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扑通，扑通！”
我的心脏跳得厉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手中那张价值千万的彩票。
没错，我中了一千万，整整一千万。我现在正要去彩票中心兑奖。
“中央大厦……是这里没错了。”我看着绿树环绕着的彩票中心，深吸了一口气。
我刚准备走进去，才迈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地退了回来。“身份证……”我呢喃着，拉开拉链把手伸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我的钱包就在那里面。
磨磨蹭蹭地把黑不溜秋的家伙拿出来，我从夹层中抽出了身份证。
彩票在我的裤子口袋里，以防万一，我又确认了一遍。
“好的，完全没问题，我将是个有钱人了。”我如此暗示着自己，又大大地吸了口气，然后重新迈开步子走进中央大厦内。
“哒，哒，哒！”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着装很正式，高跟鞋敲击瓷砖地板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笔直往里走，直到看到一块提示牌：“兑奖向右”，才改变了我前进的方向。那个女人不去这里，所以转了弯的我也就看不到她了。不过呢，我丝毫不觉得可惜。
又走了两步，可以说是低调简朴的兑奖窗口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里既没有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吊灯，也没有花纹复杂令人惊艳的瓷砖地板。这里有的只是“扶老 助残”，“救孤 济困”八个大字，鲜红的大字，仿佛人们的使命。
我之后也要做那样的事，也许是被激励了，我这么想到。
工作人员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到来，笑容满面地迎着我走向兑奖窗口。窗口里，一位女性工作人员似乎正在打理些什么。
“您好，是来兑奖的吗？”她抬起头，和蔼地笑着询问道。
“这不是废话吗！”我本想如此大喊，但又觉得有损自己的体面，最终只能住了口。我可是个有钱人了。不过事实上，我的内心万分煎熬，肚子和胸口处压得难受，只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因此，仅仅是面对这样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是……是来兑奖的……”我把裤子口袋里的彩票抽了出来。汗水已经打湿了它，夹着它的两根手指也止不住地随着身体打颤。
“您别紧张，先生。”那工作人员依旧在微笑，和善的面孔，也让我稍微好受了一些。
“嗯，麻……麻烦你了。”我支支吾吾地说着，把那张被我揉得褶皱不堪的彩票递到了窗口前面的那个小盘子里。
“请把身份证出示一下。”她又说。
“哦，好！”我又一次把手伸进了裤子口袋里，手汗弄得我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而尽管我的身份证应该在那里——我刚刚才放进去，却一下子寻不到了。
“怎么了？”那工作人员见我面露难色，关切地问。
“啊……那个……”我正要解释，另一位工作人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还把一张居民身份证轻轻拍在了桌子上，“这是您的吧？”她问，脸上洋溢的是同样的笑容。
我急忙将那身份证翻过面来，上面出现的，赫然就是我自己的脸，还是那张几年前，意气风发的脸。
“是我的，是我的。”我笑着说，然后把它交给在里面办事的那位工作人员。我这才想起来，刚刚抽出彩票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太紧张，所以才没听见吧。
“好的，这边我们需要去后台核实一下中奖信息，麻烦您先在彩票上签个名好吗？”
“没问题。”我颤颤巍巍地接过彩票，草率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那请稍等片刻。”说着，她便站起来，往后面的房间走去了。
大概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便依旧站在窗口前眯起眼睛等着那人回来。外面天还挺冷的，里面开了热空调，则有些热了。我把外衣脱掉，放到了自己的手上，然后不禁觉得这衣服有些破旧。紧接着，我便开始了幻想，幻想在奖金到账之后该怎么用它来滋润我的生活。
在我幻想的间隙，那位工作人员已经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印好的单子，“完全没问题，恭喜你了。”她给我展示了兑奖单，然后微微弯腰表示敬意。周围的其他工作人员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是要等会直接打到您的卡里吗？”她又操作了几下，问道。
“嗯，”我点点头，又一次拿出那破了布的黑色钱包，抽出那张卡来，“打到这吧……还有……那个……”
“什么？”
“想捐款的话……该怎么做？”我有些心虚地问。
“呀，您要捐款吗？”她的口气就好像这现象十分罕见一般。
“嗯。”我权衡再三，又点了点头。
“那请到这边来。”又一位工作人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还给我指了个方向。
（2）
登记完成之后，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我原本觉得，虽然我每个月也都购买彩票，但相对于那些几十年如一日，却从未中奖的老彩民来说还是杯水车薪，就这样拿走一大笔奖金未免对他们不太公平；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没有生活的依托，我却一个人独享了这么多的奖金，实在是让人有些良心不安。但一听说原意捐款的人很少，原意捐出四分之一这种数目的人就更少了这个消息，我便一下子又轻松了许多。
重新回到兑奖窗口时经过了大门处，一阵略湿的凉风吹来，空调所带来的闷热也得以缓解。“您回来啦，”那位工作人员似乎很欢迎我，“这是这次兑奖的税票。”她把一张单子从窗口里推出来，紧接着又把兑奖单和我放在那的银行卡还给了我，“除去您刚才的捐款和税金，还剩下五百五十万人民币。这些东西都很重要，请收好。”她吸了口气，“您可以现在就到旁边的银行去办理，我们的其他工作人员会帮你的。”
“好的，谢谢。”我尴尬地笑着，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还要到旁边的银行去才能领奖。
“请跟我来。”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给我领路。
银行我就熟悉很多了，也就不那么紧张了。不过让我有些惊讶的是，为我操作的那个银行工作人员就是之前我进来碰到的那个。如今，我能很明显地看到她的正脸，是那种很纯正的东方美人的鹅蛋脸，毫无瑕疵，美得不可方物。
于是我便一直沉浸在她的美貌里，直到她有些鄙夷地告诉我转账已经完成了，我很快就会收到奖金了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对我的态度很傲慢，所以我并没有出于礼貌向她道谢，而是高傲地微微示意，然后就走出了银行。
走出了银行，也就走出了中央大厦这栋楼。我本来还在幻想着该用这些钱去做些什么，冷不丁头上落下两滴雨砸到了我的眼镜上，一下子让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只好拿出一张纸巾擦掉水珠，然后才抬起头，发现居然下起了小雨来。
“什么鬼天气。”我暗骂道，套上外衣的帽子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等等……”还没走几步，我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我这身价，难道还要做公交车？”我反问自己道，很快便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taxi！”我站到路边招起手来。
也许是因为下着雨，很多出租车虽然显示“空车”却不愿意接待我。我的手上都沾满了雨点，手臂也举得酸痛。大概是我的诚意以及身价感动了上天，一会儿一辆出租车终于靠边停下。
尽管躲在树下戴着帽子，但还是有雨，于是我便快步走下台阶上车，踩得梧桐树叶吱吱作响。
（3）
我去徐家汇并不是为了消费一番，甚至不如说，才刚刚得到这么多钱的我还没习惯于这种情况，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要去和妻子以及儿子汇合，她正带着我儿子去外面上课。
