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夜渐渐退去，晨光透过层层雾气打入这个略显陈旧的木屋，而与平时的工作学习不同，此刻的王涛正呆坐在那方小小的木板床上。
他已经失眠近两天了，自从他大学毕业后响应“三支一扶”政策放弃了名厂“offer”来到这个省级贫困县后，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沮丧过，想此前，很多人觉得他年轻，干不出来事，他总是一笑置之，他相信自己，也相信村民，困难总是暂时的，找对路子，用对方法，总是能克服。
为此他花了五年多的时间扎根于此，积极走访，实地考察，外出拉投资，跟上级请资金，说服村民加入合作社和企业，设法留住出外的年轻劳动力，凡是他想到，凡是他能做到的他都尽力去做，也总算是做出了成绩，主干道浇筑了水泥，村民也搬入了新家，生活条件逐渐改善，现在只要将脐橙加工厂的项目顺利落户，配合之前建成的脐橙生产基地，就能吸取村里绝大部分的劳动力，让大家都有一份颇丰的收入，那么他的这一套体系就可以循环的运行下来了，到时候就可以正式宣布脱贫摘帽了。
理想很丰满，但眼前却有一个大麻烦，脐橙加工厂的核心地皮上，有一户村民死活不同意搬迁，任凭他带人磨破嘴皮，踏破门槛，老太太就是不同意，再加上投资方的白先生催进度，他现在的心情就像热锅上乱蹦的蚂蚁一样，干着急。
可光着急是没用的，他打算再去动员一下其他村民让他们出面，看看能不能说动许老太太。
王涛叹了口气，桌子上，他和爷爷的合照被晨光照出一抹光晕，他爷爷病了，打电话询问爷爷的状况，爷爷总是告诉他好好工作，不用担心他，可王涛知道他爷爷已经95岁的高龄了，不知那场小病，就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爷爷叫王顺才，年纪轻轻便跟了红军，是名副其实的“红小鬼”，部队转业之后，一不做书记，二不做局长，一心回乡干起了生产大队长，带头搞生产，他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和灵动的脑筋，带着乡人们闯过了艰难的岁月，又看准时机，乘上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一举带着全县成为了当地的致富模范县。
他小时候，父亲总忙着做生意，他的童年是跟着爷爷度过的，那时候爷爷是十里八乡最有名望的人，村里人结婚以得到的他的祝福为荣，乡里村里有啥摩擦大家伙也一致让爷爷出面调解，从小，爷爷就是他最崇拜的人，每当他说要成为像爷爷一样的人的时候，爷爷总会摸着他的头，心里有人民，人民自然不会忘记你，爷爷总是这么说，
但父亲却总对爷爷冷嘲热讽，说他一辈子就扎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没点眼界，干不出来什么大事。王涛曾就父亲的话问过爷爷，但爷爷则是吹胡子瞪眼的表示“那个臭小子，有了钱就忘了本了，生意做大了却不会做人了。”以至于每次回乡探望，父亲和爷爷总是在吵吵，而他则坚定的站在爷爷那边，一起和父亲打擂台，为此奶奶总是笑着说“哈哈哈，老王啊，你儿子不听你的，他儿子也不听他的，你们仨呀，还真不愧是一家人。”不过虽是理念不和，但父亲也是对爷爷非常关心，此次爷爷生病，也是父亲将他送入青城市医院，贴身照顾。
想到父亲，王涛也是头疼不已，父亲当年不听爷爷的话，弃官从商，一步步做到了现在的“服装大王”，服装厂甚至的做到了海外，可当他为县里找父亲拉投资的时候，父亲却拒绝了，理由是挣不到钱，要知道许县的山羊品种也不错，完全是有条件的，气的王涛大骂父亲爱钱如命，一点都不知道济困扶危，为此王涛自那次被拒绝之后再没和父亲联系，工作上遇到问题也只和爷爷商讨。
“小王啊，醒了吗，还没吃早饭吧，”砰砰砰的敲窗声打断了王涛的思路，王涛拉开窗，一篮热乎乎的地瓜便呈在他眼前，再仔细一看，还有两个冒着白气的熟鸡蛋。
“这，这怎么好意思呀，李阿姨，您都送好几次了我不能再要了。”王涛赶忙推开。
“怕啥，都是自家产的东西，再说了，自从你们扶贫小组来村里之后，村里的情况越来越好，俺们这些人都瞧的明白着呢，”李阿姨朴素的笑了笑。
见拗不过，王涛也不再勉强，称过谢后，便收下了，不可否认的是，李阿姨的出现让王涛这几天的阴郁之气消散了不少。
“我就不进屋了哈，免得打扰你工作，”说罢，李阿姨便转身要走。
“哎，等一下李阿姨，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咱进屋说吧”
王涛赶忙拉住李阿姨向她询问了许老太太的事
“许淑英三婶吗？唉，这老太太也是个苦命人，听俺娘说，当年八路军路过许县，他丈夫参加了八路，后来不知道是没了还是跑了，总之没回的来，问部队也没消息，村里人劝她改嫁，她不听，非要等着丈夫回来，所幸儿子懂事，孝顺，她一个人拉扯孩子虽是吃力，却也是看着儿子娶妻成家，可好景不长，他儿子上山挖石头的时候遇到滚石被石头砸死了，媳妇刚生了孩子再遭受这等打击便一蹶不振，不久就撒手人寰了。”说到这李阿姨也不由得神色哀深起来。
“好在还有个孙子，大家伙也都接济着帮她把孙子渐渐的拉扯大。”
“那她孙子呢，我这几天上她家只看见老太太一个人呀。”王涛疑惑的问。
