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了被修整过的地面,眼前所见是已然荒废了的营地。
在抵达此地的过程中,似乎是因为没走上正确的道路,到处都是难缠的陷阱,不过好在某只烂泥怪帮我探过了路,跟在她已经触发了的错误道路上,尽管勉强但还是到达了营地。
说真的,差点迷失在森林里。
防御工事和营地差了相当一段距离,中间的陷阱大概是为了作缓冲地带。要好好进入本来应该有熟知情况的人来带的,像是向导先生那样。
只是,这里已经荒废了。
虽然不算久,但帐篷之类的设施已经拆除带走,物资更是不可能留下,只有地面被压出的痕迹可以证明这里曾经存放过什么。
森林外部的那些地鼠大概也是当作储备粮食带走了吧,腌制一下应该能吃很久。
不知怎的,我猜这就是那个国家的人们所想要确认的情况吧。
曾经和向导同行的人们来到了这里,以这座森林为据点活动。联想到那群飞行魔物的离开,搞不好那群魔物根本就是追着他们来的,就连之前追赶我的魔物也是。难怪城里人对向导先生的态度那么微妙。
至于他们曾经和那个国家的人发生过什么…结果就像是向导先生所说的那样,但其中的过程……两方应该没有发生大的冲突才对,不然就不止冷眼相待,像那个小女孩一样的人会如潮水般涌来吧,官方则根本不会容许向导先生进城。
具体的情况光是猜果然还是猜不出来的,之后要是有机会就问问向导先生本人吧。
这一趟原本的目的达成了,但我还有别的在意的事,那才是我急忙忙赶过来的理由。
“哟,这么快就来啦,让我安抚你寂寞的心吧?”
说到就到。
柔软的事物贴上了背后,烦人的家伙在我耳边低语。她那双不安分的手骚扰着我的胸部,让人烦躁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
史莱姆的质量轻微,本身动作就没多大动静,而她本身对我似乎没有任何敌意——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作为假想敌实在是令人头疼,完全无法预防,就算想要警惕,我也没法防备真心露出孩童般笑脸的家伙。
哪怕按照我的预想,她实际上恶劣无比。但这二者间并不矛盾。
就理智而言可以接受,但在更加根本的层面,我和她的相性极差。
当然,这只是一种直觉,讨厌的直觉
“你做了什么?”
“有趣的事,敬请期待吧!”
没有撇开她的手,那毫无意义……而且说实话还蛮舒服的。
史莱姆对物理打击有相当程度的抗性,并且会分泌强酸。老实说让她贴近到这个距离很棘手,虽说她依旧是毫无杀意的样子。
但,虽然棘手,却也依旧存在对抗手段。
神话时代的人们用石灰杀死它们,在那之后,碱性物质被证明能有效地压制它们,只需要一点点准备……况且,只要下定决心,用蛮力也能将它们彻底崩坏,但那样的话搞不好周围都会如字面意思般寸草不生,只剩疑似核爆炸现场的巨坑。
想着如何杀死对自己毫无敌意的人,听上去很有问题,实际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诶呀?这是打算动真格的?虽然很有趣但这个时候还是该说'对不起我错了’吧?”
“……所以?”
她松开手,一步步退去,发出发自内心感到愉悦的笑声。其中丝毫没有癫狂,只是单纯的快乐。
“答案,在你身后。”
自然而然的,为了追求答案,我看到了那个。
然后,在那个瞬间,厌恶、唾弃、疑惑、愤怒……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人,对于从未见识过的事物会有所反应,这是理所应当的。
而当熟悉的事物变为未知的存在,会感到排斥同样如此。
现在的我正是践行了这些理所应当的道理,对眼前所见的事物非理性(理所当然)地感到排斥,因为那就是如此异质的存在。
“士兵……?”
被土秽所沾染的盔甲松散地穿在那人身上,覆盖了全身,就连脸部都被面甲所遮掩,只露出阴影笼罩的双眼。
从体型来看似乎是男性,但动作和气息都极其诡异,那摇摆的手臂及重心,让人怀疑他真的还活着吗。
他明明朝向我,却没有被注视的感觉,只有发自内心对那个的存在本身感到毛骨悚然。正当我准备质问烂泥怪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她却不知所踪了。
“啧……就是这样才叫人讨厌!”
与此同时,疑似士兵的存在踏出摇晃的步伐,向我猛扑了过来。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并不是恐惧所致,就连我自己都惊讶。心中没有丝毫想要与那个交谈的愿望,而是纯粹地打算先将它制服。
摘下左手的手套,我试探性地向他掷去。
“——?!”
视线被遮蔽,那个发出了难以想象是人的声带可以支撑的尖啸,冲击了整个森林,令飞鸟腾空而逃。虽然鼓膜受到了相当的震撼,但它的动作确实停了下来。
——就停在我的身前,近到几乎能问到它身上那浓重的土腥味。
虽然从速度上就可见一斑,但它的力量果然不算大,智力也有些异常。无论如何,它似乎没有对我还手的能力
几乎是在掷出手套令它停止的同时,我扫出先前后退的右腿。
它尽管因视线问题而停下了,身体却依旧前倾,在被我扫倒的现在,自然地向前扑倒。
毫无迟疑,我猛地抬起右肘,重击它的下颚,而后在它后仰之前,一鼓作气击出右掌掌底。
还没完。
收回手,继而抬起右脚,像是机械般最大限度地绷紧,而后将积蓄的力量猛地发泄在它的胸前。
伴随着空气被过度压迫而发出的爆响,那个整个倒飞而出,飞跃了数十米的距离,狠狠地,没有任何缓冲地在树干上着落,就那么陷入其中,发出砰然巨响。
一气呵成的三连击,早在它逼近的瞬间就已经构思完毕。
没有对话,单凭对方散发的异样感,我就放弃了这项选择,纯粹以武力诉求解决。对此,我稍微有些感到罪恶,也对罪恶感本身感到庆幸。
现在的我,仍然有余力进行这种对战斗来说多余的思考。
“啊啊,看着就好痛,真是毫不留情啊。体验一下那种感觉会很有趣吧?等下请务必来鞭挞我!”