我一直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妻子是我的福气。虽然长得不算特别好看，但她能在我受挫的时候安慰我，也能在我的得意的时候与我分享快乐。家里的钱自然也是交给她保管，对于我来说，她就好像一位经济学教授一般，怎么赚钱，怎么花钱算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同意了我每个月花一百块在彩票这个老习惯上。要不是她这样开明，我显然就没有今天这样的辉煌了。
车开到一半，我才想起我已经有这么多钱了。摸出钱包，拿出银行卡和那些单子，看着它确实在我手里，一下子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确实有那么多钱了，五百多万，甚至足以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市中心买下一套房子，简直不可思议！
意识到我确实有了这些钱之后，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们家很快就不会再过原来的生活了。我们现在是有钱人家了，我不断暗示自己道，然后下定决心要在今天中午就进行改变——中午一家人得吃顿好的。
雨渐渐小了，到了徐家汇附近，其实已经不怎么下了，但车窗上的水痕依旧存在着。偶尔有灯光闪过，大概就会在我的脸上映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那水痕大概和泪痕很像，但我其实是笑着的。
开到那栋高耸的大厦面前，我便下了车。付钱还是用公交卡，老习惯了，虽然稍微有些寒酸。隔着车窗，出租车司机把票递给我，然后便扬长而去，我则开始给我的妻子打电话。
“嘟……嘟……”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可就是没人接。
“怎么回事啊……”我有些担心，四处看了看，最终决定先走进大楼里面再做打算。而我还没走几步，突然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双手捂住了眼睛，“猜猜我是谁！”很快，那个熟悉的女声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你就别吓我了……”我哀叹道，抓住了她的手。也许她哪点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到了现在还是喜欢吓人。
“怎么样，成了吗？”笑着挣开我的手之后，她问。
“成了，成了！怎么能不成。”我拍了拍胸脯，然后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还捐了一点，剩下五百五十万。”
听到我捐款的消息，她脸色一下子有些复杂，“真是的，捐它做什么……”可刚说完，她又摇了摇头，“也好，也好。”她这样说。
之后我跟着她去了大楼里的那家教育机构，叫“新精立”，名字就奇奇怪怪的。我对孩子的教育一向不予管理，都是她在负责，所以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教的到底是什么，就盯着它墙上的招生海报看了起来。
“少儿编程……锻炼思维……”上面大约是这样的字眼。
我还没看两眼，一群孩子就从小小的移动门中一溜烟挤了出来，我的儿子也在此列。妻子她很快迎了上去，然后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带到我的身边来。那个穿着小小的白色羽绒服，正因为看到了母亲露出笑容的孩子就是我的儿子，他今年刚刚八岁。
“爸爸！”他突然叫到，声音尖锐又悦耳。
“我在这呢，我在呢。”我苦笑着接过那个小家伙。明明都这么大了，还是天天要人抱来抱去。
“中午吃什么呀，爸爸？”顺着走廊前往电梯的途中，他问道。
“今天中午吃大餐哦！”我大声告诉他。笑容也很快浮现在了他的那张小小的面孔上。
（4）
自从有了孩子，只要他在场，凡事都得围着他转，“小皇帝”的称号名不虚传。对于独生子女的宠爱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话：“不然我就不好好学习了！”这话可把我和他妈吓坏了。他的好好学习可是我们这些中产家庭唯一的出路啊，他要是不好好读书了怎么行呢？但我们又不敢棍棒教育，最终只能对他百依百顺。而我这个一家之主也就因此毫无尊严可言。今天之后，这种情况就要改变了，去饭店的路上，我这么想到，就算这些钱全都存起来收利息，也够他花一辈子了，学习什么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事我确认中奖时就和妻子她商量过，她也表示了赞同。她还说，看着孩子还那么小就四处奔走，自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不一会，按照儿子他的要求，我们便来到了徐家汇最新开张的一家自助餐厅面前。这里简朴的装修让我眼前一亮，而才十一点不到就排起的队伍也昭示了它的人气。我站到队伍里，向服务员取了个号。
“四人桌，前面还有五位。”我读出上面的信息让他们知道，然后一起坐到了旁边。还没一会，一位长着一副贼像的，走路姿势也偷偷摸摸的男人就坐到了我的旁边。
“有最先的四人桌，要不要？”他小声询问着，满脸都是媚笑。
“多少？”也许是品尝美味的食物心切，我询问道。
“五十。”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摆出“五”的姿势。
“成交。”我想也不想就摸出五十块钱递给他，然后从她手中拿到了一张皱巴巴的排队号。“到我们了。”我转个身去对他们说，因为号码的来路不正稍微有些心虚。
“这么快？”妻子她显然有些惊讶，而儿子他则显然很高兴。
“嗯。”我点点头，他们大概完全没注意到刚才的情况。
“那就走吧。”她拉起儿子的小手，跟在了我的后面。
把票递给柜台的服务员时，我也有些心虚，但她只是轻轻撇了一眼，就说：“五十号桌，带一下。”然后低下头去。
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但走进餐厅的时候，我总觉得有谁在盯着我看，后背有些发凉。
暖和的空调和店里琳琅满目的美食很快治愈了我的不适。寻找我们那靠里面的位置的途中，我就看到了新鲜的生鱼片，梭子蟹，鲍鱼等海鲜，于此相对的，牛肉，羊排，小龙虾也一样不少。我坐到位置上之后，看着旁边桌上摆的小锅，“原来这里还可以煮火锅啊！”我这样感叹道，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但我们毕竟才三个人，儿子太小，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看着位子，于是就只好让我来。妻子她带着儿子走了出去，我则打开手机查看——没有消息。
我算是个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打工族，在公司里毫不显眼，在这个不大的家族里也没什么地位可言。我表哥是某个重点高中的名牌教师，每逢周末就出去给别人补课，赚得盆满钵满，我那年纪稍小的表妹更是不必说，年纪轻轻就在一家大银行里任职，听说马上就要高升了。与他们相比，我一直自愧不如，但现在来看，我也并非那么失败。
我正想着，妻子她已经回来，手上没拿几个盘子，而且都是儿子他爱吃的东西。我有些心疼，本来想说：“你再去拿点吧。”却被她的眼神制止了。我只好点点头，望着他们母子俩依次坐下，一个人踏上孤独的旅途。
拿了一堆大肉回到座位上时，免不了被妻子她一顿斥责，“你怎么尽拿这些东西啊？”她不悦地问着，“这些才值几个钱，怎么吃的回本嘛……”
“别说这种话了。”我很调皮地直接伸手去捂住她的嘴巴，“我们现在不缺钱，吃得高兴最重要。”
见我一直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她只能点了点头，然后我才松了手。安稳坐下之后，我又把一盘牛排推到他们面前，“尝尝看，好像是什么进口的安格斯牛肉，挺贵的呢！”
妻子她又点了点头，很郑重地接过了盘子。先给儿子她尝了一块，又自己吃了一块，脸上接连显露出幸福的笑容。我突然也觉得很幸福，尽管还什么都没吃。“有钱真好啊……”我不禁这么感叹道。
之后我又吃了很多，按照她事后的描述，那或许并不是在吃，而是在塞了。那时候的我精神有些恍惚，只觉得什么都好吃，然后一盘又一盘地去拿，把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都吓个不轻。我一片一片地把牛排吞下肚，喝一杯一杯地冰镇可乐，还嚼也不嚼地就把一颗又一颗炸鸡肉丸囫囵塞进嘴里。那时候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什么都记不得，只有一个东西很明确——吃的欲望。我很少这样奢侈，吃如此高档的身材们。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我想来大约是狮子，他催促着我，让我吃下更多。
