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像冬里即将摔落地面的一截枝干,枯槁,瘦弱,病态。我用它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墨色的字——若干年后,白纸腐烂成尘,如我之遗骸归为尘土;字迹归虚,若我之思想停止流转。但是,无人可以否定这些墨曾在纸上汇聚成字。除我之外无人肯定它们的价值,也绝非有人可以否定它们的价值!
我靠着椅背,捧起这张纸,一字一字看了几遍,觉得不错,便将这张纸附在我刚刚写完的遗嘱里。我在遗嘱里写明,请将我的作品(书桌上的一摞写着字的纸)与我一同放进棺材里。此时我突然想到,我有着六十的年龄,八十的、多病的身体,却无一名伴侣,更不要说子嗣了;我的父母已然死去;我有朋友,却少有来往。我已孑然一身了、已无人可托付遗嘱了。
我把我的作品看一看,木讷在椅子上,等我回过神,发现太阳落山,世界的光芒消散,自己如同置身于寂静黑暗的棺木中。手掌摩擦过腐朽的桌面,我拿过一张我的作品,将其揉成团,搁进嘴中——残缺的牙齿用力咀嚼,充满异味的口腔分泌唾液,干燥的舌头来回搅动——品尝我的作品。
嚼而不碎,只一股子纸屑味道,难吃。
但我并非想品尝它,我想做的是吞下它——将它放进盛有我遗体的棺木样,放进我的身体。我尝试咽下它,但结实粗糙的它卡死了我的嗓子。我忍住干呕也拽出它,但它的一部分确确实实地留在了我的喉咙里。
我用手和牙齿把它撕碎,刺啦声切割了黑暗,我终是将它全部咽入腹中。
我摸着一张作品,吃下它——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僵硬。
我摸着另一张作品,又吃下它——我的遗骸溃败腐烂,体液与它交融一起。
我依次摸着所有作品,将它们全部放入我的身体——我的遗骸与它们归为同一把尘土,不分你我。
我看不到黎明时的光,生命将在那之前消逝。我亦不愿看到那光,至此,使得我的一切都避免被一丝一毫的痛苦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