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
“……奥托……”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叫他,渺渺茫茫听不真切,像是隔着水一般。男人昏昏沉沉的想着,想要睁眼,却提不起来一丝力气。
“奥托。”声音突然清晰,哐的一声巨响后,男人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疼疼疼!”男人猛地坐起,捂住火辣的脸颊。
“你终于醒了。”清冷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和记忆中一样,美丽动人,凛然不可侵犯。
“老朋友?你这是?”男人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女,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我不是已经被你给……”
“不是我动的手,先前的那个”符华“,只是拥有了我的身体而已,内在的灵魂是不一样的。”少女解释道。
“……内在的灵魂?”男人依旧迷惑不解。
“那是在你朝“我”开枪之后的事了。“我”耗尽所有的羽毛施展了羽渡尘的第零额定功率,将“我”的灵魂分开绑定在“我”曾经给予琪亚娜、布洛尼娅、姬子她们的羽毛上。也就是说,从那一刻开始,我的身体便成了无主之物。”
“但“我”疏忽了,我没有料到你将已经“我”已经脑死亡的躯体放置进了用来治愈融合战士的医疗舱,医好了我全部的伤势,包括五百年前的那一道。”
男人问道:“五百年前,就是导致你失去近乎全部力量的伤口吗?”
“是啊,就是那个在你后来的调查中被定性为【七徒弑师】的那件事,那一天“我”被七个弟子合力杀死于太虚山浮云观,失去了作为仙人的一切力量。”少女摇了摇头,““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不然,那时的“我”因为太长太长的孤独与疲倦,心灵出现了漏洞,被寄宿在羽渡尘中残存的识之律者趁机侵蚀,被引导着做了很多很多错事。”
“凡是被识之律者判断为可能对崩坏产生威胁的人,都被已经深处诱惑的我亲手杀死。久而久之,朝雨她们发现了我这个师傅的异常,发现了我时常判若两人的举止,于是,他们合力杀死了我,也将识之律者钉死在了羽渡尘深处。”少女抚摸着眉心,“这里的一剑,是凌霜的太虚剑神。为了挥出这一剑,她耗尽了自己的寿命,那一世,她死得很早。”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吗?”
“嗯,继续先前没讲完的事吧。在你医好剑神造成的伤口的瞬间,失去了全部羽毛与太虚剑神压制的识之律者苏醒了,她欣喜若狂的看着这具无主的身体,但它很快发现,它无法驾驭。五万年的神音已经令这具身体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实力,凭它区区残存的崩坏意志,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它整合那具身体中残留的回忆,用专属于它的权能,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意识,一个……新的符华。”少女顿了顿,半响后才开口说道,“那个新生的意识太过稚嫩,骤然接触到长达五万年的回忆,只会产生陌生与疏离感,但在识之律者永无止境的暗示下,她依然会认为自己是符华。新生的意识太容易被蛊惑,就好比提线木偶,在舞台上牵绳下,被木偶师操控着完成表演。”
“等等,”男人突然出声,“如果说老朋友你的灵魂已经在第零额定功率下去往了其他羽毛,那么此时此刻我眼前的你,究竟是什么?”
少女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啊啊,忘了说了。我是符华留在这个世上的第一个拷贝,羽渡尘最初的【原初之羽】,在五百年前被她留在了你身边。我本来一直沉睡在羽毛中,直到不久前,你被新生的意识袭击,她的本意应该是要杀死你的,但识之律者忌惮你的手段,害怕你会再次死而复生。”
“于是它悄悄修改了杀死你的计划。它创造了一个你再度与卡莲重逢的,你绝对无法醒来的幻境。事实证明,它猜对了。”
男人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当初“我”所设下的触发条件是你的生命受到威胁,于是感应到你的沉沦之后,我便苏醒了。”
“这片原初之羽被“我”托付了她关于赤鸢的所有记忆,我因此获得了五百年前“我”全盛时期的部分力量,而将羽毛交给你之后,“我”失去了关于赤鸢的一切记忆,从那一刻开始,赤鸢仙人真真正正的死去了,她被自己遗忘了。”
“为了唤醒你,我强行闯入了羽渡尘设下的幻境。现在,我体内所残留的魂已经所剩无几。”
“为什么……老朋友,我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男人低下头,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抿住嘴。他曾以为在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他一人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独自前行,却不想早在许久以前,就有人为他付尽衷肠。
少女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在一个人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总要紧紧抓住什么,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不是么?否则就跟死了一样,孤身一人……是很可怕的事情。”
“当年的“我”就是这样,所以当你找到“我”时,便毫不犹豫的把仅剩的记忆,全部给了你。”
“可是这些年……我做了很多让你失望的事。”男人低声说道,“对不起。”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即使我们走的路终究不同,但我不怪你。”少女的声音很平淡,“还有,别摆出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你的脸都被新生的意识砸烂了。”
男人刚要流下来的眼泪立刻被少女噎了回去。
“好了,不聊了。”少女从男人身边站了起来,“我可以看到其他原初之羽的记忆,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新生的意识已经先后击败了幽兰黛尔和凯文,并且袭击了布洛尼娅,从他们手里夺取了两片原初之羽的力量。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连凯文都失败了吗?”男人也站了起来。
“嗯,那副被神音改造了五万年的身躯再加上与凯文相性最差的羽渡尘和轩辕剑,凯文赢的可能很小。”
少女正严肃地说着话,听到身边乒乒乓乓一阵响,男人突然跪到了地上。
“奥托……你这是?”
