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哭泣声细微到难以听见。
“十果她...果然，还是不想被人发现吗？”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呼出几口粗气，竭尽全力地想要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但不知为何，一听到她的哭声，我的眼泪便忍不住想要涌上来。
给我坚强点啊，秋。
我朝着声源处缓步而行，脚步声几乎无法听到，回荡在整个教学楼一层的仿佛只有这微弱的哭泣声。
“好痛，好痛啊...”
那是同样细微的呻 吟声。
“妈，妈妈...”微弱的声音夹杂着颤抖，仅仅是听到，便让人心痛不已的声音。“我好痛。”
“妈妈...妈妈...”
模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我来到了她藏身的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阴暗的，堆放着无数杂物的房间，仅仅是站在门外，便能嗅到那弥漫在四处的灰尘的气息。
“好痛...”
“我好痛啊，妈妈。”耳间是她一人的呼救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啊，妈妈？”
“十果...十果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我轻轻地拉开门，穿过昏暗的拐角，来到了她的身边。
此时的她，正一个人抱膝躲藏在矮窗的阴影之下。
太阳越过矮窗在她的身旁打下了光亮。光束照亮了房间的每一处。
除了...
那个矮窗下的阴暗的小角落。
明明身旁便是温暖的光，明明可以很轻松地做出一个不让自己的伤口那么痛的姿势，只要稍微地将身体接触一下那片光亮...
然而，她却选择蜷缩起自己的身躯，一个人潜藏在那由矮窗打下的小小的阴影之中。
就仿佛，全世界，只有那一处地方才是她的安身之所一样...
亦或是，那光亮于她而言，并不代表温暖与希望呢？
我不明白...
十果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她微微抬起头，用那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注视着我，随即又将其深深地埋在膝间。
看来十果已经，已经放弃逃跑了啊...
我缓缓朝她走近，明明刚刚的自己还有着无数想要诉说的话语，明明不久前是那样的激动。
此刻，我能够诉说的却只有沉默。
我尽可能地像刚刚一样放缓自己的身子，在离她不远处的那个阴影下，缓缓地蹲坐了下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她的衣物，明明不久前还是那样崭新。
此时却被我的汗水浸的湿热。
不过，这并不重要。
原来，这个衣服，是她的爸爸十室买来用来掩饰她的伤口用的。
原来，我的猜想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
对方并没有什么高深的伪装，只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呢，有什么资格将她从泥潭中拯救出来呢？
此时此刻，我该说什么呢？
此时此刻，我才深深地意识到了语言的无力，我的安慰不能让她的痛苦减少半分，亦不能给予她半点希望。
我看着她，见她用指尖掐住自己的小臂，将头埋在腿间抽噎。
隐约间，我瞥到了她小臂上那一道道狰狞的指痕。
而她的肩膀上...
是浓重的青紫色。
那是她最大的痛苦的根源之一。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用了什么令人发指的手段在她的手上留下这样的伤，我也不想知道...
我想让自己的悲痛些，再悲痛些，以此慰藉自己的良心。
就仿佛这样做能够分担她的痛苦似的。
其实不行，绝对不行。这终究不过是我的自私罢了。
因为这样做可以增加我对她的愧疚，我隐约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早就偏斜的天秤稍微公平一些。
为什么她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我只是为这件事情感到不公而已。
过不久，老师就会发现我们的消失吧。
再过不久，我们就会被大家找到吧...
在此之前，什么都不做就好了吗？只需少做等待，就好了吧...
可是...我回想起自己追上来的初衷。
“我一定会弄清楚一切。”
这句话之后的，是我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的话。
然后，让十果你好起来的！
没错，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如果只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的话...未免就太不成气候了。
至少，要在尝试过后再决定放弃的事情啊！
在此之前，在此之前...
我看着哭泣的她。
要好好等待。
如果连她宣泄情感的哭泣也要夺走的话，我这个朋友就显得有些过分了吧。
我尽量放轻动作，起身将敞开的门关闭，再像之前一样来到她的身边，安静地，耐心地...
等待着...
从天空投来的光束烘烤着地面，这个狭小的，不起眼的，甚至堆满杂物的房间中，此时还是闷热无比。我看着十果，她的裤子被此时正在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濡湿...
