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中,伊汀创造了规则,神在最后一刻也没能使其停止。以漫天的星辰作为指引。他的轮盘,已然启动了。」
「世界的规则与秩序,早在世界的原初就已被制定,伊汀将它们封存在创世的结晶之中,园丁们并不清楚其背后的目的,若是伊汀提起,他们必将遵循法则,在万古之后,当轮盘浮现在遥远的未来,它要去指引伊汀真正的传颂之人,去追寻面纱背后的立方。」
——《花园异闻录·神与沉眠的法则》第一页
……
今年的早春时节,霜冻也早早的退场了。像莱斯阔斯这样的城镇,也没日没夜地飘着小雨,空气中带着一丝还未褪去的寒冷,从北方国度吹来的微风也会让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时节已过,但每到这个时候,人们还是忍不住会抱怨几句,今年的春天怎么还不来。
春天并没有晚到。这样微凉早晨的日子持续了十多天,唯有这个时候,才可以说是春天的真正面貌。
即使看起来像往常一样,慕斯也无法忘记那天所见到的东西,它像一颗种子,已然在心中生根发芽,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在心中默念,今天一定要把那件事说出来。她穿着一双雨鞋,踏着木梯,灵巧地攀上了屋顶。时至今日,她已经攀上屋顶,迎来了多少个莱斯阔斯的早晨。
水汽尚未消散,趁着这个时候深吸一口,感受着水在咽喉中凝结带来的窒息感,只有开始的几秒是最舒适的。她面朝北方,不知不觉中,水从额头滑落到了嘴边,慕斯伸手去探,雨又下了下来。
“慕斯,你在哪呢?”茉米从房子里走出来,她明知故问,其实目光早就循着向上望去。
“下雨喽,快点下来,太危险啦!”
不过大概是不用担心的,茉米也已经开始习惯了。
这两年的时间里,慕斯又成长了不少。相较于两年前还十分活跃的样子,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光是从性格上来讲,其实是过于乖巧了,以至于有时连话都不肯讲,只用尾巴和耳朵的动作来回应别人,连笑容也变得不常见到,不过还是一样的黏人。还有那挑剔的胃口,已经开始体现狐种亚人刁钻的特点了。
她的脸变得成熟了许多,那双黄色的眼眸还是没变,不过是锐利了许多。茉米时时刻刻观察着这些,偶尔还能看见慕斯对着镜子里装作没有狐狸耳朵的自己发呆,实在是令人痛心。
按照狐种亚人的年龄段,现在正巧是成年的年纪,多少会有些变化也不是说不通。不过只有一件事,茉米也很难不去在意,那是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做好的决定,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那她也总该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
没错,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二人关系密切,无法离开对方,却又各自有隐瞒的事情,或许早就暴露,但只是双方从未挑明。就现在的情形来说,茉米还是希望慕斯能多陪她一段时间,她忍受不了孤独,也害怕成天过着冷清的生活。
就像早晨醒来时那样,会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即使是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或是伤心觉得难过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再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接下来的日子全要靠自己一人承担,茉米就觉得十分害怕。
好在内心的自私不够强大,凭借这一点,茉米很快便释然了,在她准备好迎接这些事实的瞬间时,她也将义无反顾地掷出自己最后一张牌。
一直到了晌午,慕斯才披着浑身湿透的衣服,站到了茉米的面前。
“快去换身衣服吧,这样子要着凉的。”
在这些时候,茉米要表现得尽可能温柔一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想要这样做,说不定这样就可以……在那一刻来临之前,还能稍微挽留一下。
这是行不通的。茉米看了看握在掌心里的徽章,有些东西,到了该诀别的时候就肯定留不住,这样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可这条铁则却还是被一遍遍的敲击,反抗,总是有人会想着如何将其推翻。
茉米帮慕斯脱了衣物,她烧了一壶热水,浸透了盆中的布料,还剩下一点,用来热毛巾,折叠,拧干,用来擦干慕斯冰凉的身体。
那颗小小的心脏依存在这个躯体中,它如此猛烈地跳动着,就像从不需要休息,攒着一身用不完的力气的年轻人一样。她能听见,这鲜活的生命演奏着的乐章。
