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娘亲

作者:朝云暮雨er 更新时间:2021/3/31 10:15:12 字数:2121

纪晗烟生母姓安。

安氏与纪闵之间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这世上之人大多向往过话本子里的山盟海誓。

可最终还是会屈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纪家其实并不干预纪闵的婚事。

但他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儿女私情不过寥寥。

所以当他被问到婚姻之事时,他答道:

“全凭父亲大人做主”。

于是陈氏就这样嫁进来了。

她出身大族,行止有节,是正妻最佳的人选。

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没有互诉衷肠,只有相互扶持。

纪闵主外,陈氏主内。

他想,这样再好不过了。

只是几年过去了,他们未有所出。

终于有一天,陈氏跪在他面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身无意让夫君担这不孝之名。”

她为他物色了个美人。

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

但谁也没想到,她抬进府没多久,陈氏就有孕了。

纪闵自觉对陈氏有亏,逐渐冷落了安氏。

还是陈氏。

一夜她把他推出房:“夫君应雨露均沾,若独宠一人,妹妹心生怨气,只会导致后宅不宁。”

纪闵踏进安氏的院子时,女子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诧。

纪闵也不自在。

安氏对他来说,更像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低着头地替他解衣,脱靴。

纪闵忍不住问道:“你抱怨我吗?”

她抬头看着他:“夫君岂不是明知故问?”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

安氏垂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茕茕守空房之苦,非亲历者不能同感。”

纪闵无言。

安氏突地向他伏身:“只是妾身明白。”

“夫妻一世,本就是三世恩缘所换。”

“纵使情来非一瞬,妾与君未有婚帖。但不因长江之水分两头,不必无辜限河梁,何必强求更多呢?”

她见过世态炎凉,人情冷落,鞍马渐稀。

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处境了是么?

纪闵五味杂陈。

他深深感慨。

自己何德何能啊。

……

安氏为他生了个女儿。

他问她该取什么名字。

安氏看着窗外的飞絮。

“这烟柳多姿,轻絮似雪,就叫她烟儿罢。”

“希望她如柳絮般怀瑾握瑜,有人亲之爱之。”

烟儿长到一岁了,常常由月儿或轩儿领着牙牙学语。

安氏总是倚门笑着看她们。

其实她是个略有些冷的美人,第一眼瞧上去会觉得淡漠不近人情。

但只要她嘴角稍稍扬起弧度,这冷意就无影无踪了。

她的视线追随着女儿的脚步,眼里是温柔的母性。

纪闵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安氏是极其有才情的女子。

她常常叹道,要不是门庭败落,或许她会在漴江边购一处宅子,整日醉心在书画里。

纪闵给她买了许多六吉棉连后,她更是不愿出门了。

她把自己所见所闻都用笔画下来。

在府后的湖边,她常常从平旦待到黄昏。

那从高石跌落的瀑布,激起大片朦胧的水雾,一接触到画布,会让笔触更鲜艳,色彩浓重。

安氏号之曰水晕。

可是若是不慎与水流接触,这画就直接湿透了。

她把自己的薄纱裙脱下来,遮在画布前方,如此,只有零星的水汽能够穿透裙裾的阻碍了。

她说她想从女儿足岁开始,每年为她作一张画,直到女儿出嫁,这些就是她最好的嫁妆。

她说她向往古时挥斥方遒的女相。

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

但倘若有一日,她要游历名山大川,以画笔记山河。

这样,也算是“称量天下”了。

可是再也没有然后了。

烟儿才三岁,她就一病不起。

纪闵遍访名医,也都束手无策。

小小的女儿不懂生死,但她隐约知道即将到来的离别。

她强撑着坐起来,用手擦干女儿的泪水。

她笑着说,都怪她往日里太爱留白,以至于余生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见女儿长大了。

出殡那一日,纪闵看着灵柩上的丧布。

好像那就是她最爱的宣纸。

……

如今烟儿长大了,依稀与她有三分相似。

纪闵恍惚间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少。

十二年过去了,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他?

他想,应该是会的罢。

在她凝视着女儿的眼眸里,他看出来了,她爱女儿远大于爱丈夫。

“是爹爹的错。”他嗓音有些沙哑,“没有照顾好你。”

纪晗烟沉默着。

她其实不觉得纪闵亏欠自己多少。

在纪府里,她得到的并不比其他人少,甚至犹有过之。

至于纪闵的关爱。

在哥哥和姐姐那儿也是缺失的。

纪闵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但这话不应当由纪晗烟说出来。

她无法以一个越过时代的角度去评判任何人。

黑夜里,他们绕过了重重楼阁。

纪晗烟似乎听到了隆隆的水声。

“到了。”

纪闵停住了脚步。

少女抬起臻首。

这是一栋小楼。

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只有竹叶沙沙作响。

纪闵开了门。

里面摆设很简单,除了带帐的木床,只有一张案几。

用手抚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大概是经常有人前来打扫。

“这是你娘亲的故居。”

纪闵架起了支摘窗,隔着窗户,能看见湍急的瀑布。

水风吹起了少女额角的鬓发。

娘亲么?

她只在陈氏的口中听过些许的描述。

看到这间屋子,她慢慢勾勒起了女人的雏形。

每日清晨,她大概会坐在窗前,伴着晨曦梳妆。

她在这间房里忙忙碌碌,把作好的画拿到院子里去晒。

她是亲手植下了周围的每一棵竹柏。

若是乏了,她就洗净手上的丹青,靠在榻上,伴着水声入眠。

她就如那清风朗月,孤傲而洁。

纪闵上了楼,拿下来一个箱子。

打开,是一卷卷画轴。

“这是你娘亲留下来的。”他眼里有着少女看不懂的复杂。

“她交代我,等你长大了,把这些都交与你。”

少女接过来,手里沉甸甸的。

油墨的香气,纵使经过了岁月变迁,也不改馥郁。

她捧着这箱子,回到自己的屋子,点起烛灯。

她把画轴展开。

她用指尖感受着细腻的笔触。

在最后一幅画的末尾,是女子娟秀的字迹。

“命之所存,天实为之。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唯念吾儿晗烟,抚念摧切,震悼心颜。

望尔健,望尔悦,望尔安。

至正十六年五月廿四。

安令仪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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