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头的出租屋内,那两位刚从床上起身,对他们这样敏锐与迟钝并存的人来讲,那些梦魇很少有可能会被他们察觉,而就算是在那一场惊梦里死去,也不过化作了朦胧中的一丝笑意,挂在拍打时钟时独有的的、他们共同渴望多睡五分钟的脸上。
“我去做点人类该做的事。”他这样说着,向卫浴室走去“这门坏了,你可别过来偷窥啊。”
而那稍微有点啰嗦的矮个子女孩呢,则在才床上衣衫不整地挠着头发,正对着的电视上仍然播出着一些毫无趣味的节目,那些所有的电视剧与综艺在她这样的存在看来都缺乏乐趣,以及当她看见那些来自Deep?企业的广告——那些诡异的广告,她恨不得将电视关掉,可这样一来室内除了卫浴室里时不时翻动报纸的声音便只剩下寂静了,而那才是她真正所讨厌的。
“我想洗个澡!”她坐在床边,同时冲着卫浴室里的男人叫到“洗澡!洗澡!洗澡!”
“别闹了,还记得吗?你不用洗澡的。”他回应到“而且你也不用睡觉,这就是为什么我头发一早起来就全没了。”
“那可能是梦魇做的。”她摊了摊手,但卫浴室里的他是不会看到的“也可能是你自己脱发了,秃头大叔。”
“一晚上就脱发?”那边传来了报纸被撕碎的声音。
“哼,你们国家以前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嗯,对,一夜秃头。”
卫浴室那边并没有再多什么回应了,只是那人伴随着冲水声走出了那地儿,并且他不断用手在自己的头皮上捋着,仿佛这样可以让他的头发回来一样。
这时候是上午五点三十分,在这座城市的这个时刻,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天始终都保持着淡紫色的光亮,我们所谓的月亮与那遥远的憎恶之日同时在天空散发着人造的与天然的所交织的光芒,从卫浴室透出的热气与香波味骚动着他的鼻腔,而电视里仍播放着那些不详的节目,这是准备的最后一天了——他心想——明天就不得不去面对那怪物。
在这样的一天里,放松身心是最好的方法。尤其是在这样的清晨,月亮还未散去的时候,就着酥饼来一杯雨前茶是就他个人而言最好的选择。在这种时候窗外的微光隐约透露着那些城市里游荡着的三足夜枭们模糊的影子,它们的歌喉只会在此时才最为动听,那些勾人魂魄的低声叫喊可以化作任何语言、任何词义,这些东西天生会唤出他物无法抗拒的话语。
“看着我。”她说“看着我、听我说、感受我的存在,那不正是你的工作吗?”
“是啊。”他轻轻拽了拽她伸过来的手臂“那就是我的工作。”
他重新把眼神放到了那女孩身上,穿着单薄衬衣的她仍然散发着廉价香波的味道,但至少在他的眼眸所及之处,她可以以一位少女的身份在这世上短暂地停留,她的形神在此时变得清晰无比,那张他所熟知的脸,那挪动时伴随啰嗦话语的嘴角,以及那双透露着温情的眼睛。
他从小便被教育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要成为一个懂得奉献而又不计回报的人,这样的他在面对犹如那样的怪物时总会想,要是自己走错一步,会不会也堕落成那样的存在,要是自己因为生活上的痛苦而推开了那神明留下的窗子,会不会跌落到那无形之渊……但真正到了最后一步,这些问题都是他不敢细想的。
他现在还记得与她的相遇,那还是在他的儿时,那还是在他的痛苦无从排解之时,他不得不创造出她……或者按他的说法,她其实是一种更高的意志,通过这种方法、出于某种目的与他交流。犹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她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记得她的形象不过是他周边所接触之人、文艺作品角色的投影以及他在习题本上的寥寥几笔,犹记得她那时的见闻与话语并不比一个小学的稚童高出多少,犹记得在那时,她的相貌与今天一模一样。
他想着这些年来的生活,想着要是往昔,他可能还会在孤独一人的室内默念着她的名字,祈祷着她能有所回应,而如今,他看到了。
但是她可以变得更好,她可以抛弃自己这个人类,再也不被自己所拖累,变成那无形的、伟大的存在,她不需要再保持着人类的身体,她可以化作万千般美丽,她是可以成为一位它的。
在今天,这座城市的窗外不如平日般落着细雨,除了电视与网络上的传播,以及电话线路上的购物通道,已经再不能在这里看到Deep™企业的身影了。若是向某个方向的远方眺望,还可以看到在城市的一角有一座模糊不清的高塔,那是他们留下来的怪物,是Deep?的计划与业务,也是他在明日所必须面对的东西。