真是可怜啊，如果能够早些知道就好了，如果能够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就好了。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见五指张开又并拢，感受着自己的无力。
在这个昏暗闷热的小屋中，除了身旁的她的哭声，以及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回荡在耳边的晚蝉的鸣声，别无他物。安静无比。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她的哭泣声也在逐渐变小，最终转化为难以察觉的呜咽声。
我不可能永远漠然地等待，不可能只是旁观，哪怕是无用的努力，我也想要尝试一番。
可是...我无法掩饰自己的笨拙，无法在这种时候变得口齿伶俐起来。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一个不会安慰别人的人，这种事情并不会得到改变。
“十果身上的伤口，是你父亲留下的吗？”
喂，秋，你在问什么啊，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你也要词不达意吗？
这种事情，明明不用问也知道...
“知道...”她缓缓开口，并抬起来自己的头直视我的眼睛，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眼睛中充斥着了绝望与放弃。
那是一种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眼神。
“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可以帮助我吗？帮助我不在返回那个家？”
我瞥见了，那瞳孔深处，黑色的深邃的绝望。
“...”
“不能吧...”她自嘲般说道：“反正最后我还是要回到那里，再接受一次他的疼爱。”
“疼爱，疼爱？啊哈，啊哈哈哈。”她发狂似地轻笑起来。
“抱歉...”我缓缓的低下了头。
确实，即便知道了，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带着她逃离那个家。
我决定接受自己的无力，一种莫名的勇气在推动着我前行。
收到我的歉意后，她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在为我的退步感到不可思议。
为此，她的态度也逐渐缓和下来，变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而是诉说自己的往事。
她的眼神中的恶意慢慢消散，重新呈现出来了，是一种不知想要倘祥于何处的虚无感。
“逃走，你是想要劝我逃走吗？谢谢，不过我已经放弃了。最初的时候，我当然也尝试过逃走，我向老师反应，向同学寻求帮助，但他们都不肯相信。”
“怎么会，你的爸爸明明是一个那样好的人！”他们总是用这样的话回绝我的请求。“确实，他确实是一个好人，对几乎每一个外人都是如此，但唯独对我和妈妈不是。”
“你们都是我的东西！那个男人总是以这样的借口将我们当做其肆意撒野的工具。对其他人，他总是谦逊有礼，呵护有加，但唯独对我们不是这样，我和妈妈做错什么了吗？我们就应该受到伤害吗？不，我绝不承认这件事。”说道这里，她突然剧烈的摇起头来，同时缩起身子，尽全力地想要将自己的头颅隐藏在膝间。
能传来的，只有微弱的声音。这种声音变得不再夹杂情感，仿佛她只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一般，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惨的故事。
“小的时候，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每当他想要伤害我的时候，妈妈都会把我护在身下。我知道，我是一个连累妈妈的一个坏孩子，但无论如何我都很害怕。害怕那个男人会不会进一步的伤害我。每当妈妈想要抵抗的时候，他总是拿我当做威胁，妈妈只能放下抵抗的打算，任由他的伤害，他暴躁，丑陋，每当生气时，都会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到了第二天，还是需要妈妈起来收拾那个被他搞得脏乱不堪的家，那个时候，一直都是妈妈承担着一切。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胆小。如果，如果在那个时候我能选择和妈妈一起反抗的话，说不定是可以逃离那个家，说不定...”
十果像是回忆起什么糟糕的事，刚刚平静下来的她迅速又哽咽起来。
但她深吸一口气，坚持诉说着自己的过去。
“毕竟，他是一个胆小自卑的人，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胆小自卑的人，就算他敢拿我威胁妈妈，也一定不敢做出半点伤害我生命的事情，毕竟，他绝对不敢跨越法律半步。小时候我不明白，这件事是在我逐渐长大后才明白的，也正是因为他的那份胆小与自卑，才养成了大家对他的信赖，大家就没有发现吗？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发现啊，这个男人明明是那么的无耻卑劣...”
“那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逃出去呢，为什么不报警呢？”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你一定想这么问吧。”
“小时候，我几乎从来没有单独和妈妈一起出过门的记忆。我能否出门，是取决于这些东西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肩上的青紫色的伤口，无力地笑着。
她是在笑什么呢？是在笑自己的无力，还是在嘲笑着我呢？
就如同早就断定了我最终会和其它人一样，只会以旁观者的身份冷漠地关注眼前发生的一切吗？
“若是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他便会挑选一个出门的好日子，为我和妈妈打扮上崭新的衣物后领出门，那时候，他会沉浸在别人对他以及我的赞美之中，他喜欢别人称赞自己是一个好父亲，即便只是表面上的...对于自卑而怯懦的他，我和妈妈只是装饰他的东西罢了，只是因为比其他物件耐用一点，才没有被立即舍弃掉，就是因为这样，然后，然后...”