我还算年轻，才四十岁，还剩下一些年轻的资本，因此最终没有生病。可尽管如此，第二天起来都时候还是有些后怕，吃早饭的时候也多少有些恶心。我确实没生病，但似乎也已经病了。
（5）
尽管我已经有了百万身价，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对工作还是那公司里的同事们的留恋，我并没有辞去工作，甚至，根本就没有辞去工作这个念头。因为既不想炫耀，也不想招摇，所以中大奖的事情我没有和任何一位同事说。来到公司里，大家一如既往地和经常晚到的我打着招呼，我也以同样的礼节回应他们，然后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什么都没有改变，工作了一会之后，我偷偷看了一眼其他人。他们或是注视着屏幕，或是敲打着键盘，或是无所事事地刷着手机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这样想，尽管我已经不一样了，但大家也好，大家眼里的我也好，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我想起以前我们吃午饭的时候，要么去附近的小店凑合，要么就叫那种不知道哪里出来的便宜的外卖，而经理他不一样。他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秘书，整天帮她把饭和吃剩的垃圾拿进拿出的，还不时在他的办公室里发出有些奇怪的声音。我们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知道这光长了一幅好脸，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工作能力的女人为什么没有被辞退。原本我们都愤愤不平，可长此以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凭什么呢？”我刚刚才告诫自己放下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却很快却又起了兴致。没错，对于原来的我而说，这大概是痴人说梦，但现在的我不一样了。我有些恼怒，说不清理由，但大概是因为尽管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我的思维方式和行事准则还有许多没有改变。得立刻做出行动，我突然这么命令自己，中午的午饭也得有排面才是，要超过经理那种家伙。
我特别爱吃炸鸡，所以在中午的时候点了个肯德基的炸鸡桶，香辣鸡翅，吮指原味鸡，热辣香骨鸡在里面一应俱全。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排场，价格也不贵，加上那可有可无的可乐和外送费还不到一百元。这么大一个桶一送到我们公司的门口，立刻显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瞪着眼看着我，而全新的我迈着稳健的大步来到前台收取外卖。“剩下的可乐你们想喝就喝吧。”我拿出一杯可乐，把其他的可乐全都拍在桌子上，然后大摇大摆地提桶离开。他们则看着我扬长而去。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很快，我出手阔气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公司上下。我津津有味地啃着炸鸡的同时，同事们都围到了我的身边。“怎么了，怎么啦？怎么突然这么大方啦？”他们的脸挤在一起，问着，扭曲着，仿佛找到了什么赚大钱的窍门，只要这样询问我就能得到。
而我只是继续吃着我的炸鸡，鲜嫩香辣的鸡翅配上炸得恰到好处的脆皮，香辣鸡翅果然是我的最爱呀！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吃完的骨头丢到桌子上的桶盖上。
“说说嘛，说说嘛！”有些人觉得无趣，但有些人依旧守在我的身边。
“哎呀……”我假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真想知道？”
“是啊，是啊！”他们高呼着，不知道怎么地，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也渐渐浮现在耳边。
不能说……只是逗他们玩玩而已……我不停地告诫着自己，而今天中午的情况也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这些得来的钱不是为了让我炫耀而存在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对自己说，这是上天对于勤勤恳恳的我，对于勤勤恳恳却毫无成就的可怜的我，对于我那贤惠体贴的妻子的奖励，而不是让我站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好运而存在的。还有那么多买了彩票的人，他们的钱，一部分，尽管是一小部分，但全都在我手里。这是不义之财，是上天的恩赐，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心安的。
（6）
我最终只是卖了个关子，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我这样很危险。”人群散开之后，我一边又一遍地这样告诫自己道。虚荣心什么的，我根本不需要，我只需要好好地把平平稳稳的日子过下去就好了。
下班之后回到家中，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却黑漆漆，静悄悄的。我打开灯，发觉没有任何人回来过的痕迹，不禁感到一阵害怕。“该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我暗想着，拿出手机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边传来妻子很惊讶的声音。
“呀，我忘记告诉你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师叫我今天去学校谈话呢。我现在就在路上。”
“啊，是这样啊。”电话这一头的我总算安下心来。
“他也在学校那边等着呢，真是的，本来想请个假下午就去的，可是我们经理他偏偏给我安排这么多活。”
“晚饭我们都不回来吃了，你自己解决吧。”
“嗯。”我点点头，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该吃什么好，又有些失落的我最终打开了外卖软件。我感觉有些空虚，这个原本热热闹闹的家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吃什么好像都很难让我提起胃口来。于是，我最终挑选了一家最新开业却没有丝毫优惠的佛跳墙捞饭，一份加打包和外送费也要一百出头。
也不能说不关心，但我确实很少过问儿子她的学校生活，都是她在打理。这是我们长久以来的分工，早就已经很明确了，但我还是因为她没有告诉这件事而感到有些心酸。我是孩子的父亲呀，我是应该知道的，我在内心中如此呐喊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叮咚！”正当我苦思的时候，外卖到了。
“您的外卖。”门口那个高个子的外卖小哥一把外卖的袋子递到我的手里，转身便走。我突然很同情他，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这样出卖自己的身体来劳动。我尽管也是为别人打工，至少工作还是比较体面，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
打开袋子，映入我眼帘的便是很华丽的包装盒，一层是米饭，一层是色泽金黄的佛跳墙。我刚打开这盒子，香味便一下子弥漫了整个房间，让我不禁多吸了吸自己的鼻子。“真香啊！”我如此感叹道。
之后我很顺理成章地把汤汁，以及汤汁上的什么鲍鱼之类一起倒在了米饭上，搅动几下后边狼吞虎咽起来。我其实并不是特别饿，因为中午一下子吃了那么多炸鸡，又喝了含糖量极高的饮料，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吃。因为这包装保温性比较好的原因，这浓稠鲜香的汤汁还有些烫，可我却好像完全顾不上这些似地，一口又一口把包裹着浓浓汁水的米饭都蔬菜往嘴里面送。居然吃在嘴里觉得太烫的话，吞下去就没问题了吧？我这么想到，于是乎所有的美味都只是在舌尖上轻轻走了一遭，就被我囫囵送进肚子。
扫净最后一粒米饭之后，我的身躯訇然向后倒下。
（7）
自从拿到那些钱之后，我的什么似乎都没有改变，只是食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同时，我也开始对外面买来的食物产生了浓重的依恋，对家里的饭菜却不那么感兴趣了。可我们家的饭一直都是妻子她在烧，结婚这么多年质量一直很稳定，我也一直都觉得很好吃。
