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降娄地区的习俗,镇上的人们会为了庆祝而举行成年礼。
那本该是个开心的日子才对。可铃兰却笑不出来。
“不,不对…!”她猛拍自己的脸颊。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不能这样下去、铃兰想。
僧女的十八岁意味着从此背负着禅社的使命,日复一日都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从此与现代生活失之交臂。
在释迦教的教义中,武僧的成年礼,是举行出家剃度、胸口纹上宗教禅印,修成佛门金身之日。
所谓“出家”,和“离家出走”是完全不同的。“出家”的意思是了却凡尘,彻底遁入空门,心心向佛。
而“剃度”则是字面意思的削去头发。虽然武僧一生只剃度一次,头发总会长回来,但铃兰还是忍不住地有些害怕。
还有一旬,或者说,改变命运的时间只剩十天。
最近这些天,小镇每个人见了她都尊尊教诲,祝福她终于可以独当一面,成为正式的僧女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几乎镇上所有人都希望她留在禅院继承衣钵──铃兰很清楚,自从前任法师的母亲去世后,庙里一下就冷清了。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接过母亲的班,和姐姐一起,成为禅社下一代的传承者。
可越是这样,铃兰就越是难过。帝京的繁华生活太让人向往,作为僧女的人生,对她而言就是个隐形的囚笼。
──套用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里的某句话就是:
“这片偏僻、粗鄙而没有任何乐趣的乡下土地,唯有一个举世无双的成就,那就是囚禁住了空摩铃兰。”
佛祖好歹还有三分怒火呢,她小绵羊也对自己的命运不甘心。“咩呀咩”地咆哮了半天,最后泪汪汪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还是跳不出圈。
现在,她踩着薄薄一层积雪的阶梯下山。纯白的鬈发随着脚步雀跃,仿佛有着自己的思想,与主人完全是两种心境。
#
铃兰穿的是正统禅院的法裙,古称“雪佑八藏裙”。
月白色的羊毛裙,连着一件高领毛衣,背后披上若黑色短袈裟,走起路来就像绵羊尾巴一样晃动,步履挪移。铃兰的胸口挂着佛珠,踩着加绒的长筒靴。
尽管深知作为一个佛门弟子而言这样的思想是大不敬,但她还是觉得这件法裙太过时了。
虽说同龄的其他女孩中流行穿民族服饰,像是罗裙、涟漪裙、结围衣这样的古装就赏心悦目,但铃兰的衣服实在有些陈旧。
但唯独这件是代代传下来的,缝了又补补了又缝,袖口上溅染着蝴蝶般的印记。每当铃兰系上腰间束带时,古老的历史气息便扑鼻而来。作为见习僧女,她必须穿。
铃兰感受着风中的寒意,一路下山,阶梯两侧的山林为她送行……很快,她在山脚下看到了蹲在公路边上,双手合十作出一副高僧模样的“镇长家千金”。
“阿弥陀佛,妖孽,快来助贫僧修行。”鹿屋芳神色郑重,颇有那么一回事地念诵佛号,但语气确实是卑鄙贱货欢脱的调子。
小绵羊盯着这厮野猫一样橘澄澄的眼睛看,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镇还是有人支持她的,只可惜她唯一的支持者是个混蛋。
“──到底你是高僧还是我是高僧?”不知从哪里开始评价,铃兰歪着头想骂这家伙不要脸,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没有用粗鄙的言语。
“你不是想破戒吗?快,与贫僧床上斗法。”鹿屋芳眉飞色舞。
呸呸呸,列远点。少女瞪着这妖僧,脸涨得通红。
每个人一生也许都会遇到一个混蛋。铃兰很幸运,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有个混蛋在旁边嘲笑她。
铃兰知道对方这样做是想逗自己开心,她有些感激……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句恶狠狠的“白痴”。
她连耳朵都羞得绯红。她一直是个不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孩子。
能遇到一个让你开心的混蛋不容易,至少不孤单。
#
两人是自幼便认识的,双方的家长也互有往来。铃兰的父亲,小镇的住持经常去镇长家诵经讲法,镇长也是常来禅院的香客。一来二去,叼着狗尾草的镇长千金向着佛家少女扮鬼脸,气得当年在静心念佛的小铃兰眉头微皱,偏偏又出于矜持奈她不得。
要是手中有根佛棍,当场给这妖孽敲下去。
用“卑鄙贱货”来评价简直是夸奖,鹿屋芳笑起来漫无边际,一点也没有正常少女的羞耻感。她会抵在原地打坐的铃兰耳边念话本,大多是些闺房的畅销书,诸如“霸道贵公子爱上我”“白莲宫斗剧”,讲到英俊的美男子时,故意说得很小声……铃兰不得不竖着耳朵去听。
她虽然感兴趣,但不能有表情,盘腿打坐。结果鹿屋芳这狗贼讲到男女主角历经千辛修成正果,正要入洞房的精彩处时,突然不讲了,把铃兰气得牙痒痒。可她又不能明说自己想听后续,只好涨红着脸,每次都来镇长家做客。
如果说谁给原本注定会与时代脱节的僧女带来了思想启蒙,那么鹿屋芳这个混蛋一定功不可没。
“白痴。”铃兰又羞又恼。
有时她骂完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矜持,而是担心对方会不会突然就再也不出现,没有混蛋陪着她该怎么办?可她一直是个不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孩子。
两个少女沿着公路,踏雪漫步,身后的脚印排成两路,不知为何,靠得有些亲密。
黑发上的红绳节摇曳,鹿屋芳捡了口路边的积雪在嘴里化开,像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铃兰嫌她脏,又离远了。结果没走多久,一颗雪球就落脑袋上,纯白的鬈发沾满了晶莹的冰屑。
“喂,傻白甜。”野猫冲她拌了个鬼脸。
小绵羊眼色一沉,抄起雪地里的枯树枝就要追着野猫打。
冬日的阳光将整个世界的美好都落在两个少女的脸上。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个笑出了猪叫,另一个的小拳头青筋暴跳。
逶迤的雪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
她们追着沿山脚的公路去了,时间仿佛要定格在飞扬的裙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