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苏省，徐州市。
少年提着黑色的袋子，跟在大夫身后。
“可以从每周一粒减到半粒。”
“恩，我明白。”
少年面无表情地应着，似乎有些倦。他的名字叫李旭云，是中国矿业大学的一名学生。
“也是……你都来多少趟了。”
他曾经恐惧过这儿——深邃幽远的走廊，每一间屋子都被紧紧锁死，从窗至门，无一例外，仿佛这里是动物园的兽舍。
走廊的尽头，冰冷的铁门旁，行将枯萎的花朵儿插在铁窗中间，没有丝毫生气。很难想象，它们竟是这个长廊唯一的装饰品。
“好好监督患者吃药。”
大夫掀起白大褂，露出手掌大小的圆环，一把接一把的钥匙紧紧挨着，像佛珠般串在一起。整栋楼，所有的钥匙都挂在上面。
“我明白。”旭云点点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
“恩，如果患者不配合，或者有反复，你可以把五氟利多改为一周一粒，其次，就是安坦，安坦不能停，利培酮也一样儿。”
“我懂。”他觉得大夫有些啰嗦。
他想早点离开这。
“那儿，再见喽。”
铁门打开，盛夏的阳光射在脸上，厚厚的，很温暖。
“再见。”
他礼貌性地向医生告别，却不自觉地握成拳。好像在自责，又好像在怨恨。
铁门再度关闭，藏在门后的金属杆纷纷垂下，发出塔拉塔拉的响动，生怕什么东西从里面钻出。旭云没有停留，悄然离开。他穿过回廊，沿着沥青铺成的小路走回大街，这里是铜山路379号——徐州东方人民医院。
数不清的车儿从他身边经过，城市的街道，向来不缺少喧嚣。忽地，一辆黑色现代降下玻璃。戴墨镜的男人从中伸出头，冲旭云微笑起来。少年心底一缩，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砰砰直跳的心房。
“你回来了？”
刚才的沉稳像雾一样，被阳光消散了。
“我之前打电话问了芮雪，她说你出门买药去了，我想了想，估摸着你是来这儿,先上车吧。”
“哦”打量完后座，旭云坐到副驾驶上没头没脑地发问，“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想给你个惊喜。”男人笑得很甜，似乎是发自真心的。
“惊确实有，喜却说不上。你要敢把《天龙八部》里段正淳的台词再说一遍，我就怂恿妈和你离婚。”旭云的双眼死死地盯在后视镜上，不肯离开，仿佛那里有一个恶魔。
那里并没有恶魔，锃亮的镜面倒映出曼妙的身影。
黑色的半袖衬衫搭配艳红色莲蓬裙，纤细的手指紧压裙摆，不知名的少女像古代公主般端庄。那么美儿的女孩，谁会把她和恶魔联系在一起？
“不会的，不会的，只是朋友，朋友。”男人神情沮丧。
“朋友？”
旭云的语调骤然提高，他猛地回头，去瞪那儿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女。瓷娃娃样儿的脸蛋，瀑般的黑发，不知道有没有18岁？
“她多少岁？你多少岁？”
“别这样，搞不好你们还认识……她也是矿大的学生。”
旭云沉默了，几十秒后才恢复过来：“我不认识她。”
后座的女生皱起眉，额头上隆起一个小包，似乎在生气。
“秦晓叶，大家都叫我叶子，在矿大，知名度能和李旭云同学比的确实没几个，不认识我很正常。”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李旭云，机电学院。”
旭云自认自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不想伤害谁，也不愿给人添麻烦。
“这样多好，校友吗。”男人一边启动车，一边插话。