更可怕的则是这个周末出的状况。因为她们家的亲戚来拜访，中午她烧了好大一桌子的菜。红烧肉，草菇炒芦笋，蒜蓉开背虾，都是很家常但又很美味的菜，她做的红烧肉更是我的最爱之一。除此之外，用冬笋炖的腌笃鲜也是一道硬菜，看着就让我口水直流。很快，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就来了。
他们住在农村，是我妻子的姐姐和姐夫。她并没有像我妻子那样幸运，那时候，他们家里的钱只够供一个孩子上大学，最终只能选择成绩较好，也比较文静讨人喜欢的妹妹。那时候，一个大学的学历是多么重要啊，我妻子因此得以到上海工作，最终才嫁给了我。正因为如此，她对于她的亲姐姐一直有着很深的愧疚，每次他们来拜访都不拒绝，而且都要做一顿很大的大餐，我也表示理解。这次我中奖之后，又听到他们来的消息，妻子还要我给他们一点钱，作为最后的赔罪。
我自然答应了，前提是，如果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的话。
饭桌上的她与自己姐姐交谈甚欢，但我和她的姐夫之间显然有着很深的隔阂，谈不到一块去。他长得就很土气，乌黑的发丝乱糟糟地趴在脑袋上，眼睛里也没有生气，只有吃饭倒是很积极。
“呀，我怎么能看不起他呢！”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块肉夹到她姐姐的碗里，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
“莹莹怎么样了？怎么不跟着你们一起来啊？”正吃着，我突然听到她这么问。莹莹是她姐姐的女儿。
“前几天刚刚嫁出去，”她姐姐这样说道，“是我们村的另外一个小伙子，你应该见过的。”
“呀，莹莹才刚刚二十岁吧？”
“是啊，可她成绩又不好，外出打工也没什么成绩。这样看来，还不如嫁了好好给人家当主妇，那小伙子还有点出息呢！”
“唉……”我妻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色显然很阴沉。
“大家都多吃点。”看到厨房间蒸锅里冒出滚滚蒸汽，妻子扫清脸上的掩埋，站起来走向那个方向。
“还有啊？”我看了一眼满桌的菜，叫住了她。
“嗯。”她点了点头。
不知道怎么地，我突然又觉得有些恶心。明明这种感觉已经减轻了一两天，可却又毫无来由地在现在爆发了。面前的红烧肉突然失去的色泽，变成了一块黑黑的，焦炭一般的玩意，草菇则更加可怕，一上一下变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颜色。所有的食物都变得黑白起来，美味的东西也味同嚼蜡。我吃不下去，毫无道理地，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匆匆扒了两口饭之后，我站起来。“我吃饱了。”我这样说，然后和刚刚端着清蒸鲈鱼的妻子正好碰到了眼神。
“怎么啦，就吃这么点？”她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胃有点不舒服罢了。”我摆摆手，逃进了房间里。
我已经和她说了最近的情况，她虽然不明白，但也表示了理解。这次她肯定也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才没多说什么吧？她还和我说可以想去外面吃就去外面吃，不用顾虑，毕竟身体第一，吃得下才是最重要的事。而我虽然答应，但一般还是在家里吃饭，而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也明显有所缓解。我原本以为我这怪病就要治好了，可没怎想今天又出了这种状况。
“呵……呵。”我连续喘了好几口气，才从那种感觉里解脱出来。
“再来一碗！”我只听到坐在桌上的儿子这么喊道。
吃完饭没多久他们就走了，我还听到他们小声和我妻子商量了些什么。我实在没有尽地主之谊，只能到门口去给他们送行。他们看到我能从房间里出来，好像挺高兴的，却又好像不那么高兴。他们走了之后，妻子她很沮丧地与我说，他们大概以后不会再来了。
（8）
自从那天之后，我对于食物的欲望越发扭曲起来。我知道总是再外面吃是不对的，对健康也没有好处，可我几乎已经吃不了家里的饭菜了。为了不让儿子起疑心，我有时候就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去，但主要还是我一个人。可只要是外面做的，我却几乎什么都能吃得下了，贵不贵似乎也无所谓，不过我一般还是选择吃豪华一点的，毕竟我有钱嘛……就这样，十几天来我几乎把公司周围，甚至家周围的高档餐厅都吃了个遍。
今天是一个工作日，早上我帮一位同事做了点事，又完成了经理那家伙交给我的任务。中午的时候，为了不又一次引起轩然大波，我一样点了一份不太昂贵的午餐。在去前台取餐的时候，我正好碰到了经理那位貌美如花的秘书。
“呀，经理他今天中午吃什么呀！”我半开玩笑地问。
“唉，是路边小店的回锅肉盖饭。”她居然回答我了，还叹着气，“不瞒你说，经理虽然有钱，但却根本不吃什么高端的餐厅，就好这口。”
“啊？”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反问着。而且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打心底里有些看不起那个粗俗的上司。
“真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着急，强调道，“他怎么也有几十万的年薪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就吃这种东西。而且啊，”她举起手中的袋子，“这包装这么严实，就是怕被你们这群下属看见呢！”
“真是没品的家伙啊。”
“是啊，除了工作什么都不行。真是可怜死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脸红。
我摆摆手，带着自己的午饭回到了位置上。打开包装便是扑鼻的香气，可似乎又有些廉价。这是我原来最爱吃的外卖了，双拼煲仔饭，叉烧鲜甜有肉感，烧鸭皮脆油多，低下的锅巴也是一绝，而且最关键的是，它还不贵。可今天我吃着它时候，完全不知道怎么地，感到了一阵不适。这种感觉很像之前在家里吃饭的那种感觉……并且一遍又一遍的冲击我的大脑，让我几乎无法下咽。
“怎么回事……”我痛苦捂住胸部，那种恶心的感觉几乎要我喘不过气来。
我最后把那些全丢掉了，又喝了好几口水，才从那种感觉中解脱出来。可是我又很饿，只得又叫了一份外卖，催促他们在午休结束之前送达。为了以防外一，我还挑选了一家比较贵的店。不过同样的，这次也是煲仔饭，算是一个控制变量的实验。我不禁觉得，要是这事真的如我所想的话，那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午餐很快就来了，因为它有些豪华的包装，很快有引来了一批小伙。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年纪大些的则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在一旁坐着自己的事。
“你肯定是发大财了吧！”一位年轻人涨红着脸，这么说道。
“是啊，是啊，老张，给我们讲讲吧！”
“让我先吃饭，行不行？”我饿得没话说了，只好这样打发他们。
“好耶！”他们欢呼起来，很快就散开了。
（9）
而事实证明我确实没错。
打开外卖的包装，尽管根本没有什么扑面而来的香气，我却依旧被其中的什么吸引，像是吃珍馐美食一眼狼吞虎咽。可我确实明白，它不仅没有香脆的锅巴做底，烧鸭也是二次加热的类型，只不过是套了个高档的外包装，只是花了我更多的钱而已。
我哀叹一声。“或许再没办法回到从前了吧。”
下班之后，一些人离开了，一些人则围到了我的周围。尽管我不想伸张，但还是选择了遵守承诺。
“就简单直白地说吧，我买彩票中奖了。”
“啊？”“不会吧！”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是真的。”
“多少钱，多少钱啊？”
“一千万。”
“卧槽！” “这也太离谱了吧！”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这种感觉说实话还蛮不错的。
“还不是你们偏要我说嘛……”我做出一幅无奈的表情来。
“诶，对了。你买彩票有没有什么诀窍啊？”一位和我一样是老彩民的同事问道。“对啊，对啊！”其他同事也附和着。
“彩……额……就是认准一个号买吧，还有一次多买几份。”
“肯定还有的吧，我也是这样买的啊！”
“啊……这……那个嘛……其实我有一个幸运数字。”
“果然吧，果然吧！肯定有诀窍！”
“是几号啊？说嘛，说嘛……”
“那个……八号。”
“怪不得发了呀！”有人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更多人则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号码。