而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放松身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决定带她在城市里逛逛。
他查了查这座城市的风光,向周围的人问询了一下值得一去的好地方……
他带她去了广场,那里的年轻艺术家乐意为她这样美丽的少女摹相,她说这画不如他儿时的涂鸦,但她还是欣然收下了。
他为她演奏了一支乐曲,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如何使用以前上补习班时所学会的乐器。
他带她去了花田,在那一片芳香中他们走走停停,倾诉着彼此熟知的秘密。
他带她去了需要预订的高级餐厅,喝了独一无二的美酒,享用了彼此生命里注定最爱的佳肴。
他抱了她,在一天的最后。
次日,在那模糊的高塔前,他们面对着一步之遥的庞大怪物。空气中满是如蛾如蝇如雨的黑白像素,远远的,他们能看清在那只剩一人的公寓楼,一个模糊的人形正在这一片损坏的区域里歇息。他们共同在想,眼前的这个它是否还能交流,是否还能思考?那个人形——在空气中蠕动的一团杂质——抬头望向了这边。
那“雨”始终如一幕墙壁般切断了两个世界,他用手机连上了Deep web的网站,上面仍然满是这世界阴暗又难以切割的部分,他抬头看了看,在这一片雨幕中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更没有那人造的星河灯光,那个人形只是静静地存在在那里,它真的有威胁吗——他心想——这世界在成为现在这样之前,那些晦暗的东西不一样存在着吗?
他向身边看去,她正牵着他的手静静地站在一旁,她不像平时那样穿着具有象征意义的正装,而是穿上了一套他们最开始遇见时所穿的洋服。
现在,他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从衣兜里掏出那把平淡无奇的制式手枪,但那双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不再看、也不再倾听她,他不再嗅那淡淡的体香,也不再感受她了。
在短暂的、绚烂的枪火中,他倒在了这一幕雨前。在生命的最后,以生命的终结,他赋予了她自由,使她回归了无形的伟大存在,成为了一个它。
这令人难堪的凄惨死亡不如电影里那样美好,但同时,他又很高兴自己的死亡与这个世界的利益并不冲突,他很高兴自己的死亡有了善良而美好的寓意,这是他长久以来所期望的。
她在他身边抖动个不停,她——现在是一个它——还暂时维持着这少女的容颜。她将他抱在怀中——以人类的方式——掩上了他的双目。她没有看向它,她也没有成为一位它,她似乎并不打算为这世界的利益考虑,也不顾那高塔之檐的它是多么扭曲的存在。
我们所期望的是它与它互相吞噬,我们原本期望的是这个,但现在……这似乎显得有点无情了。
像那原本是人类但现在是一具尸体的他所认为的,这世界必然有它不好的一部分,我们害怕那不好的部分取代了好的一部分,现在想想,付出了太沉痛的代价。
我们没去看她现在的表情,我们派了另一个它去收拾残局,这一切只终结于一个短瞬、一个镜头的切替,如果任何人留心去看那具尸体手中的手机便会发现,已经再没有什么奇怪的网站了。
当那个顶着电视头的、不吉利的、穿着格子西服的、方巾上有着字母的他在那里驻足时,那屏幕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想叫它回来,我们想叫它不要去管那个强行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她的它,我们知道那个它虽自由、但不会再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们的它不听。
我们的它认为它可以成为一个她,我们的它带它去了远方,我们的它将那滴淌着液体的尸体抱上了小舟。
在遥远的沙漠,加油站的一侧,它打着洋伞,看着那小舟顺着沙海滑向远方,看着那道火焰在小舟上舞动,看着那具尸体被掩埋、在看不见的地方消失掉。
我们的它回来时,我们说它不该这样做,我们说这沙海中已经有了无数的幻影,但它是不会听的。
它的电视头上闪过了一条内裤推销的广告以示抗议,我们中的那位偶像小姐于是生气地从背后掰弯了它的天线,并告诉它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今天的故事结束于它的双手被自己的电源线绑起来中,今天的故事结束于它被人用来偷偷看奇怪的节目中,今天的故事结束于远沙的幻影中……
今天的象牙塔没来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