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将军少年英才,百战百胜。”卫明契道,“据说在安北,将士不知有安北节度使霍衍,只知纪将军之名。”
“我朝行军功爵制,纪将军每胜一场,此要行封赏,有朝一日,定是我大周北部的定国上将。”
“若有一日,振臂一呼,漠北十万虎狼雄师南下,以京畿松散兵力,改朝换代也……”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纪晗烟打断了她。
“在我眼里,父兄皆是忠君爱国之臣,爹爹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哥哥穿行于枪林弹雨,抛头颅洒热血,这大周谁都可能谋反,只有我纪家忠贯白日。”
她抿着唇,眼里倒映着灼灼的烛火,看上去对卫明契的话不敢苟同。
“烟儿。”
卫明契轻轻叹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心湍之,你平日里是很聪慧的,想必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那陛下为何要让你我结亲?”
问出这句话后,纪晗烟清楚地看见卫明契的眼眸黯淡下来。
像元夕的那夜,清冷又孤傲的卫明契露出了那样叫人垂怜的模样。
纪晗烟又不知所措了。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么?”
卫明契摇摇头。
“烟儿。”
她唤了纪晗烟一句。
“有件事我得与你说。”
她皱着柳眉,让人情不自禁想揉开她眉梢的忧伤。
是谁如此狠心,叫这等佳人伤透了心呢?
“在父皇眼里,我不仅不讨他欢心,反而经常惹他厌恶。”
纪晗烟不懂,再怎么说卫明契也是卫柘的亲生女儿,纵使皇室子嗣众多,分不到多少荣宠,可怎么也谈不上厌恶啊。
“他很爱我的母妃。”卫明契轻声道,“母妃患病后,御医院束手无策,终究还是撒手人寰了。”
“那几日父皇整日借酒浇愁,等母妃下葬后,他留宿在母妃的寝宫里,甚至耽误了朝政。”
“亲侍让我去劝劝他……”
幼小的她已经懂得了逝世的含义,她早早尝到了丧母的滋味。
她还记得有一天午睡醒来,母妃就坐在她的床边,给她摇着扇子。
她身上穿着的小衣也是母妃给她缝制的。
上面有两朵小小的荷花。
母妃说,这是她家乡江南的风景。
她觉得江南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
可是母妃再也不见了。
再也没人给她摇扇子了。
她还没有带她去江南呢。
小小的卫明契很想哭。
她想抱着疼爱她的父皇好好哭一场。
可是父皇整天喝酒,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准别人进去。
大臣们在德化门叩地死谏。
公公急得在殿门口来回徘徊。
他们想到了她。
“陛下最怜惜殿下了,不如公主去劝劝他吧。”
夫子也曾与她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
她想,天下这么多的百姓,要是父皇再这么消沉下去的话,又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了呢?
于是她收敛了泪水,独自一人进了寝殿。
殿内很安静,宫女太监们都被轰出去了,她的父皇,就躺在母妃的床上,胡子乱糟糟的,发冠也歪了,九五至尊,却像个朱雀街上的乞丐。
她很难过。
她走过去,摇着父皇的手臂。
“父皇……父皇……”
父皇醒了,他眯着眼睛。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颤颤地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
“兰儿……”
这样的父皇,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父皇……”
她又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谁知父皇猛地坐起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小小的她,就这样被甩了出去。
她艰难地爬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父皇怎么会打她呢?
父皇怎么舍得会打她呢?
“滚!给朕滚出去!”
她捂着脸,从嘴角到眼边火辣辣的疼。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蒙着一层雾,她什么也看不清,她走了几步,就昏倒在了地上。
醒来后,父皇已经不见了。
一个宫女也没有,只有公公在照顾她。
她觉得父皇只是喝醉了,他会回来抱着她,安慰她,给她解释的。
可等来的却是把她赐给安嫔抚养的旨意。
“宫女都说我与母妃长得很像。”卫明契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这反而酿成了无妄之灾。”
“纪家功高震主,他想要铲除,可又不能操之过急。”
“于是他让想借结亲以安抚纪家,正巧想到了我。”
“我无依无靠,比不过皇姐们才德昭著,恰好作为他的一枚弃子……”
“殿下……”
纪晗烟很想摸摸她的脸,她难以想象不足十岁的卫明契,在深宫里任人欺*辱的情状。
“叫我明契好么?”
“明契……”
卫明契突然把她搂进了怀里。
少女的娇躯僵硬了,但被冷香包围着,又一节一节地软下来。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父皇的想法,只是我没有推拒。”
“我……其实我一直都有私心,我想借纪家的力量,叫父皇对我刮目相看,叫那些人付出代价。”
“我一直瞒着你,若你觉得我卑鄙……”
“不要说了。”
卫明契的下颌顶在她的发旋上,纪晗烟看不见她的神色。
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令人心碎的。
“我不会怪你的。”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受尽了旁人的冷眼,我怎么会怪你呢?”
“烟儿……”
她们紧紧相拥,身上的大红婚裙交融着,难分彼此。
少女的小脸贴着她柔软的胸口,她能够听见女子温柔又有力的心跳。
卫明契与她说了这些,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吧。
今夜,她看到了卫明契最为脆弱的一面。
原来,她也不是那么完美,那么无懈可击。
身为公主,有许多人艳羡她,可是有谁又能知道,在那些日夜,她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呢?
她是孤傲的,可这只是她的表象。
她对自己敞开了心扉。
这是她们共同的秘密。
想到这一点,纪晗烟的心房颤栗着。
卫明契对她是不一样的。
她枕着卫明契的手臂,开始模糊了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对卫明契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她不知道这是否达到了心悦的高度。
可她会因为卫明契的欢心而喜悦,因为卫明契的悲伤而难过。
怎么办。
她似乎真的要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