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未知的存在和现象常怀以最大程度的恐惧和恶意,因为往往未知最为伤人。
未知代表着不见五指的黑暗,意味着无能为力的绝望,象征着失控。事实上人们恐惧的并不全然是未知本身,而是未知或将带来的苦难。
人人都怕未知,而倘若某天你突然惊觉自己就是未知本身呢?
当你已置身黑箱,环顾四周时只能看到恐惧和鄙夷时,你会如何自处呢?
当你咧开的笑唇只能散发出腐败的尸臭,大开的怀抱只能感受到尸身的冰冷时,你会如何自处呢?
当你最终成为了恐惧本身,你又会如何自处呢?
届时你还会恐惧吗,又或者你也会惧怕你自己呢?
———
“你快醒醒... ...”
荀子衿竭力遏止住双臂的颤抖,想尽可能温柔地唤醒她臂弯中“沉睡”着的少女。
她抬起微颤的手,试图擦拭去少女脸上的污秽,不料却把那捧积蓄在她掌心的黑血弄得到处都是。
少女的脖颈无力地侧转到一旁,污血和呕吐物混合而成的浑浊液体从她另一侧嘴角溢出,黏糊糊地流淌到了地上。
少女的面容已泛紫,微张的巩膜上可见鲜红的出血点,而最重要的在于,荀子衿已感受不到她的心跳声。
“怎么会... ...”
周围的混混们早在珩尪出现之时便以跑得无影无踪,只剩荀子衿怀抱着刘嘉凌跪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不对,还有一人正在一旁目睹着眼下的情景。
“呃... ...呜呜呜... ...”
李威不知何时已经转醒,在剧痛之下,他的喉咙和气管乃至于全身都在不时痉挛着,这使得他的哀嚎被歪曲成了滑稽的抽嗒。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不良少年此时通红的脸颊上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汗水和涕泪在他身下汇聚呈小洼。他左手揉捏着自己右手仅剩的半截大臂,好像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右臂的断口被暴力地扭转得如同香肠的末端般只剩几指大小,在创造了更多的碎骨烂肉和痛苦的同时间接减少了出血量,使他免于立刻因断肢出血过多而死亡。
至少她确实没有杀人。
剧痛蹂躏着李威的痛觉神经,创口折磨着李威的视觉神经,激增的儿茶酚胺类激素使得他眼中的世界变得如此的鲜艳刺目,又像是热带雨林的箭毒蛙般危险。
他的嗓子发出无意义地嚎叫,他用尽全力向后爬去,他的血和汗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直到他再度被抓住。
“不要,不要,不要杀我。”
李威剧烈地喘息着,连头都不敢回,只在生物本能的驱使下死死抱住了头,闭上了眼睛,生怕再次看到那对墨绿色的眼眸。
荀子衿一手紧紧搂住软若无骨的刘嘉凌,一手奋力掰开了李威那脆弱的防御。
“快,你快帮我看看,快啊。”将李威的头按到了刘嘉凌面前的少女带着哭腔喊道,“她没事,她只是晕倒了对吧,对吧!”
“你快说话啊!”荀子衿抓住李威的后领用力摇晃着,却仍下意识地不敢惊动怀里的少女。
看着面前刘嘉凌死灰发紫的面庞、那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发红眼球以及那从她嘴中汩汩流出的黑红液体,李威的裆部刹时湿了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昔日不可一世的二世祖此时跪倒在地,目光涣散,左手还在试图和早已不存在的右手合十,嘴中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俨然已经坏掉。
“你快说啊!”荀子衿抽泣了起来,她无意间揉了一把右眼,不慎将什么物件给搓了下来。
少女的泪水滴落在李威的肩头,灼烧出缕缕白烟,感到刺痛的李威茫然抬头,看到了那他将用一生来铭记的眼睛。
幽然的绿光自啜泣着的少女的右眼渗入他的双眼、攥住了他的心脏,与此同时,一股已刻入他灵魂的芳香扼住了他的咽喉。
... ...如果死亡有气味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这样吧... ...
