吾儿晗烟,抚念摧切,震悼心颜。
望尔健,望尔悦,望尔安。
至正十六年五月廿四。
安令仪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