“……膝盖碎了。”嗯,新生的意识殴打男人脸的时候,顺手把男人其他关节也给打爆了。
“…………”少女一时无语,“现在想想办法,你其他的魂钢也被新生的意识破坏掉了。”
男人沉默了很久,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老朋友,请带我去一个地方。”
————————————————————————————————————
在少女的搀扶下,男人用颤巍巍的手敲开了尘封的大门。
少女从不知道在男人的办公室后面还有这般隐秘的地方,但从铁门中隐隐露出的魂钢特有的花纹中,少女能感到这里对男人的重要性。
大门洞开,不大的花园中有风吹过,隐隐约约夹杂着蔷薇的芬芳,空气温暖湿润,素色的石英凉亭里摆放着纯白的棺椁。
男人离开了少女的搀扶,蹒跚地走向凉亭,他的脚步很慢,他的动作很轻,少女这才发现,从进入花园以后,男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呼吸都很小声,似乎害怕惊醒谁人的安眠。
男人扶着棺椁,颤抖坐在蔷薇开遍的草地上,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卡莲,我来看你啦。”
他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少女听不见男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悲伤寂寞的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低下头,用残破的手指抚开圣女雪色的碎发,一如那个春天夜晚的庭院里,他轻轻吻着少女的额头。
他来到环绕凉亭的水边,看着倒影中面目全非的自己,轻声说道:“真丑陋啊。”
————————————————————————————————————
男人打开花园中隐藏的夹板,齿轮运转,又是一具棺椁被推了出来。
“这是谁的坟墓?”少女问道。
“奥托•阿波卡利斯。”男人笑了笑,毫不介意的推开棺椁的封口,露出其中身披传教士服的金发男子“当年我把我自己,和她一起埋在了这里。”
“不过这些年我做了这么多错事,如果她还活着,会讨厌我吧。”男人自嘲一笑。
“可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男人拍了拍曾经的自己,指着不久前被新生的意识强制破坏的治疗舱:“老朋友,麻烦你把我和这具身体分别放进治疗舱的两边。”
“真的可以吗?这个治疗舱因为先前的冲击,已经过载一次了。”
“赌一把吧,就像你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明白了。”
————————————————————————————————————
少女关上舱门,最后与男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眼中曾经萦绕的算计与狡黠已经消失了,只余安静与淡然,甚至有些苍老。
有那么一瞬间,少女觉得曾经的奥托站在自己眼前。
舱门合拢,隔着透镜,男人对少女微笑了一下。
————————————————————————————————————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再度打开,金发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用茫然的目光注视着阔别五百年的世界。
就像从那些从全世界走过的旅者,见识过北极凌乱的极光烂漫,见识过东非苍然的裂谷纵横,见识过神州天圆地方下川流不息的人潮涌动,人间盛景无数,却找不到安身之所,就这样一个人在世间飘零流浪了很久,直到自己也迷失了方向。最后他们回到了家乡青瓦搭建的屋檐下,听着小时候熟悉的雨声,在淅淅沥沥的点滴声里一遍一遍地梳理着旧时光。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他。
“老朋友,我们去哪?”过了很久,男人问道。
“去太虚山吧,我把全部的羽毛都丢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