死亡的芬芳。
李威突然地恢复了冷静。只见他无力地垂下了脑袋,笑出了声,笑得肩膀乱颤,笑得涕泗横流,笑得鼻血泡从他鼻子汩汩冒出他都无动于衷。
他凌空挥舞着他的断臂,像是要用泼洒的鲜血在天上画一幅抽象画。
他终于疯了。
荀子衿放开了李威,抱着刘嘉凌畏惧地后退了两步,然而她畏惧的却不时精神失常的不良少年。
透过李威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
她的手颤巍巍地凑近了自己的右眼,如同在靠近一团灼人的火一般。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手臂无力地松开,任由已经死去的少女倒在了地上。
———
珩尪现在貌似能体会到荀子衿的情感波动,无论距离多远,都像是有一根土制电话的牵线将她们两人相连一般。
她的手上,正攥着一块黑色的塑料盒。质硬的盒子像一个纸皮包装盒一般被捏作一团,从它破碎的边角处可以看到其中包裹着的集成电路板。
这所学校的监控模式还是老式的闭路电视,因此毁销监控记录并不算一件难事。
这所学校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六层楼高的钟楼,而珩尪此时正蹲在钟楼的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荀子衿的行动。
凌冽的高风吹起她的风衣和长发,她随手拂开了乱发,并揩去了嘴角的血丝
她沉默地看着荀子衿所做的一切,荒芜的面容表情不曾有一丝触动。
荀子衿的动作很快,在天色转暗前,她便已完成了所有收尾工作,离开了这所中学。
整点的钟声自钟楼顶端敲响,尖顶上的少女不知何时也失去了踪影。
而李威仍跪在原地低头疯笑,直至声音沙哑,声带出血,直到来到此处巡逻的学校保安目睹了这惊悚的一幕。
———
“我回家啦!”
荀子衿打开了房门,回到了她们二人的狭小公寓中。屋里,珩尪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她。
“小珩!”
荀子衿惊喜地冲上前去抱住了珩尪。
“子衿。”
珩尪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
而后看向了荀子衿自进门便始终闭着的右眼。
“啊哈,小珩发现了么?”
荀子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了一颗乒乓球大小的东西。
赫然正是一颗有着幽绿虹膜的眼球,其末端及周边甚至还带着粗长的眼神经和眼肌。
珩尪接过了少女手中属于她自己的眼球,无言地凝视着。
“只能说,真不愧是‘不死’呢,身体真的很方便。”
荀子衿苦笑着挠了挠脸,跪坐在了地板上,并撑开了软塌塌的眼皮:“能拜托小珩帮我装一下嘛,我自己可能不太好操作。”
珩尪张开了嘴,将眼球放入其中。
荀子衿一怔,赶紧摆了摆手。
“嘿,那可不能吃... ...”
没等她说完,珩尪便用自己的行动温柔地打断了她剩下的话语。
冷面的少女捧住了荀子衿的两颊,轻轻地吻住了她空荡的眼窝,而后将被唾液润滑过的眼球毫无阻碍地用舌头送回了它本应在的未知。
“哎呀。”荀子衿小声地表示了惊讶之情。
珩尪离开了沙发,同样跪倒在了地板上,轻轻抱住了有些茫然的子衿。
“你不需要害怕什么,子衿。”珩尪含住了她的耳朵,将话语传入了她的心中。
“我会永远在你身前身后。”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
“无论好坏。”
“我都会帮你。”
“帮你抹平一切障碍。”
荀子衿愣住了。
“... ...太沉重啦,小珩。”荀子衿柔柔地笑着,双臂拢住了珩尪的后背,“但我收到啦,谢谢小珩。”
两人就这么拥抱着,珩尪轻拍着荀子衿的背,如同在哄睡一个夜惊的孩子,而荀子衿啧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软弱的声音。
牵着我的手吧,就算闭着眼睛走你也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