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无视了士兵们希望我先更衣的好意,我径直前来向入境审查官先生报告。
我一个人。
“您辛苦了……话说,与我商谈的那位小姐呢?”
“那不重要。”
“诶?可是……”
“不重要。”
“可……”
“不重要。”
“……好吧。”
选择性地汇报完关于地鼠大屠杀和森林营地的事项后,我一面随意应付着审查官踢出的问题,一面暗自想着那家伙的事情。
到最后,还是没能做掉她。
虽然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将自己误认为是被放逐到这个世界的,印象中的那些人之一,但实际上,我和那家伙无疑都是这个世界的新生儿。
换言之,我没有所谓的过去,自己从诞生之初就拥有了成熟的人格,以及被植入的内心准则。
这是不合理的……应该说,我的理性无法认同这被塑造出的自我。
因为这样的迷茫,我无法使出全力。
就像我先前所察觉的那样,自己身上有着特殊的机制,倘若是真心想要去做什么,物理方面的数值就会提升至能够确实做到的那个水平。
毕竟是在虚拟世界,对这样的设定也没什么好说的。
挥、刺、抽……数以百计的攻势,除了给周遭的环境留下巨大的伤痕外,对那家伙没有丝毫作用,反倒是自己被扬起的尘埃弄得一身尘土,以至于被士兵们予以关心。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况也会改善的吧,又或者,只要不遇到与当下的自我矛盾的情况,自身的不合理便不会浮现,一直保持下去。
……不,果然还是别抱着这种心理好,指望今后也能这么半吊子下去怎么也不可能,就算短期内不会,未来也……
“唉……”
我不禁叹息。
“怎么了吗?”
“啊……只是有些累了,仔细一想,我还没吃午饭,请问向导先生在哪里?”
出乎意料的,审查官先生沉默了,几乎能遇见他接下来会说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尊敬的旅行者,真的十分抱歉。”他严肃地望着我,眼神中隐约有试探之意,“那个人……恐怕是无法再担任您的向导了。”
寂静的地下,某人的脚步声从通往上层楼梯口传来,一步、一响,扣人心弦。
希望寄托在没有确定的『旅行者』上,并因此向入口投去期望的目光,过去的我若是看到现在的自己,想必会嗤之以鼻吧。
但,这就是最后了。
因为是人生的终点,所以想着,哪怕是多么不确定的希望也好,如果能够带来更加美好的结局,带来以往不曾有过的美满的话……我找不到拒绝去希望的理由。
声音停止了。在甬道的尽头,自我来到这里以来所期盼的,那位美丽的旅行者,就出现在那里。
尽管难以辩识性别,但这无损于那份美丽,不过是增添些朦胧的美感。
“你来了啊。”
我尽可能压抑自己的感动,用平常的语气与她对话——虽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想要称之为『她』。
“我听说你因为向他人行使暴力而被决定提前审判……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她微微蹙眉,看样子不只是对这里的环境不太满意,还有对我的疑惑。那是自然。
可怕的寂静,浓重的湿气,布满苔藓的地面时常有老鼠爬过。对于虚弱和伤病者来说,身处这里,在遭受法律审判之前,会先葬身鼠腹吧。
这里的环境就是如此恶劣。
而此时此刻身处此地的旅行者又是如此美丽,与这片污浊格格不入。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丝毫打算要离开的样子。
她是因为我这个临时向导的失职而来到这里的,踏入了本该与她无关的肮脏地下。
因此,我必须更加感激,感激她的到来一事。
感激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我认为心怀感恩才是此时所应有的态度。
为了确认她的眼神,无礼的我与她对视了片刻,然后,得出了与上午临别时无异的结论。
那是毫无恶意,真正纯净的眼眸。没有对生活的麻木或憎恶,而带着稍许迷茫,却仍坚定地打算走下去的眼神,多么闪耀。
是与我们不同,选择了另一种生存方式,愿意去相信自己所作所为能够带来美好的人所拥有的眼神,与当时的那个人,那名士兵,那两个孩子的父亲同样的眼神。
我们选择沉重的现实,他们则愿意相信美好的可能性,仅仅如此,就足以令我艳羡。
我们还在继续,但我已经到此为止了。我未曾见识过我们所期望的美好,那么,在最后,她会愿意满足我的心愿吗?我不知道,这样光想下去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愿意相信那份『可能性』。
于是,我开口了。
“如果你愿意花上点时间来听个不太好的故事,那么我愿意将一切在这里向你坦白,旅行者……只是,我希望你接受我的请求。”
“我会接受的,请说吧。”
没有任何犹豫,仿佛那是理所应当的事。
“请将我所说的一切,以您自身的判断,传达给一名少年。那是被我们所杀害的士兵的孩子,是我们必须要赎罪的对象。”
她无言地点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我要说什么,神情平静。真希望她可以再多有些表情。
那么,我现在又是怎样的表情呢?是否情不自禁的露出感动的样子?如果是的话,想来肯定比哭还难看吧。
“感谢您,美丽的旅行者。”
次日。
远远望去,高耸的城墙内侧,看似兄妹的两人 正说着些什么。看来就是他们了吧,住在城门旁士兵宿舍的兄妹。
年长的少年神色焦急,似乎正在跟妹妹说些什么,不时张望四周,看来还挺害怕给他人听到谈话的内容。
妹妹不出意料地眼熟,就是先前刺伤向导先生的那名女孩。原来如此,是受了兄长的影响吗?又或者是单纯地爱戴着父亲?无论如何,已经没所谓了。
少年叹息一声,温柔地牵起妹妹的手,看来是准备进屋。错过这个机会就麻烦了,不再观望,我径直向两人走去。
最先注意到我的是妹妹,她先是瞪大了眼望着我走来,而后马上脸色苍白地躲在兄长身后,看来是认出我了。
可以的话,我希望那孩子能鼓起像刺伤向导先生那时的勇气,这不是讽刺,我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她至少应该有勇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当然,我并不是前来责骂她的,也不打算教她什么大道理干涉她的人生轨迹,只是接下了他人的请求,夹杂着一点私愿而来,仅此而已。
妹妹的反应让兄长也醒悟过来,不知为何,他看着我的脸愣神了好半天,急得妹妹直拉他的衣襟才回过神来。
“您、您好。”
率先开口的是他,让我省了不少心,只是敬语有些结巴,让人疑心他的礼仪如何。
我简单地回了一句你好,心想下一句该怎么说。
虽说会担心他的礼仪,但我自己也不是多擅长社交,尤其是起头,可能在相当程度上没法与人好好交流。
“那个,尊敬的旅行者,请问有什么事吗?”