从身后远远传来了烂泥怪的胡说八道。难以发觉的那家伙这回似乎是不知何时跑到了树冠上的哨岗,拿着大概是遗漏下来的简易望远镜朝这边张望。如果不是镜片的闪光还真注意不断她。
“你这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隔着相当的距离,我遥遥向她喊话,她同样以大喊回复,并且还加上了意义不明的呐喊。
闻言,我回过头,注视着正极其勉强地从树干中爬出的那个。
木屑和甲衣的碎片在脱出的同时随它一起掉落在地,而当它支撑着不堪重负的身体再一次站起时,被我踹中的胸甲以上全部破裂,露出轻薄的皮甲,但同样污浊不堪。
再往上,面甲也在最初的攻击中脱落,原先被掩盖的面部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中,披露了它的真容。
“……还真是干了有趣的事啊,混账。”
人会选择性地认识事物,将其认知为自己所能接受的状态,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几乎是人之天性。
倘若网上传开陨石坠落的消息,依旧会有人说着“开玩笑的吧”而一笑置之,连一丝一毫那是真实的可能性都不愿去肯定。
那无疑是逃避,就算再怎么不可能,人们不愿去面对坏消息这点却是展露无遗。
理智可以克服这种逃避心理,但现在,我却不愿认识眼前的事实。
那是红黑交间的异样色彩,红的仿佛是人之血,漆黑则是诸神恶意的诅咒。交缠着攀上人的身体,将四肢、躯干、全身各处幻化成兽肢的模样,膨胀至原先的数倍。
人,质变为魔物。
我该称这为什么?他?它?还是,曾经的人?实在是令我作呕的选择题。
这副模样,让我联想至最初遭遇的那只魔物,散发着凶威的巨熊。
我不再想下去。
虽说不一定眼见为真,但过分追求真实也只会陷入“世界都是虚假的造物”这种既无法证明也无法否定的情境。而要是仅仅因为不愿接受眼前的情形,进而想要将其否定,那就根本只是逃避了。
更重要的是,那么做毫无意义。
再怎么自我欺骗,映入眼中的景象也不会随之改变,那么,如果真的不愿接受的话,那就肯定吧——
我紧握黄金的长枪,将枪尖对准正转变着的那人,微微上挑。
——肯定,然后再予以否定。
拉近距离,发力。
关闭心灵的杂讯,却依旧感到烦躁,于是干脆就连直视秽物的眼也一起关闭。
“——?!”
枪尖化作一道金芒,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微微刺入那异样的色彩之中。
没有没入人肉的手感,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身陷泥沼般的沉重感,有什么,正攀附着枪尖。
无所谓,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我讨厌那种东西,这就足够了。
手腕一动,挑起的枪尖突然间变得轻盈,将什么东西无声地甩出。
一连套的动作已经铭记于心,重复,在重复,数以百计的金芒笼罩了它,一点一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剔除肮脏的秽物。
最后,调转枪头,被巨力刺出的末端爆发出骇人的劲风,刮去了一切不详的色彩。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具站立着的尸体。他低垂着头,空洞的眼眶有如在凝视我的灵魂。
我并不认为尸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物。除去死者的完全复生这种例外,死了的就只是死的,它们本身存留的价值与意义,充其量与泥土无异。真正重要的,是人们寄托在上面的心意。
亵渎尸体无所谓,但决不能给在意着的人们所看见,那是对他人心意的亵渎,我无法容许。
然后,某个混账触犯了这条禁忌。
“喂,你。”没有任何值得犹豫的,我将枪尖指向身后,那里,讨厌的家伙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倘若我没有来到这里,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像是真心感到不解似的歪着头,无视锐利的枪尖,凑到我的面前。“我又不是计划好要这么做的,只是……”
“只是?”
她展露笑颜,如孩子般纯真,无暇而恐怖的笑容。
“很有趣不是吗?”
“故意找官员先生的茬,看着他苦恼的笑容,想象一下他胃痛的情形,装作一副能被劝说的模样,事后其实又变本加厉,啊啊,感觉自己真是恶劣呢,于是干脆就再恶劣一点吧,所以就会这样啦,整个过程听上去很无厘头吧?可就是很有趣吗?无厘头的快乐,不拘泥于事理的快乐,换言之,我啊,为世间万物感到愉悦,自己被宠爱了不是吗?不论是不是都很有意思啦!本小姐赛高!世界赛高!”
啊啊,我明白了。
一直以来对她所有的厌恶、排斥,种种不理性的情感,这一切的缘由尽如我所直觉的一般,我们二人,在更加根本的层面上完全对立着。
我终于明白了。
这样的家伙光是活着、存在着、哪怕只是有过她曾经存在的证明也好,都是对我完完全全不可饶恕的否定啊!
“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