“她孙子前几年上城里打工，过年老板不发工资，他带着人去讨工资，结果起了冲突，失手把老板打死了，被判了十一年。”李阿姨唏嘘的说。
“他孙子在判在哪里？”
“青城市”
“对了许老太太的丈夫叫什么你知道吗？”
“好像叫成大年，怎么了吗？”
“没，只是想到一个故事，有些熟悉。”
正当王涛还要在问一些其他事的时候，宿舍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王哥，刚才有个自称你父亲的人来电话找你，说是让你赶快回去，你爷爷快病危了。”小赵急匆匆的说。
“什么？！”王涛“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脑袋像是结结实实的叫人来了一锤。
“可是这边的工作·······”
“别犹豫了，王哥，这边我们也可以做的，我们能干好的，您就放心回家吧”小赵拍着胸脯。
“是呀，王哥，您都四年没放过假，回过家了，该回去看看了，这里有我们呢。”不知何时门口站满了小组成员。
“嗯，谢谢，谢谢大家”王涛向着面前的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二
列车飞驰，归心似箭，气喘呼呼的推开面前的病房门，眼前的一切却让王涛始料未及。
他想象过自己没能赶上爷爷的最后一面，也想象过爷爷艰难的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颤巍巍的想喊他的名字，但他却没能想到，没想到爷爷正盘着腿和他爹在快乐的下象棋。
“哈，将军！哼，下的还没我孙子好，真是个臭棋篓子。”爷爷得意的哈哈大笑，却不成想对上了王涛的目光。
“哎呀，小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许县那边干扶贫吗？怎么，摘掉帽子了吗？”爷爷喜出望外的看着突然造访的大孙子，他的骄傲。
“我怎么来了，我还想问你们呢！”王涛现在非常生气，毫无疑问他被骗了，爷爷是不可能骗他的，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了，他愤怒的看向病床上的另一个男人，他爹，王盛国。
“王涛！你就这么和你爹你爷爷说话吗？”王盛国清了清嗓子。
“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了？”爷爷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能怎么了，您儿子打电话给我说您病危了，吓得我撂下工作八百里飞驰赶回来见您最后一面，结果一开门看见您生龙活虎的在这“将军”呢！”王涛没好气的回答。
“王盛国！你小子给我滚下去！”听明白的爷爷一脚将父亲从床上踹了下去。
“多大的人了，还耍这些歪歪肠子，不知道小涛工作多忙吗，帮不上忙就算了，还给他添乱！气死我了。”爷爷吹着胡子，颤巍巍的骂着父亲。
“爹呀，我也不想啊，这小子都五年多没回家了，我都快忘了他长啥样了，前几年一生气，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你说说，工作再忙至于回家看看都不回的吗！”父亲也颇有些怨气，像个老小孩儿一样坐在地上。
此情此景，众人也都有些沉默，还是爷爷先说了话，“涛呀，这次是你爹不好，不该骗你，但你来也来了，陪我们吃个饭，让我们好好看看你再回去吧，你爸你妈都想你，我也挺想你的。”
“嗯”此时王涛也没了先前的怨气，开始和爷爷，父亲拉起家常，聊了一会儿话题便跳到了许三婶身上，讲给她的条件多好，但她就是不配合，讲她凄惨的经历，讲她丈夫成大年······
“等等？你说啥她丈夫叫成大年？几几年入的伍？”爷爷突然问起。
“四三年好像。”
“四三年，四三年，”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老爷子叫父亲回家去把他那个珍藏着的盒子拿回来。
“当年我的部队里有个叫程大年的兵，作战十分英勇，但是在一次渡河作战的时候，他为了尽早抢下渡口带着炸药包一个人端了对方的机枪阵地，自己也则负伤过重，抢救不过来了，他弥留之际给了我一个手帕和一摞大洋让我找到他媳妇给她。”老爷子一顿一顿的说着。
“可当时兵荒马乱的上哪找去，等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线索也断了，好像是听说程大年是四三年在许县入的伍，可托人去许县查了当时入伍资料，也是一无所获，便最后是搁置了下来。”
正说着，父亲便带着盒子回来了，打开一看，一些古旧的大洋和一块泛黄的手帕便赫然陈列其中，拿起手帕，右下角歪斜着写下一个繁体字，墨迹虽淡，却依稀的能看到一个淡淡的“英”字，时此，王涛若有所思。
“爷爷，我出去一趟哈，放心晚上我回来吃饭。”想到什么的王涛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啊？”王盛国问
“青城市监狱。”
三
山间的清晨湿气严重，撑着有些酸痛的膝盖，许淑英佝偻着背，颤巍巍的喂着鸡鸭，老了，不中用了，没得人家接济都活不下去了，她总是这样自言自语着，慢慢的踱步到藤椅上，藤椅的正对墙上，挂着几张照片，她的家人，她曾拥有过的幸福都装在了哪些个照片里。
