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基地东面有一处十分适合游玩的沙滩,那是当初进行选址的时候,考虑到士兵们休息放松的需要,特意划入的一片海水浴场。自从这里受到怪兽的威胁以来,已经很少有人经常去那里了。
源千雪抱着大堆玻璃瓶慢慢走向海岸。临近水线时,她令玻璃瓶散落在地面,脱掉棉鞋放到身后不远处,透过纯黑色长筒袜,沙子所吸收的阳光热度更加鲜明地传递过来。她弯下腰正打算捡起一个瓶子时,视野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手,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目前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息地来到了她旁边。
叶宪直起身子,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深绿色玻璃瓶,隐约辨别出里面放的是一张信纸。
“这是漂流瓶?源君意外地是个很浪漫的人呢。”
“浪漫?”
“这可是很有少女味的事情啊,在电影或小说里出现的会投漂流瓶的女孩子都是些纯洁可爱、喜欢梦想的角色。源君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也是有一颗少女心的嘛。”
“可是据我想象,这是常年流落孤岛的落难船员发出的求救信息,比起浪漫,用绝望形容更合适。”
“这个……”
叶宪无言以对,想看源千雪说着“才没这回事”然后露出羞涩表情的计划完全落空。源千雪从他手中拿过瓶子,向海中用力抛去,漂流瓶越过数十米的距离没入水中,几秒后又在更远的地方浮现,随着波浪起起落落。
“才第二次见面就成功对我进行反击……源君,不可小觑。”
“那么以后就不要做这种事了。”
“那要看当时的气氛嘛,有些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做的……嗯,总之能平安传达到就好了。”
“不会传达到的。”
“咦?”
叶宪不解地看着源千雪。漂流瓶几乎不可能传递出信息,更不可能向特定的人传递信息,这件事谁都明白,但一般而言送出漂流瓶的人自己应该不会这么说吧。
“绝对——”
源千雪慢慢举起第二个瓶子,低沉的声音像在对叶宪诉说,像在喃喃自语,像在坚定某种信念。
“——不会传达到的。”
玻璃瓶坠向海面,入水的声音被浪潮声所吞没,寂寞地消散在海底,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源千雪转向叶宪,与他视线相接,半掩在刘海下的双眼黯淡而平静。
“一部分会变成海上的垃圾,一部分会被大鱼吞进肚子,一部分会被海浪推回这边的陆地。就算真的有个瓶子能够渡过海洋、到达彼岸,也绝对——不会有人去拾起它的。”
听到彼岸这个词的瞬间,叶宪回想起来了,眼前这名少女是来自已经被毁灭的岛国的难民。也就是说,这些信是寄给曾经在她身边的人……
这种时候,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叶宪默默注视着源千雪不断重复之前的动作,将剩下四个瓶子依次投进海中。
这名少女,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这件事的呢?是哀悼吗?是想念吗?还是说,怀着悠久的、深沉的——痛苦?
从源千雪的脸上,什么感情都读不到。
完成了仪式的少女转过身子,叶宪以为她会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但她并没有迈出脚步,而是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叶宪。
“重复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诶?”
出乎意料。源千雪会主动对他说话也好,这个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也好。明明是自己一直在做的事,却问别人有什么意义,简直就像手段拙劣的挑衅。
“那你又为什么要去做呢?”
叶宪忍不住向源千雪反问,源千雪轻轻摇头,神情落寞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只是学着别人,做些类似的事罢了。”
“别人?”
“大家都有扫墓的习惯,亲近的人如果死去了,就会在她的墓前跪拜,烧掉上面写着些字的纸片。我只是想做些类似的事,思考之后,就决定这样了——但我不明白理由。”
叶宪感觉自己被戳中了软肋,对于这些感情方面的常识他本来就不怎么了解,但被少女那认真的眼神盯着,又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说,只能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勉强解释起来。
“向死者的灵魂传递信息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这里有关祭祀方面的文化很发达。你看,古语里面不是有很多‘泉下有知’、‘以慰某某在天之灵’之类的说法吗?”
“但是,灵魂并不存在。肉体死亡的话,就全部都结束了。”
“嗯……确实现在像你这样想的人比较多呢。所以,最近扫墓之类的也仅仅就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吧。”
“不对。”
否定的声音很轻,然而那确信的眼神,令叶宪知道他没办法随便糊弄过去。
“我见过的那些去墓前祭拜的人,都是十分认真的。他们对着墓碑诉说自己的心事,因为伤心而流泪,如果扫墓只是仪式的话,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就算是仪式,也是需要投入感情的。他们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而迷茫,无法顺利地展开新的生活,便举行这样的仪式,实际上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内心。也就是说,这种行为与其说是为死者而做,倒不如说是为了活着的人而进行的。”
“那不是只会让人更加痛苦吗?”
源千雪闭上双眼,将双手按在胸口上,像在倾听自己的心跳。
“我已经试着做了好几次,胸口还是好痛,一点都没有变轻松。一次次地重新揭开伤口,会愈合得更快吗?明明只会伤得更重而已。”
“这应该要视情况而定。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回想过去只是在撕扯伤口,但也有人能够让这种仪式成为与过去的告别。”
“……我不明白。要忘记过去,正确的方法是完全不去回忆,让时间把记忆全部掩埋,为什么反而主动去回忆?”