茉米给她擦干了头发,慕斯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尾巴,我自己来。”她从茉米手中抢过毛巾,随后注意到她那种自豪的眼神,盯在自己**的身体上,不禁感到十分别扭。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看我。”慕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有什么关系,你从小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这么说当然不过分。虽然慕斯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但确实是在一段特别黑暗的记忆中,她见到了茉米,她把她带了出来,给了她新的生活,并一直抚养她直到现在……但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已经开始察觉到这种目光,从心底冒出一些奇异扭曲的感受。
小时候会听着茉米跟她说:“等你长大就会懂了。”也许是这样,她当然相信茉米所说的话,在长久的等待中,她看清了自己的样貌,只不过那些曾经提过的问题也依然没有解明,反而是心中的情感变得越来越交织错杂起来。
慕斯很不满地嘟囔着嘴巴,她只好赶紧擦干身体,上楼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去火炉旁烤烤吧,感冒了就不好了。”像这样湿冷的日子,屋子里还需要用到火炉,它不仅可以取暖,也可以用来烘干身体和衣物。
像是故意要反抗似的,慕斯很干脆地拒绝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身上很冷吧。”
“为什么我就不是人类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但慕斯也在这时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她惊觉地和茉米对视了一眼,然后迅速挪开目光,明明只是感觉心里有些不畅快,比起大脑的思考,却倒是嘴上更快地说出了真心话。
茉米也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的茉米站起身来,慕斯耷拉下耳朵,她后退了半步,本以为茉米要唠叨她,却是被一只手摸着头顶,说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因为如果我也是人类的话……”慕斯把话卡在了嗓子眼,她一咬牙,一声不吭地披上衣服,躲到了一旁。
“……”
……
火炉边上,两人席地而坐,慕斯背对着茉米,她仔细地撩起慕斯灰白色的秀发,用手指帮她梳头,比起闲坐着,这样子头发才更容易干。
“……茉米,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怎么了?问吧。”
“茉米你,难道是因为我是兽种才这么做的吗。”
茉米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比起惊讶,她更多的是害怕,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种事情实际发生的时候,却还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是现在?
“……我只是随便问问。”慕斯低下了头。
“你是我女儿。”
“一个兽种,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人类的女儿。”
“这和种族没关系。”
“有关系!”
“……”
“我和街上的那些孩子不一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和我一样长着狐狸耳朵的人。”
“换句话说,你不属于这里。”茉米平淡地说出了这个事实,她继续梳着慕斯的头发,感受着她激动的心情,自己说的话势必会对她造成影响,但这现在已经不再是哄骗的时候了,茉米也终要下定决心:“我也有些事要和你说。”
慕斯没有反抗,也一言不发,任凭茉米梳着头。
“你看了我的笔记,对吧。”
慕斯惊愕似的昂起头,她转身看向茉米,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后好像做坏事被逮住一般,不敢看她的眼睛。
时钟敲响了,从莱斯阔斯城内传来了宣报整点的洪亮钟声,它开始宣泄,开始阐述。
故事从来都不是用来记录的。
茉米对于自己使用的文字原本有着极大的信心,它们甚至不是任何地区的通用文字,而是来源于茉米曾在其他地区偶遇的一位老师教导,只要没有人教慕斯的话,她是不可能会看懂的,本应该如此,但事实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想必连慕斯本人都是如此。
“和我说说,好吗?”茉米收回了手,她端坐在慕斯面前,离火炉那么近,却离慕斯那么远。
反正这些东西,她早晚都要懂。她只能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唯有在慕斯面前,她无法摆出失落的样子:“原本应该是感到高兴的事情……和我说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只要能够从中央王城出去,逃出那个家里,我就是自由的。我早就说过,金融学不适合我,我想学习关于药理方面的知识。我要出去旅行,对,漂洋过海也一样,东面,还有北面,无论到哪里,都比留在这儿适合我,那完全是一片丰富的天地在等待着我。」
