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今儿个是除夕。
大门楹联早就准备好了,纪闵亲自题的。
蘸了墨后一气呵成,铁画银钩,端的是大家风范。
至于纪晗烟院内的楹联,则是她自己写的,纪闵常常说她的字秀则秀已,内里无神,旁人一看就知出自闺阁小姐之手。
但她又不贴在府门口,碍不着别人的眼,自然不在意这些了。
浆糊是平旦就熬好的,在门两侧刷一道,匀稠了再糊上去。
“齐了么?”
此时上联已经贴好了,纪晗烟用凳子垫着脚,把另一边举起来,估摸着一致高了,才向弄云问道。
弄云向后退了几步,大概十丈远。
这阳光有些烈,晃得人眼睛酸,她用手遮住眉头,瞧了好一会儿。
“差不离了。”
得了肯信,纪晗烟才着手。
这事看起来简单,真正上了手才发觉困难。总是有不平整的地方,但她用掌心捋一道,就顺眼美观多了。
大功告成,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哐当一声响,把旁边护着她的丫鬟们吓得一哆嗦。
纪晗烟走到弄云身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确方正,这才满意地点头。
她也不进去,把门一关,领着一大帮侍女就往东院去了。
府里的丫头小厮们都在忙,走廊内踢踢踏踏的响个不停,路过纪晗烟时,她们问个安,就又马不停蹄地走了。
少女抬头往上看,廊角每隔几步就挂一悬灯,这灯仿着榫卯檐牙,帐上纹了团云瑞鹤,纵使是白日,没有点上灯芯,也雅观悦目。
而廊末,就不是这种月白的悬灯了,而是大红的灯笼,垂着马尾样式的红结。
家中几位有官名的都进宫去了,陛下为文武百官赐了金银幡胜,悬在幞头上朝贺。
陈氏留在家中指挥着布置。
“轻点,把桌子往那头挪一挪。”
她用手指着堂内一侧,小厮就把案几移过去。
纪晗烟到时,堂内已经摆满了矮桌,软毯也铺好了,但这里不会有她的位置。
堂内是长辈们畅饮的地方。
纪氏在京中的这一支由纪闵的父亲先迁过来,四十年内开枝散叶,再加上又从江南陆陆续续来了些人,到了如今,已有百人。
比起江南的本家,只是小小的一撮,但他们大部分都在朝中为官,南方的亲族们有事,总得拜托一二。
在江南,每年除夕纪氏这一大族聚在一起,灯火足以照亮半个江宁。
而在云中,一起过年也是惯例。
纪闵任了吏部后,大部分年份都是在尚书府一起过的。
今年也是如此。
叔伯姑婶们在堂内宴饮,天气好时,小辈们在堂后园里用膳,天气差时,就另外开个屋。
顺便说一句,纪晗轩与纪晗月这样有功名在身的,也是要进大堂的。
前几天雪就停了,但还是冷的,除了附庸风雅的闲人,没人愿意受冻,小辈自然是在屋里过了。
这一部分,是陈氏放权,指定由纪晗烟督促布置的。
大概是真的要把她往一个合格的主母方向培养了。
大家都是同辈人,只有长幼的差别,她就把位置围了个圈,不分什么上下座了。
要是有人想要献艺的,自己走到中间就是。
在正式的宴会上要求宾客献艺等同于侮辱,但家宴上无旁人,图个开心也无妨。
屋内其它的装饰,就由着她的喜好来。
完成后,纪晗烟把陈氏请过来,陈氏觉得可以了,她就算是通过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笼,灯火交织在一起,站在城楼上望去,就似一片红色的花海。
父兄姊姊也回来了,少女站在他们身边,迎接着到来的亲友们。
纪闵年少时就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越发儒雅,纪晗轩高大英武,纪晗月与陈氏都是少有的美人,而身处其间的纪晗烟更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她身材娇小,身姿却纤细婀娜,明晃晃的一张小脸俏丽如玉,在暖阳下透着不可思议的雪白莹润感。
她双手合掌屈膝行礼,粉嫩的樱唇唤着姑姑伯伯时,也似清脆悦耳的出谷黄莺。
倾国倾城佳人貌,皆叹红颜乃祸水。
长辈们倒是还好,那些堂兄弟姊妹们,走的远远的,还要装作无意般回头偷偷望她。
只可惜美人已许,不是她们可以奢想的了。
人终于都到了,纪晗烟腮帮子都僵了。
除夕日里是不用午膳的,她一直坚持到黄昏,又饿又累,恨不得现在就大快朵颐。
不知何时,姐姐靠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少女拿起一看,是块纸包的糕点。
“先垫垫肚子罢。”纪晗月小声道。
她把油纸拆开,迫不及待一口咬住。
糖渍的甜味化开,让她的杏眸都弯成了月牙儿。
“真是贪嘴。”
姐姐轻笑着白了她一眼。
月明月隐,华灯初上。
纪闵在前面祝词,纪晗烟在下面听着,她深刻地觉得繁文缛节真是应该废除。
待到长辈们开宴了,他们才被允许用膳,转过几个拐角,就到了他们自己的屋子。
菜肴腾腾地冒着热气,大家都不拘束,立刻就拿起筷子了。
公子们开始劝酒,小姐们用的则是鲜榨的果汁。
纪晗烟胃小,到了这时候,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咀嚼。
“我给诸位来一段奏笙。”
大概是喝多了,一位堂兄醉醺醺地走到场间,示意丫鬟把笙给他取来。
本是清越的乐器,在他手里却呕哑噪杂,被其他人嘲笑着轰下去了。
又来了一位堂姊,她落落大方地弹着筝,应当是有名师教导,空谷幽兰,鸢啼凤鸣。
少女觉得不错,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谁知她像受了刺激一般越弹越激烈,刺啦一声把弦给崩断了。
堂姊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座位。
少女没预料到会这样,她再也不敢随意对人笑了。
期间还有人邀请她上台,被她婉拒了。
夜晚越来越深,她有些无趣,干脆先离席了,路过大堂,里面的侍女还在添菜。
园内一群小丫头在放烟花。
她认识其中一个扎着双平髻的,名叫纪安之,但她脸圆圆的,别人总爱叫她小彘。
小彘见她来了,拉着她的手,要她一起放烟花。
“听说现在许个愿望,来年就会实现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
纪晗烟差点笑出来,又不是生辰,许什么愿望。
但小孩子喜欢,少女也不驳她的意了。
一道弧度划过天际,在深邃的夜空绽放出璀璨迷离的烟火。
她双手合十,纤长的羽睫遮住了水样的美眸。
“烟姐姐,我知道你许的什么愿望。”
小彘扯了扯她的裙摆。
“那你说与我听听。”
“烟姐姐一定在想七殿下。”
“你从哪儿听来的。”
纪晗烟哭笑不得。
“其他的姐姐们私下都是这样说的。”她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小彘那天听到了,她们都在说烟姐姐这么美的人儿,白白便宜了七殿下。”
“那你可错了。”
纪晗烟摇摇头。
“七殿下卑鄙无耻,没有人会想她。”
“烟姐姐说谎。”
这小女娃怎么不听劝,纪晗烟张口就要教训她。
热闹的鞭炮声在一瞬间同时响起,直冲霄汉。
她捂着耳朵回身望去。
穿过无数重厚重的墙壁,她仿佛看到了城角被敲响的钟楼。
隆平五年,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