虽然疑惑他是如何认出我是旅行者的,但还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啊,这样就免去自我介绍了。
正当送这么想时,眼前少年的脸和声音突然与印象中另一人的身影重合了,并不是『那边』的谁,而是在我来到这座城镇时所遇见的……
“……那天的士兵?”
“嗯,对,是我,您能记得真是荣幸。”
不,其实我才刚反应过来第一天那个腼腆的士兵是他,但这种话总不可能明摆出来,所以我现在看上去应该还是平静的,大概。
不过,竟然是他啊,明明容貌看起来还十分青涩,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士兵吗……仔细想想也是,大概是接了父亲的班吧,体格看着也算壮实,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或许是对我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他感到不耐烦了吧,又或者是不懂自己的妹妹为何那么提防我,他在我和自己妹妹之间视线来回飘忽个不停,脸上表露出肉眼可见的迷惑。
事不宜迟,我念出一个名字。声音不大,但兄妹二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果真机灵啊。虽说妹妹的反应完全暴露了事实,但兄长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承认,而是紧盯着我,语气中多了分警惕。
只是,还真是敏感呢,果然父亲死后受了不少苦吗。因为父亲与向导先生他们这些外来人过于亲近,导致他们也遭了不少非难吧,为了澄清自己兄妹俩和父亲的名誉,因而诋毁向导先生这些外人……大致就是这样吧。
整理好思路,却看见兄长的眼神又变得飘忽起来,为什么?妹妹酱也不知为何用看待仇敌般的眼神望着我,奇怪,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有露出什么不好的表情吗?
搞不懂现在的孩子们,虽说我从诞生至今也不过几天,但无论肉体还是年龄都是二十岁初左右,称呼他们微孩子……也行吧?
面对少年的疑问,我简要地叙述了自己在心中整理的,果不其然,少年的神情沉了下来。
“那又如何,旅行者……额,那个……您只是名旅行者吧,要插手这些事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他好像在为如何称呼我而烦恼,『先生』or『小姐』?真奇怪,那种事不是一看便知。
不管这个,我接着说下去。
“不惜诋毁他人也要改变周围人的态度……如果那么在意他人的评价的话,也来听听那些真正值得听的如何,我是说杀害了你们父亲的那些人。”
“……这和您没关系,请回吧。”
和想象中一样,他不太想让我议论这件事啊,还是说只是在妹妹面前不想这么做?无论如何,唯有强硬程度超乎意料,但也仅此而已。
“哪怕我将那孩子用毒物伤人的事汇报给这个国家的官员也没关系吗?”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哥哥没关系。”
啊,激出来了,妹妹酱出来了,从依偎着的兄长身后站出,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
说实话,我不是很想这么做,这完全脱离了社交平等原则,根本就类似于威胁了,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我完全不打算毁掉妹妹酱的人生,又不是那只烂泥怪。
兄长的神情从各种意义上都很惊讶的样子,不只是妹妹酱会挺身而出一事,还有我所说的毒物,看上去他一概不知。
原以为我来时他正在质问妹妹酱昨天那件事,但看来什么都没问出来啊。
也对,要是说出来了,一旦事情暴露,兄长想必会被判定为包庇吧,想要不牵连他,无论怎样都不能说。
真是感人的兄妹情……是怎样?!妹妹酱现在的眼神好可怕,让人怀疑她刺伤向导先生的动机,是病娇兄控吗?直觉告诉我绝对是!
“……”
兄长一时间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但片刻之后,还是将手搭在了妹妹酱的肩上,虽然搞不清情况,却以比先前更坚定的眼神望向我。
“我会听您说的,只是,请您也遵守自己的诺言。”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太过男子气概的发言,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正当我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时,兄长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那个?现在是……”
“如果你觉得在这里说也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
我超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