她的眼神在撒谎,尾巴也僵硬地扫动着。
“这完全是我笔记中的内容。”是因为自己常常翻开那张破旧的第一页,所以才对写于其上的内容了如指掌。
“包括记录同班的所作所为,等待老师的回信,在暴雨完全停不下来的时候花钱买了一只奴隶,最后居然一边收养她,一边独自抚养,最终也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定居在这莱斯阔斯。”
慕斯的那双眼睛让茉米难堪,直视这双眼的时候,她就会变得紧张,并不只限于做一个母亲的程度,更在于心理饱含已久的矛盾。
梦想,那是多么荒谬的东西,属于年轻时的自己,但到最后却不得不亲自抛弃。
「他们敢嘲笑我,那我便让他们瞧瞧,等我再次回来这里的时候,我绝对是世界瞩目的药理学专家。」
放弃的原因,也并非一种,要说是自己能力有限,技不如人也不会否认。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不是这块料,我明明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做不到老师那样。」
慕斯站起身来,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柴火,回应道:“离开芬戈的时候,你明明已经小有成就。”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确实成功了,我要让那帮人瞧瞧,这就是我迈出的新人生的第一步!」
这些连自己都遗忘许久的内容,它们又开始萦绕在茉米的脑中,是在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
「第一次,至少是仅有的一次,我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学识来帮助别人,这种感觉真棒……」
「但我无法带着她一起奔波,她还太小。」
「残酷的现实摆在我面前,我需要一处安身之所。」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写字,说真的,我对你们没什么感情,所以,对不起。」
是想起来就令人呼吸困难且难堪的回忆。但没想到的是,十年来,自己还是无法从那份回忆中摆脱出来,反而是像现在这样,鼻腔中充满了被火炉烤得灼热的空气,一直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它们从未消失,反而是掩埋在自己脑袋中最清晰的地方。
“我的笔记停在了十年前,那时我以为,这些陈年旧事终将会被遗忘,但事实却是我自己就在你面前,向你倾诉着这些回忆。”唯有慕斯金黄色的眼瞳,会让茉米感到害怕。
慕斯又一次在茉米对面坐下了,而这一次,她的表情尤为认真:“我的本名。”慕斯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我不想再失去更重要的东西,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我的本名。”
那么,称职的母亲这时会如何作答。
茉米不厚道地笑了出来,她伸手抹去了慕斯眼角多余的水,给了她一个最满意的答复。
……
翌日,清晨。
“这绝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茉米被吓了一跳,她赶忙抱怨道:“这算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沉重的道别。”
白发,且拥有金黄色眼眸的兽种亚人笑了笑,她在临行时最后抱了茉米一次,用尽可能成熟的语气说道:“因为,茉米很不让人放心吧。没关系的,就算我找到了亲生父母,我也不会忘了回来的,就凭这点,我可是和茉米不一样。”
“嘴巴倒是挺能说啊,难道我教过你这些吗?”
兽种亚人淘气地一笑,她拉了拉身上的行囊,抹了抹脸,在这延绵的小雨中,踏上了旅途。没有像茉米那样的目标,没有每天要记录的日记本,就单单只是一次旅行,而要说为什么会突发奇想想要成为旅行者,那便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解答自己存在的意义,体会茉米那样旅行的悲欢,仅此而已。
“噢?你就是这次的客人吧,茉米·艾家的女儿,怎么称呼。”
“我叫慕斯,这趟路程就拜托您了。”
「世界失去了众神,却从未离开伊汀,神明舍弃了这个世界,才有了伊汀,和伊汀的花园。迷途的羔羊们,请停下脚步,与我们一同见证历史,从此不再有神罚,不再有苦难,我们脚下是用神明的尸骸所构建的乐土,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神的使命,各位,欢迎,欢迎,在一切崩塌前,活在伊汀之园。」
——《花园异闻录·神与沉眠的法则》,本书藏于莱斯阔斯图书馆,内容永世不得公开。记录于新伊汀历7754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