“大年啊，我还是想你呀，要是你还在该多好呀。”
许三婶静静的看着照片里俊秀的小伙子，旁边是那时的她，清秀动人，笑颜如花。
“这几天呀，扶贫办的人来找我，让我搬走，他们让我搬新家，享清福，我打心眼里谢谢他们，可我不能走啊，我走了，你要是回来就找不到家了，我当时跟你说好的，在家里等你回来，说好的，说好的，等你回来，可大年啊，这么些年了，你咱就不回来呀。”许三婶喃喃着，眼角便是滴下几颗清泪。
“许大娘，许大娘在家吗？我们是扶贫办的小王呀，能进屋说话吗？”王涛的声音自前院传来，门口的黄狗也不再叫唤，一来二去的倒先跟它混了个脸熟。
许淑英赶忙将众人请进屋，接着便要去倒水。
“不了不了，大娘，不用麻烦了，我们今天来是给您看几样东西的。”王涛笑吟吟的说。
“叫俺看啥，好意俺就心领了，不过我是不会搬走的，我活不了几天了，等我死了，这房子随便你们折腾，赔偿给我那孙子就行。”许淑英摆摆手。
“大娘，您先看看这个吧”王涛打开了盒子。
霎时间，时间仿佛凝固了，许淑英看着那泛黄的手帕，回忆一点一点的翻涌，那个名字，那个人，仿佛穿越时间，再一次的握住了她的手。
回过神，手帕已在手心，她转过身去，从抽屉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一个印着淡淡的“年”字的手帕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年”一“英”赫然一对。
“大娘，成大年同志是为人民牺牲的，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等我们再仔细核实一下，会给予成大年同志烈士称号的。”王涛缓缓的说。
“回来了，大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呀”将手帕埋在脸上，许淑英呜呜的哭了起来。
见此，众人也是不说话，只等她的情绪渐渐恢复。
终于，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了下来。
“大娘，我这还有一样东西。”王涛掏出录音机，按下按钮，许淑英孙子，成建义的声音缓缓而出。
“奶奶，我是建义呀，孙子不孝，没法在你眼前照顾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我在这边挺好，不用担心我哈，我听王兄弟说了咱家那边的事，王兄弟是真心帮咱的，咱不能给人家添乱呀，那房子该拆就拆呀，奶奶，照顾好自己，我在这边积极表现，早日减刑出来照顾你，你一定要等我哈。”
录音结束，五味杂陈，许大娘看着面前的众人“咚”的一声就跪了下来。
“大娘！使不得呀。”众人急忙起身拦住。
“对不起呀，对不起呀，我给大家伙添麻烦了啊，我马上搬走，马上搬走。”许大娘啜泣着
“大娘，搬家也好，致富也罢，我们不是单纯的为了富而富，我们是要让人民幸福，而人民生活的幸福才是我们扶贫所应达到的。”
四
王涛带着安全帽，一步一步的巡视着脐橙加工厂的建设，只要这个加工厂建成，他们的县就可以正式的宣布脱贫摘帽了。五年多的努力没有白费，王涛心中说不上的欢喜。
“王哥，白先生来了”小赵自工地那边赶来。
他来干啥，王涛虽有疑惑但也得赶忙迎接，毕竟加工厂能建成也离不开人家的帮忙。
“你好，白先生，”
“你好，王组长”
简单的寒暄后，白先生笑着便指向他旁边那个戴安全帽的人。
“你看这是谁，”
“怎么是你？”来人摘下帽子，王涛倒是吃了一惊，那人竟是他爹，王盛国！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王盛国笑了笑。
“白先生可是我帮你联系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主动给你打电话，真以为你在网上发几个帖子，动动嘴皮子，就有人会主动理你呀，你呀还嫩着呢。”王盛国笑着拍了拍王涛的肩膀。
怎么会这样，王涛听完王盛国的话有些泄气，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还有既然要帮我，你为啥之前不来投资羊绒厂。”
“我不直接和你说，也是想锻炼你，老活在父辈的羽翼下你永远长不大，至于羊绒厂，我了解过许仙这边，这边植被根子浅，土质疏，要是大规模养山羊很容易破坏生态系统，你可持续发展都白学了吗？”王盛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王涛听完不说话了，这的确是之前他所遗漏的。
“不过你也不要太自卑，这个项目很好，白先生也是对这个项目赞不绝口，可以说你也是干的不错，说真的，我很骄傲，不愧是我的儿子。”王盛国搂着王涛的脖子，感觉两人不像父子倒像一对兄弟。
难得的称赞，王涛有些不知所措，但慢慢的他也放缓了心态，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终究是我们的，斜阳暮落，新阳再起，不变的只是一颗永恒的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