“散了，散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了那么一句，得到了情报的人群渐渐散开了。公司里逐渐空了起来，我的心似乎也是。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因为那不太好的心情，我便故意去恐吓那些在人行道上啄来啄去，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麻雀们。可是不知道怎么地，就好像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一般，一点也没有要避开我的意思，让我俨然成了它们的同类。
（10）
“真的……怎么样都不行了吗？”
“我想大概是的，老婆。”
“唉……”她叹了口气，也坐到了床边，“这算好事吗？”她说，好像在反问自己。
“要不去医院看看吧。”沉默了一会，她又说。
“没用的。”我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心病。”
又是好长一阵沉默。
“要不你……嗯……算了。”
“嗯，也不早了，休息吧。”
我刚躺下，一股压抑了很久的狂躁感就爆发出来。这几天来，我一直受制于那该死的食欲问题，完全忽视了它的感受。而现在总算被妻子她认同了，放下心来，因此它便开始催促着我，让我躁动地把手向前伸到妻子的肚子上。
“嗯？今天我累了啦……”
“啊……抱歉。”
“那早点睡吧。”
“嗯，嗯。”
（11）
那之后，我就不再在家吃饭了。对于儿子他，我们也宣称是：“爸爸得了怪病，不能在家吃饭。”他半信半疑地，但最终还是点头了，这也让我放心不少。如果是作为获得这么多钱的代价，而让我生了这种病的话，至少不能让妻子和儿子他们也受到这种不良影响。在外面吃虽然是好吃，可我却怀念妻子的手艺，怀念她的饭菜里的爱与温度。
今天中午吃的还是炸鸡，还是新进驻上海的外国名牌。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出去拿外卖的时候，我居然又与那位秘书碰到了。我最近好像经常与她偶遇。
“呀，今天经理吃什么呢？宫保鸡丁？”
“不是呢！今天是鱼香肉丝盖饭呀。”
“也没差多少，不是吗？”
“谁说不是呢……呀……经理……”
她的脸突然红了，我回头看去，才发现我们的经理正立在那边，摆着一张很阴沉的下垂面孔。
“我的饭呢？”他高声质问道。
“在，在这里呢……”她慌忙举起手中的袋子，“这就来。”
“哼……”他这才转头回去了。
“真难缠呀……”她像是自嘲般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她走开的时候，包在紧身裤之下的丰满的臀部一扭一扭。我突然觉得，要是像经理那样，花个几百，几千元，能玩一玩她的话，或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下班的时候，我正物色着该去哪里吃饭，她突然来到了我的桌前。“愿不愿意陪我去喝一杯？”她问，原本娇媚得让人讨厌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异常美丽。我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似乎是这家酒吧的熟客，坐下来时候，原本在台后的酒保就凑了上来。“喝什么，姐？”他问道，完全不看我一眼。
“和原来一样。”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
“公共场所，不好吧……”我刚想这么说，就被她瞪了回去，“你也来一根？”她点完火之后，她向我也递了一根。
“不用了，我已经好久不抽烟了。”
“诶……是这样啊！”她似乎很惊讶，然后又露出很高兴的神情。今天的她漂亮极了，不仅是因为她本身就生得漂亮，或许也是因为这里不属于我的的气氛。
“听说你买彩票中了大钱，是吗？”喝下一口颜色诡异的鸡尾酒之后，她突然说。
“你也知道了……”
“是啊，有钱这种事情，传得是很快的。”
“……”
“其实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养我。”
“什么？”
“你也知道，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但为了生活不得不如此。”
“……”
“但我喜欢你。你比他有趣得多了，而且长得也帅。”
“嗯……”
“看你最近好像也不太开心，反正有钱了，不玩玩看吗？”
“很便宜的哦，我可是一点也不贪心。”
“……”
“给他也来一杯吧，甜味比较强的那种。”见我怎么样也不回答，她对酒保这么说道。
“好嘞。”
没过一会，一杯淡黄色的酒就被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也是不太喜欢喝酒的人，甚至被妻子他戏称不像个男人。但碍于情面，我还是抿了两小口做做样子。吃口确实很甜，但很快，一股强大的酒劲就散发了出来，于此同时诞生的则是一股燥热。我整个人开始有些迷糊，面前的东西也旋转起来，让我有些看不清了。
隐隐约约地，我好像看到了她脸上得胜了的微笑。
（12）
酒醒之后的我头痛欲裂，不过，在那杯酒里的东西或许不仅仅是浓浓的酒精那么简单。我披上外衣坐起身来，窗外很黑，在更远的远处还能看到星星。
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妻子她打来的，最晚的一通甚至到十二点半。
她正躺在床的另一侧，脸上还有着未散的红晕。
经历了一夜的疯狂之后，现在是早上五点。
也许是听到了我这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也揉着眼睛坐起来了。她见我不太高兴的样子，又摆出一幅媚态讨好道：“你真厉害呢……能连续来这么多次，他就一点都不行……”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她原本美丽的脸扭曲起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你呀……而且，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上了药，所以你没察觉到吧？”她一边说一边凑过来，然后一下子掀开自己单薄的白色内衣。我能很明显地察觉她胸部的异常，有一个肿块，皮肤的颜色也不太对劲。
“不会是……乳腺癌吧？”尽管不敢相信，我还是这么问了。
“还挺聪明的嘛……”她点了点头，重新穿好自己的衣服，“因为这个原因，他也嫌弃我了呢……”
“所以你才想到了我吗？”
“算是吧，也不完全是。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你呀。”
尽管似乎是那种粗劣到谁都能说的谎话，又是从她嘴里吐露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难以将它否认。
“为什么不去治呢？看上去，还不算特别严重。”良久，我又问。
“怎么治，去把整个乳腺割掉吗？”她微笑着反问我，“无论我出不出起医疗费，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连谋生的资本我都会失去了。”
“啊……是这样啊。”我感叹道。
“我一直后悔，那时候没有反抗父母的决定，到外面来读书。要是那样的话，我至少还能出卖劳动力来谋生，不至于要出卖身体。”
“他们觉得呢，农村的女孩子根本就不需要读什么大学，老老实实嫁人才是最好的道路。我也被他们迷惑了，一开始甚至还相信这种论调，知道将要结婚之前。那时候我才十七岁。”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别心急呀……”她又笑起来，苍白的脸上，笑容却是那样的明媚，“我逃了出来，从家里拿了一些钱，一路火车到上海来。我们家在上海是有亲戚的，不过知道了我的境遇之后，他们也不待见我，还扬言要将我送回去。为了留在那里，我第一次出卖了自己的身体。”
“……”
“之后又出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我离开了那里。不过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是读过成人大学的哦！”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笑了，“但是学历还是重要呀，我们那种大学，尽管我很努力地学了，很多公司就是一点也看不上眼，最终才到了这来。就是你们经理面试的我，而且我也一开始就知道他对我不怀好意了。”
“那……”
“对，我还是要来。因为我已经回不去那种原来的生活了，想要在这里立足，就要付出代价。这种事，我也是明白的。”
“……”
“都到大早上啦！”她突然又说，尽管天还是很黑，“你也该回去了。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