她突然沉默了...
“在我九岁那年...”她的语气再次哽咽起来，泪水也随机就要奔涌而出。“我的妈妈，妈妈她...”
既然是如此痛苦的回忆，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吧...
正当我要打断她的时候，她说出了口。
“投河自杀了。”
...
沉默再次降临在我们身边，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唯有窗外传来的寒蝉的鸣叫声格外清脆。
还是由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见她用双手抱紧自己娇小的身躯，哽咽着说道。
“就在那个晚上，她一直没有回来...”
话音刚落，她嚎啕大哭起来。
“都，都是因为他，如果没有爸爸的话，我和妈妈两个人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啊！”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的我那么软弱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自责道：“如果我能再听话一点的话，能够帮帮妈妈的话...”
死亡这种事，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
怎么会，十果的母亲，十果的母亲？
...
原来是这样啊，我从一开始就相信着谎话。
“呜，呜呜...”说到这儿，她情绪的大坝终于决堤，泪水如洪水般奔涌而出，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呜，呜呜...”十果将头深埋在了腿上。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承担这这样的痛楚。
现在，根本轮不到我去哭泣。
我默默地看着她再次哭泣起来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要拥抱，但我担心会弄痛她，我伸开双臂，又在片刻间收回。
我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连最基本的安慰，我甚至都做不到...
我只能耐心地，等待，即便内心如撕裂般疼痛，我也依旧只能等待...
泪水浸湿了她的衣服，这份悲痛仿佛已经凌驾于身体的痛苦之上，青紫色的右臂压在摆放杂物的物品栏上，她仍然不以为意。
她只是哭泣，纯粹地因为悲伤而放声哭泣。
“我本觉得，就这样，就这样忍耐，再忍耐五年，就能离开他了。”她哽咽着说。“可是，你，你却出现在我的身旁，动摇我的决心，改变我的想法，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妈妈不带上我一起离开呢？为什么，为什么？如果那个时候，妈妈能够带上我一起的话，我就不用再...”
“呜，呜呜...”晶莹的泪珠不间断地奔涌而出，它们顺着十果的面颊一滴滴地滑落在地面上，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溅起了一个个细小的水花。
“是因为对我太失望了吗，妈妈...”
看着悲痛欲绝的她，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不，不要。”泪水不争气地流出来，我的肺部像是收到挤压一般难以呼吸，喉咙像是被捏住一样说不出话。
拜托你，不要说出那种话。
有些心意，是无论如何也要传达到的。
无论如何！
我控制着双臂的力度，想要尽量在她不痛苦的情况下传递自己的温暖。
她的悲伤传递给了我，我能感觉到脸颊的温热，一滴滴温热的泪珠正顺着我的面颊滴落。
“不要这样说，十果...”
我能感觉到她轻轻地抬起头了，她的发梢划过我的肩膀，感觉痒痒的。
我低下头，直视那双迷惘的目光。有一种力量告诉我必须这样做。
“在我看来，你的母亲一定非常爱你...”
“为什么，她...她明明都抛弃了我啊...”
你应该是明白的吧，我盯着她那双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迷惘的深处潜藏着的期待是掩不住的，十果。
这鼓舞了我，让我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尽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即便是在临走前，她也没有选择将你一起带走。”
一定。
“那也一定是因为希望你活下去啊。”
我不顾声音是否会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只希望怀中的她能够听清楚我的声音。
“呜，呜呜...”
我竭尽全力地，笨拙地，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传达自己的善意。
“她并不希望你随她一起去死，不是吗？”
即便是一点点也好...
“在她生前，不也拼尽全力地保护着你吗？”
我护住她，说道：“不过，十果也已经很努力了，十果人努力了这么久，真的辛苦了...”
依稀觉得怀中柔软的身躯在颤抖，我轻抚她的背部，像是在抚摸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
“所以，接下来，可以让我和你一起吗？”
我没有把她救出泥潭的把握，但我相信我已经有了为此拼尽全力的决心。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请让她感受些温暖吧...
我在心底默默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