“好吧，我脑子有些乱”旭云按了按脑门，似乎很困扰，“解释下，为什么我的校友会坐在你车上？”
“她想认识……你，和……你交流下学习心得。”男人结结巴巴起来。
旭云疲倦地仰倒在座位上，会因为这个男人产生情感波动，真是太傻了。尽管这么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去和男人说话。
“那她为什么会找你而不是直接来找我？”
“女孩子总是会害羞的……”
旭云微妙地叹口气，他着实没必要再辩下去了。
“秦晓叶同学……你找我什么事？”
“QQ，手机，微信，全部交出来！”
后座上的女孩突然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恨不得把旭云一口气吞下去。
“有什么理由吗？”旭云轻轻地问，嘴角像是过电般一颤一颤地。
“我想跟着你，参加15年的大学生挑战杯。”
大学生挑战杯，由共青团中央、中国科协、教育部和全国学联共同主办，全国性的大学生课外学术实践竞赛。
“想得奖？”
“恩，去年你是全国二等奖吧？好羡慕唉。”
此刻的女孩就像见到偶像的Fans，笑得合不拢嘴。
“你是哪个院的？”
“管理学院。”秦晓叶的声音低了下去，合不拢的嘴终于合在一起。
“什么专业？”
“国际经济与贸易……”
旭云哑然。
“你是文科生？”
“你们理科生不要看不起人！”如果不是有车顶在，她一定会跳起来，刚刚的她是乖巧的Fans，现在的她是炸毛的‘狮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旭云解释道，“我们做的项目，一般都和机电有关。”
“那你们……总需要个端茶送水，喊’加油’的后勤人员吧？我窃以为……自己长相还不错，不会丢团队的面子。”
秦晓叶刻意扬起脸，毫无保留地展示其五官。这世上还真有天仙般的美人，隆起的鼻子，囧囧有神的双眼，每一处轮廓都仿佛出自雕刻大师之手。
旭云的眼皮不自然地一紧，他摇摇头，尽量不去想女孩的容貌：“我可以先给你我的联系方式，至于别的，我们可以慢慢谈。”
“就是吗，可以慢慢来。”男人又趁势插嘴。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旭云没好气地挪揄道。
确实怪怪的，这又不是相亲现场。
男人刚刚因为开车扬起的头低了下去，好像有千斤重。
“当然不是……你妈妈有好好吃药吗？”
“还那样儿。”
“哦，那芮雪呢，她最近有没有事？”
“没大事，只是期末成绩到现在都没跟我说。”
“那个没事，她有跟我说。”男人忽然笑起来，仿佛中了大奖。
旭云没理他，直接跳到下个话题。
“爷爷那边情况不是很好，可能得再加一个护工。”
“一个护工不够用？”
“不够……爷爷不太喜欢护工，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故意折腾。”
“那就花钱再加一个吧，至于是不是故意的……人老变顽童，不好说啊。”
“但我在的话，他就不乱折腾。”旭云补充道
“那你就常去呗。”男人淡淡地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让旭云不禁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搞不清楚自己这个爹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就不能自己去吗？”
“我忙。”
“好吧。”旭云往嘴里咽唾沫，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你自己怎么样，期末GPA多少？”
“3.79吧.”