“那怎么行……”
“嗯？”她惊讶地看向我，看向那只拉住了她的手。
“我可以帮助你的。”
她又笑了，是那种不可思议的笑容，然后挣开了我的手。见到了我认真的神情之后，脸上露出那种很惊讶的神情，就好像完全看错了我一般。“差不多就得了哦？”她说，明显有些心虚。说完，她穿上外套，很快走出门去了，就连房卡一起带走了。
（13）
在天刚刚亮的时候，我用钥匙打开了家里的大门。而我走进家门，就发觉妻子她正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是在睡还是不在睡。
我轻轻地关上门，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吵醒她了，总之她坐了起来。我没开灯，所以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显然明白她的心情，“抱歉。”我说，尽管这话没有一点力度。
“差不多就得了吧？”她说，话语很冷淡。
“我知道的。”我说，而且我也确实知道了。
“那就去休息一会吧，我也该准备早饭了。”
“谢……嗯。”
我确实累了，昨晚根本没有休息好。而唯一令我意外的是，尽管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吃饭，我现在却像是吃饱了什么一般，一点也不饿。
走进房间之后，我看到了她为我铺好的被子，还没有睡过的痕迹。她一定在等我，或许，她还希望着我回来之后，能补偿自己昨天（现在应该是前天了）的拒绝为我们之间带来的隔阂。我几乎就要哭了，为她的坚强，也为了我自己的不懂事。可我还是没有明白。不明白那些，我这病，还有其带来的一切坏处，都不会改变。
尽管才小学，儿子他们的学校也要求七点半之前就要到校。而作为护送的妻子，自然总是起得很早，送完儿子之后在自己去上班。于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时间刚好八点，现在去上班还来得及。
就在我穿衣服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旁边的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一开始以为是妻子她留给我的，直到看了那纸上的字才恍然大悟。那是我的字迹，稚嫩的同时又很工整，与现在的潦草完全不同。可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看。
我的梦想 九（四）班 张一
（1）做一个简单的好人。
（2）要孝顺自己的父母，经常回去看看。
（3）对自己的妻子忠诚，敬爱自己的孩子。
（4）有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5）可以的话，把爱散播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看完，我这才想起来这是我们当时毕业前的最后一份作业，而且下面还有班主任老师的评语。看到那字迹，我便又想起那位对我一生都影响深远的老师。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很年轻，但充满热情，对每位学生都关怀备至。在下面，她用红笔赫然写着：“没想到我们沉默寡言的张一同学那么有梦想呢，希望你能至死不渝地执行下去。”
眼泪一下子从我的眼眶中溢出来了。我辜不仅负了自己的梦想，也辜负了她的期待。尽管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她大概也是个老女人了，但我很清楚的是，她的热情不会改变，她也依旧会为我变成这样而感到悲伤，而现在的我自己也是一样。
“必须要做出改变。”我几乎是在对自己下命令了，“你可以做到的。”
于是我给经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我不能来了的消息，然后坐到餐桌上准备吃早饭。今天的早餐是妻子她蒸好的鲜肉包子，我一闻就知道，还是我最喜欢的牌子。
也顾不上形象，我到厨房去洗了洗手，随即上手去啃。还没吃两口，那种熟悉的反胃感便又一次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可这正是我所要克服东西。
尽管他曾经是我的最爱之一，现在吃在嘴里却没有丝毫美味可言。我几乎是把它塞到我的嘴巴里去，然后一刻不停地咀嚼。物质上的感受与精神上的形成了强烈的反冲，恶心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让我几乎吃不下去了。但我知道我还得吃，只有把这两个包子全部吃下去，才有可能终结我这可怜的症状。
吃下第一个包子之后，我几乎已经忍受不了了。可我还得吃，我告诉我自己，然后用力抓起剩下的那个包子。我咬下一口，未干的汤汁一下子喷洒到了我的脸上，还有些烫，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只能一口又一口，不顾一切，机械地把它一点一点咽下肚。它就好像苦口的良药，是覆盖着无边光明的最后一层黑暗。
大概过了五分钟，我艰难地把最后一口咽下了肚。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又呼吸了好几口，打了几个嗝缓解那种涌上喉头的感觉之后，我站起来喝了进口水，又跳了跳。完全没有反胃感，我感觉自己又生龙活虎，完全恢复过来了。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像发疯了一般。然后，我拿起手机，如同受了表扬的孩子一样准备向她发“求夸赞”的消息。
思来想去，我还是按下了想发消息的那颗心。这样还是太刻意了些，就好像在用这种事情寻求她的原谅一样。我曾经背叛了她，无论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况，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是并不正确的。我要更加积极地起改变，只有这样，才会让她放心，弥补之前的伤痛。
（14）
吃完早餐之后，走出家门之前，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上海慈善基金会的地址，准备了解一下任何一次捐出比较大的款项。不过我一开始是不打算这样的，可也不知道该怎么搜索才好，便搜索：“如何捐大款”，结果看到的结果都是“如何傍大款”；我接着又搜索：“任何捐大钱”，结果出来的结果又都是：“如何赚大钱”。实在没了办法，我才选择直接去慈善基金会的所在地。
当然，要说我不需要这些钱，那是假的，可这些钱像长了蛆一般，侵蚀了我的心灵。因为今天看到了那张作业纸，我才想起来我当初开始买彩票是为了什么。中国的彩票是福利彩票，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多余的钱款都会捐出去。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中奖，作为一种平衡心理的手段，我才选择了每个月购买彩票来满足自己胆小的心灵。
没有这些钱，我依旧有一个和谐的家庭，有爱我的妻子和虽然学习成绩不太好，但爱动手，活泼的儿子。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衡量的，就比如我经营了许久的这个家。一千万？一个亿也不够，我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家里的。
慈善基金会在淮海中路上，我记得，那附近有一号线的地铁站，而搜索之后的发现也确实如此。我先走到十二号线的地铁站，换乘了几次之后，总算到了站。一出站，我就看到一家肯德基立在地铁口，等会或许可以在这吃饭，反正比较便宜，我这么想，然后走下了台阶。
慈善基金会的楼房就在斜对面，道路的中间有横道线，也有红绿灯，所以我等了一会，然后安安心心地过了马路。这里似乎还是什么伊丽莎白公寓旧址，有着复古的结构和样式，还蛮好看的。
我继续往里走，略过周围小小的草坪，红花在冬日里依旧挺直着腰杆，慈善基金会便近在眼前了。
那是一张玻璃门，半透明的，几乎可以看到里面，旁边的牌匾上写的也正是“慈善基金会”五个大字，可是我的两腿却颤抖起来了。“中国哪有真的什么慈善机构”……“有这份心就好了，钱就自己留着吧！”那些上网搜索时出现的话语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开始害怕了，因为我开始不敢确定，那么一大笔钱捐进去是否有意义。若是被不怀好意的工作人员中饱私囊，那是不是还不如留在我身边比较好，毁灭我一个人，阻止这个机构，阻止这个世界继续腐坏下去。
两种情感在我脑海中对冲，让我痛苦不已，坐倒在了地面上一方面，我不想留下它们，因为他们会，并且已经损害了我的生活；可另一种打算或许是更加崇高的，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家。