“这么简单就能忘记悲伤回忆的话,人生也不会这么艰难了吧。说是忘记了,其实只是把炸弹深埋进土里,总有一天会炸开的。一般的做法,就是以各种仪式来劝说自己接受那些变化,至少也要在一次次撕扯伤口之后,让它变得麻木。”
“这样啊。”
再次看着叶宪的时候,沉积在她双眼中的失落情绪,比之前淡了些。
“我好像了解一点了。虽然是个喜欢说些奇怪的话的下流老师,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你已经知道我的工作安排了?话说,那句话原来你听得懂啊。”
“当然,所以请老师不要打我的主意,我会好好拒绝的。”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数秒,叶宪十分刻意地笑了笑。源千雪没有反应。叶宪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好尴尬……叶宪完全陷进了坐立不安的感觉中,刚见到源千雪时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已经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海里随时可能有怪兽冲出来,很危险的。”
一道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叶宪连忙向源千雪挥手道别,朝着陆之琦走了过去。
“没什么,闲聊而已。我们走吧。”
陆之琦看看叶宪,又看看源千雪,随后和叶宪一起走向汽车停靠的地方。
“刚才你向窗外看了一眼,说是有事要做就跑掉了,原来是去向千雪搭话了啊?别这样做了,千雪可是个好孩子,不要捉弄人家。”
“没捉弄啦,就是发现了很奇妙的景象而已,实在好奇所以就跑过去看看了。”
“什么奇怪的景象?”
“你没注意到吗?她刚才抱着一堆瓶子向海边走过去。”
“啊啊,你说那个呀。”
陆之琦立刻一副了然的样子点了点头,变得稍稍低沉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对源千雪的同情。
“我之前见过几次,那应该是在哀悼吧。那孩子是扶桑的幸存者,这边派过去的救援队发现她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浮在海里。也不知道是受的刺激过大还是伤到了大脑,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龄以及大致经历,但记不起任何细节方面的事。据她自己说,唯一能够确切回忆起的画面,是亲友们临终前痛苦的表情。我最初见到她,是在她被选中进行新机种测试的时候,即使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能见面,我也从来没见她笑过一次。”
“原来如此……”
叶宪苦闷地吐了口气,到头来他还是把源千雪背负的痛苦看得太轻了。一般来说,即使有着再怎么沉重的过去,也还是能够从记忆中的其他事物里汲取力量继续走下去的,但源千雪却再也找不都别的东西了。
属于她的回忆全都塞满黑暗与死亡,这种状况下,走不出过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太在意了,毕竟那种情况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车子发动了,起步比源千雪开的时候更平稳,行驶过程却远比那时候狂放得多。陆之琦完全不在意交通规章,无论红灯绿灯都一视同仁地飞快闯过。
“你这样开车没问题吗?”
叶宪从一般常识的角度提出疑问。他也知道军车是可以不守红灯限制的,但没有紧急情况的话,这么做似乎不太好。
“我倒是觉得你会更习惯这样呢,中东那边的战场上又没有交警。”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回到文明社会了呢。”
陆之琦转动着方向盘,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所谓的特权阶级,就是能在文明社会里像野蛮人一样为所欲为啊。”
话虽如此,这种乱来的行为倒也没造成其他人的困扰,街上的汽车和行人已经少到让人怀疑到底还有没有设立红绿灯的必要了。几年之前,这里也是相当繁荣的地方,美丽的海滩吸引了许多外地游客。自从怪兽开始袭击海岸,外地人不再来这里,大部分居民们也都搬迁到了内地,只剩下一些搬不起家或不舍得走的人,让这城市勉强存活。
汽车离开基地后行驶了几分钟,便在一处两层的别墅前停了下来,陆之琦打开门,领着叶宪走进客厅。房间里的设施因为一段时间没人居住积了些灰尘,家具看起来朴素了点,倒也还算得上一般家庭的规格。叶宪自己带的行李被装在两个大纸箱中,堆在正对房门的走廊上。陆之琦拉开窗帘,有点刺眼的阳光将客厅整个填满,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方无限延伸的海面。
“这种风格的房子在这里很少见,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的,大体上还满意吧?”
“可以说是超出预期吧,没想到你能找到这么符合我想象的地方。”
“怎么说呢……毕竟我以前也算是个动画迷,所以看了邮件里的描述就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我那时可是非常惊讶啊,明明你还在这个国家的时候都不怎么看动画,没想到去了亚文化一点不流行的地方反倒变成了狂热分子。”
对于陆之琦的疑惑,叶宪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手手腕,那串白色碎片串成的手链一如往常地系在那里。
“这里面也是有很多原因的,有兴趣的话以后找个时间说给你听吧。”
“哈……那就这样吧,那我先回基地了。”
虽说也不是说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叶宪那像在故弄玄虚的表现还是让陆之琦有些提不起劲来。她向叶宪道别打算离开,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叶宪也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以后我要怎么称呼你?”
陆之琦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从刚才见面时开始,叶宪一直是以“你”来称呼她的。
“说来也是,现在我名义上也算是你的上级,像过去那样叫我‘小琦’好像不太合适呢……嘛,直接叫名字就好了。”
“那就这么办吧。看来也不会再听到你用以前的称呼叫我了呢,有点遗憾啊。”
陆之琦的身体抖了一下,她将视线从叶宪身上移开,右手握拳按在胸前,变得有些动摇的声音让叶宪想起了她当年那副怕生的样子。
“你、你想让我那样称呼你啊……不可能的吧,事到如今……”
“我也知道啦,不过,一次可以吧?一次就好了,说实在的,你样子变化那么大,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再次见到你的真实感呢。”
“那个……好吧,就一次……”
她转过身,不想让叶宪看到自己的表情,但那也没多大的意义,毕竟她已经连耳朵都变得通红了。
“……哥哥。”
叶宪本来想向她抱怨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推开房门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