男人先是一愣，接着喊道：“怎么比期中降了？”
“最近我也挺忙的。”
有意无意的，旭云使用了和男人一样的腔调。
“好吧……”男人觉得嗓子发干，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
“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不了……”
顿了几秒钟，旭云像缺了油的机械样微微颤动
“那……还是……把我放这儿吧，我得去买菜。”
“嗯。”男人不太情愿地踩下刹车，把轿子停到路边。
旭云走下车，身后的男人惯例般说道。
“照顾好你自己。”
刚迈出的脚在空中顿了顿，重重地落在地上。少年从鼻子里哼出声音。
“嗯。”
男人略显疲惫地靠在座位上，望着渐渐走远的背影露出微笑。后座的秦晓叶慢悠悠地向前探头：“你和他关系不是很好？”
“还是蛮好的，我基本上不怎么回家。”想了想男人又说，“他也大了，家里的事，现在差不多都归他管。”
“我现在下车可以吗？”
“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是……他没给我联系方式……”秦晓叶把满转向窗外，愤懑地盯着少年的背影。
“我倒有他QQ和电话。”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好似幼儿园的孩子在向其他同学炫耀新得的玩具。
“大叔，这种事，自己要过来才有成就感好吗？”少女挽了挽自己的长发。似乎在展示自己的魅力。
“也是，我儿子很优秀，无论学习还是打架，都是超一流的……最主要的是有责任心，绝对好男人！”
秦晓叶微微一笑：“大叔，你打算把我拐你家做儿媳妇吗？”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啦。”他边说边咂咂嘴，显得没底气，“我有点跟不上时代了，”
“额……”女孩神色一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靠告别缓解尴尬，“算了，大叔，回见哦！”
推开车门，秦晓叶踏上沥青路，她一路小跑，褐色的皮鞋发出有节律的塔塔音。黄色的盲人通道上，少年拎着黑色袋子，孤零零地，乍一看，像极了被家长发配野外扔垃圾的倒霉孩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不是要买菜去吗？”
“你怎么下车了？”
话音刚落，少男少女又异口同声地笑起来。
“骗他的。”
“奥”拖拽着长音，秦晓叶把头凑到旭云面前，“你还没给我QQ，微信，手机号。”
旭云一愣，按了按脑门很是尴尬。
“对不起，我忘了。”
“没事，现在给我也来得及。”
“奥”旭云点点头，机械地把手机递给秦晓叶，“你和我爸怎么认识的？”
“我是不认识的，但家里有人认识……回徐州顺路，就搭了把顺风车。”不知不觉中，秦晓叶的眉头再度拧在一起，“这个系统要怎么用？”
“你没用过IOS？”
“恩。”秦晓叶诚实的点头，“没钱买。”
“好吧，你电话是多少？”
“XXXXXXXXXXX。”
旭云的手指随着少女甜美的嗓音在屏幕上跳跃。
“叮”地一声，电话进来，秦晓叶掏出手机按下绿色的接听键：“你好。”
“嫌电话费多吗？”旭云哭笑不得，“诺基亚5800，蛮老的机型。”
“不是5800，是5233.”秦晓叶纠正道。
“你的手机能用微信吗？”
“你们这些用IOS的，不要小瞧我的塞班机，塞班明明有微信和QQ，倒是苹果不耐摔才是事实！”
“好吧，我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至于QQ……你加完微信，我发给你。”旭云悠悠地说，
“可以。”
“你真的是矿大学生吗？”旭云忍不住问。
他没见过秦晓叶，中国矿大是一所理工院校，男多女少，肉少狼多，像秦晓叶这样的美女，应该很出名才对。
“当然，这是我的学生证。”
秦晓叶像变戏法似地把学生证递到旭云面前，补充道：“我不过休学了一年而已……”
“对不起。”
“没关系”秦晓叶笑逐颜开，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让我参加挑战杯，怎样都好。”
“我知道了……”
旭云心里发懵，他觉得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因为少女的笑容里似乎藏有什么更重要的事。那件事很可怕，远不是他能插手的事。
“今天我还有事，回头请你吃饭哈，挑战杯的事，拜托你了！”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也是用5233的。”
鬼使神差地，旭云说起自己高中时的事，但少女已经远去。
来如风，去如风，那火急火燎的样子，让少年一时想到了什么，他瞪大眼，死死地盯住女孩的背影，良久，良久……
直到那曼妙的身躯被人流掩盖，少年的眼神依然未变。
她真的只是想参加挑战杯吗，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吗？口袋里响起铃音，恍惚中旭云掏出手机，iPhone的屏幕被点亮。
“‘叶子’？这微信昵称，还真是简单易懂。”
旭云想了想，发出和她的第一条讯息：“走路小心车，总盯着屏幕很危险。”
她最好别在路上看见这条讯息。
想了想，旭云收回手机，快步朝家走，他必须赶在11点前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