我正痛苦地挣扎着，而突然，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饥饿的叫声，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所有思绪。我抚了抚自己的胸膛，给自己顺了顺气，告诫自己还是先吃饱饭重要些。
沿着淮海中路往回走了一段，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一试的餐厅的我，最终走进了地铁站上的那家肯德基。反正这玩意也不算贵，我又一次这么想到，觉得它肯定不会使我刚刚缓解的病情加深，便坐了下来，打开手机。很习惯性地，我先翻了优惠券，觉得没什么太好的之后又转战套餐阵地，最终找到了一个带翅桶的双人汉堡套餐。我家儿子完全随我们，也爱吃这些不健康的“垃圾食品”，所以我吃一个汉堡，喝一杯可乐，吃一对或两对鸡翅，再把剩下的打包带回去给他们分享，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于是我便这么做了。还不算是饭点，人也不是很多，没几分钟我便取到了餐。奥尔良烤翅的特殊香味和香辣鸡翅那让人流连忘返的香辣味在我接过盘子的一瞬间便窜入了我的鼻腔，让我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虽然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依旧廉价，但也显然很美味。既然那两个便宜又不失美味的肉包我都吃的下去，再吃这么些玩意，肯定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我先啃了两口汉堡，不知道是不是放了一会的原因，中间的那块炸鸡腿排的表面有些软了，并不那么香脆顺口，让我有些不太高兴。于是，喝了口可乐，我转战鸡翅方面。它们则似乎都是刚刚出炉，直到现在都冒着微微热气，颇有诱人犯罪的气势在里面。
我一口撕下它香脆的外衣，紧接着用牙齿和灵活的舌头剔除靠近我这边的一根骨头，然后便又是一口咬掉肉最肥厚的中段，最后扫清另一根骨头上残余的势力，一根鸡翅便这样被吃干抹净。
“嗯……再吃一根……”我数着里面还有好多对，便这样想，又拿起了一根。
像是着了魔一般，因为它们过分的美味，我吃掉一根便又拿起一根，再吃掉一根，那就再拿起来一根。一下子，周围的什么我都看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只剩下那个摆放着鸡翅的桶。很快，就连桶也看不清了。世界扭曲起来了，也变得一片黑白，鸡翅也在那看不见的桶里蹦哒起来，好像在跳一首末世的圆舞曲。
不知不觉，我已经吃下一半。本来就只能算是一般饿的我，肚子已经撑得有些受不了了。我很清楚这种感觉，因为它又让我回想起了那次吃自助餐的感觉。那是一切的开始，我疯吃着，几乎吃到没有意识，但现在我全部回忆起来了。我想起了，想起了我自己是怎么把一旁又一盘的肉食塞到我的嘴巴里的。为了儿子他的将来，我们家总是过着比较拮据的生活。肉贵了，就不卖，青菜贵了，就挑其他便宜的菜。从来没有这么多好吃的摆在我的面前，所以我才会如此疯狂……
现在的情况和之前那次大约差不多，不过它只是“美味”，并不高贵。我以为我摒弃了所以一切恶的东西，但显然，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抛弃了情欲，不为虚荣和高贵而低头，却败给了最原始的欲望。在我的大脑飞速转动的同时，我又已经吃下了一个新的鸡翅。我歪下头，发觉我的肚子也随着嘴巴的抽动不断膨胀起来。大概就是这样了，我万念俱灰，我本来以为我胜利了，但现在看来这样的论调可笑至极。盲目自信的我败得太彻底了。我的心中只有悔恨。
钱我也没捐出去，啊，那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理想，只是自私的最后泡影。它以虚伪的大义绑架了我，也怪我太笨，相信了它的鬼话。
要是天上真的有神明的话，无论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大概，这就是对我考验。面对千万横财，我会如何处置？我的心志是否足够强大，以至于我可以抵制如此的诱惑，能承担它将赋予我的重任？
答案大约已经见了分晓吧——不行。
可这样就好了吗？成为行尸走肉，像提线木偶一般游走在世上。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还不如死去算了。因为没有意义，这样的话，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就算死去也不会有人为我悲伤……
不……并不是这样的！尽管我不敢确定，但儿子他还什么都不晓得，期待着我回去教他学习，等着我去夸奖他呢！而对我的妻子……尽管我做错了很多，但我也可以从现在开始改变，把她的信任重新赢回来。我还不是行将就木的人，我才四十岁，人生也许才走完一半，决不能就这样否定自己。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家里的其他亲戚，妻子那边的亲戚，还有公司里那些狐朋狗友们。要是我就此消失，想必他们也会担心，也会伤心的吧？
既然这样，不如就把苦难作为我的力量。我的肉体被美丽的东西所诱惑了，但我的神志依然清醒，还能如此地进行思考。
那将是我最后的抗争了，尽管不一定能成功，甚至不一定有意义，但既然由一颗抗争的心，就要抗争下去。我激起全身的力量，发觉那个虚无缥缈的空间里，不知不觉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只鸡翅。那就像是我生命的指标，是冒烟的蜡烛，是还未落完的常春藤。
因为之前都在思考，身体的感觉也大多被忽视，所以现在一下子回到现实世界里面来，那种吃撑的反胃感和美味的食物带来的缓解便强烈都冲撞起来，几乎要撕裂我的整个身体。
为了缓解这种症状，我只能又拿起一个鸡翅。它也像长了蛆一般，蛆虫像恐怖漫画中画得那样，笑嘻嘻地睁开了眼睛。这让我后背发凉，手也颤抖起来。不管是肚子里，还是脑海里，对它的抗拒都已经强烈到无可附加的地步，但我却依旧再把它往嘴边送。
“求求你了，停下吧……”我苦苦哀求着，手也开始颤抖。与此同时，是不断加剧的压迫感。
“！”我突然灵机一动，或许想要放下欲望的我要做的不是收手，而是把手松开，就这么简单。
为了控制我的手部，我先是猛地一用力，把鸡翅的表面都抠烂了。紧接着，感觉到手部总算听我使唤之后，我简直高兴坏了。“松开吧……松开吧……”我说着，几乎是在祈祷。
手又开始颤抖了，颤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几乎要成功了。
“就这样吧。”我说着，手也松开了。而我又幻想起了之后的情况。之后将会怎么样呢？其实我也没有定论，又或许，未来的美丽图景对于现在这样的我而言几乎无法想象。
“就这样吧。”鸡翅掉下去了，那下面好像是个黑洞，一掉下去就消失不见。扭曲的世界，黑白的一切也平息下来，只剩了白白的流动，连我的心也平静下来了，一切都好像那么顺利。
“哈……”我刚想笑起来，胃里突然席卷起滔天一般的反胃感。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威力。一瞬间，我想把它憋住，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之后，之前吃下的一切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从我那张嘴中溢出。
“呜……额……”什么都吐出来了……刚刚吃的鸡翅，撕烂的那种，还有前几天吃的，什么鲍鱼海参，牛排羊排……我甚至怀疑我出了幻觉，怎么吃了那么久的东西还在我的肚子里呢？而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越发模糊起来，呕吐的感觉没有因为吐了一些出来而好受，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胸口也闷得难受。
“咳……咳……”吐得差不多了，我又咳嗽起来，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了。而眼前的一切也没有因此恢复原状，平静之中，却隐含着碎裂爆发的趋势。
“咳……咳！”肺也越来越难受，偶尔吐出来的水，掉入“黑洞”之中也见不到踪迹。原本我还能看到我的整个身体，现在我大概只能见到腹部那里了，而它正垮塌一样扁下去。
“咳……咳咳！”我几乎要喘不过气了。而咳嗽的情况，几乎比我小时候患肺炎的时候还要严重。“咳！咳！”咳着咳着，实在难受得不行，我只能把手轻轻按在胸口处。
“呯！”周围的黑白薄幕如同受了猛力的手机屏幕一般轰然崩塌，我胸口的痛处也在瞬间达到了最大。“啊！”随着一声尖叫……那肯定是的错觉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心脏蹦出去了。它跳到桌子上，令人感到后背发凉的是，它一般是正常的鲜红色，另一半则被墨水一般的黑色所浸染，似乎还有发臭的意思在。
“啊……果然是这样吗……”也许我露出了笑容吧，但我的头已经垂下来了，或许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吧。
（15）
“嘀……嘀……”
哦？有声音，原来我还没死。
眼睛眯得很紧，几乎睁不开。终于，又等了许久，它似乎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同意了我用力睁开眼睛。
我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腿上被压了什么，现在睁开眼睛才明白。妻子她正躺在我的床边，头压我的腿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她的头发白了许多。
我稍稍坐起来一些，不想拍拍她叫醒她，却直接把她惊醒了。
“呀……你醒啦……”她眼中流露出幸福的闪光，却不敢直面我。我于心不忍，挪了挪屁股抱住了她，“抱歉，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她说，哽咽着，然后大哭起来。她的泪水滴到我的病号服上，虽然湿湿的有些难受，但就好像旱地奉甘露，我反而觉得心情舒畅。
她这一哭，把外面的护士也惊动了。她看见我醒来，便去值班室叫医生过来。很快，一位年轻帅气的医生便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没什么大碍，既然醒了就出院吧。本来以为不会那么快就醒来的。”他翻了翻我的记录，对我妻子这么说道。
“嗯，嗯，麻烦你了，医生。”妻子连忙迎合，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了我可以换的衣服。
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小的厕所，她为还有些迷糊的我指明了方向，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没问题吧，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尽管四肢还有些无力，但我还是很完好地从床上下来了，然后慢悠悠地进了厕所。
很快，我便换好衣服出现在了妻子他面前。她看到我这副完全正常，意气风发的样子，差点又要哭出来了。“没事啦，没事啦……”我有些无奈地挤出一张笑脸。
“嗯，嗯。”她点了点头，然后和我一起出了病房。
走在半道上，我们碰到了另一位护士。她长着一张纯真极了的脸，完全不想是个真人，反而像是什么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样。“那个……办出院下楼再往前面一直走哦，”她叫着，声音很好听，但又有些刺耳，“对了，陆医生找你呢。”
“我吗？”我指着自己的脸，问。
“哦，是呀。”她说完，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真奇怪。”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和妻子他暂时分别，到一旁的值班室去了。
“请进。”我刚敲了两下门，房间里就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我一下子就意识到，这就是刚刚来看我的那个年轻男人。
我走进去，那男人正坐在座位上，看着一张不知道好像是肺部的CT片。“真亏你醒悟得早呢！”他突然说，“明天我就回门诊干活了。”
我更加莫名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吃这么多，犯什么病了？这算什么？暴食，还是贪欲？”
他倒是一针见血，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一直以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偷窥我的生活。
“这么几天，吃撑到吐的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但像你这样的，到还真是没有见过的。”他放下那张图片，喘了口气，“别的没什么，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吧。身体的重要性，也就我们这些医生最清楚了。”
“嗯……”我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好像说了很重要的话，但我却没有完全听懂。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楼下和妻子她汇了合。
“都办完了啦。”她晃了晃手上的各种资料，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走出了医院住院部的大门。
下午那并不耀眼的太阳一下子照进我的眼眶里。虽然不耀眼，但很显然，依旧温暖。那剩下的五百多万，还在我自己的卡里，或许是先交给妻子她保管，又或许在两人商量之后直接捐出，总之，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也不再害怕，所谓的“中国没有真正的慈善机构”，还有所谓的让工作人员中饱私囊。要是这样的话，就让他们看看吧，看看那些钱，那是所有人的善心，倾泻的银河一般的，咆哮着的洪流。只要我的力量，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那么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挡，再厚实的大门，也会被瞬间冲垮。
哦……对了，我还要去帮助她，并不是因为她给了我什么美妙的体验，只是因为怜悯。我要把她的病治好，让她有再活一次的机会，可以的，拿钱送她去上真正的大学。她才二十多岁，有再活一次的资本。而对于我的那两位穷亲戚，我也要尽力去帮助他们。能上大学，因此来上海工作，被我遇到，应该说是妻子她的幸运，但我们也要对不那么幸运的人伸出援手，就像我对于那些同样买了彩票却没有中奖的人那样，无论他们是贫穷还是富裕，只是因为心。因为有这份心，所以占了别人的便宜就会不安。
走了两步，我突然又有些心慌，然后就踩了空，还好有妻子她扶着我。“没事吧？”她担心地问。
“我没事。”面对依旧的阳光，我感觉我的心志前所未有的强大。有人在扶持我，我并不是孤单一人。也是因为有他们在，我才得以苟延至今，获得全新的生命。
“对了，我想把剩下的那些钱也全都捐出去。”与她并排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说。
“很好呀。”她笑着回应道。
“变脸变得真快，明明前几天你还因为少了几百万和我吵呢！”
“哎呀，不要再揶揄我了啦……”她红着脸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对了，我还想吃你做的红烧肉。虽然打了几包葡萄糖，但还是饿得不得了了。”
“好呀。”她转过头来，笑着，像捣蒜一般点起头来。
走在路上，她还告诉我，这一下，我长了很多白头发，而我也以同样的话回敬她，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
啊，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与原来不同了，相比原来都有了改变。她是见到了我的变化，才心有余悸，我则是切实感受到了这种变化，疯狂地，不假思索地，简直不讲道理。还好，这种事来得快，散得也快，并不是循序渐进，慢慢地侵蚀着我的心灵，才让我惊醒过来。要是这样的话，情况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我就不敢想象了。
又想起那个活蹦乱跳，半红半黑的心脏，我还是冒了一身冷汗。他就像是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我，要我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尽管我将不再有钱了，但并不只是这样，还有很多事情也是同样的。
世界突然寂静下来了，心脏的跳动声，也变得愈发明显。
“扑通！扑通！”我伸手摸向自己的心房，清晰地听到了它活跃地跳跃着。它很好，似乎是在这样说。
太阳突然被云层遮挡了一些，原本的浓稠的淡金色一瞬便消失在天际。但大概也不再需要它的指引了吧，我想，毕竟在这之后，这个世界的一切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同了。而且，这一新阶段对于将来的我意义如何，将来自会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