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气息拂过脸颊,阳光带着仅剩的温存,从遮挡的手指缝隙间流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起有了质量,驻足在少女们白皙的额角。
“话说,傻白甜你真想好咧吗,非去帝京?”
在路边买些烤串,鹿屋芳提着纸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纯白少女“嗯”了一声,等并肩走到街巷僻静处时,才伸手从纸袋里抽了串烤黄花,文静地吃着。
还没等她咽完,黑发千金已经特地选了一根自治区特产,凑到小绵羊面前投喂……铃兰正要张开小嘴文静地接住,闭着眼睛强调“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结果扑了个空。
──鹿屋芳这厮把手收回,不要脸地自己吃起来。
降娄自治区的“羊肚菌”,营养丰富,味道鲜美,搭配上“高山细毛羊肉”,口感鲜嫩多汁,在镇长千金的唇齿间滴出油来。小野猫吃得欢快,而且得意洋洋,绵羊又羞又恼地咩了两声,觉得自己刚嚼的素食一下子就不香了,鼓起脸颊。
“到了帝京,可有打算?”
鹿屋芳眯眼敞开纸袋,让挚友自己选,作为之前插曲的赔礼。
“大概罢咧……不知道。”
铃兰沉默了。可说到“未来”,纯白少女其实也没有概念。
“走一步算一步咧。”带着些许沮丧,铃兰回答得含糊不清,“我没想好,这很难常的。”
她的确没想好,脑袋里一片空白,对于自己即将踏上的人生一半期盼一半恐惧。
铃兰用掺杂方言的官话说道:
“等去到雾达(那里),我也许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当然,也可能坚持不下去,后儿个(过个几天)就灰溜溜地返回。但无论如何,我总有一天会回来咧。”
“明知道终点包变(不变),你还是想去四火(试一试)?”
鹿屋芳斜眼盯着她,想从那双淡淡的桃花眸里找寻答案。
摆在十八岁僧女面前的,无非是两条道。一条是“离家出走”,前去帝京游历。另一条是“剃度出家”,从此遁入空门。两者都可称为“出家”,只是风景不同罢了。
──“嗯。”纯白的鬈发在风中微动,铃兰低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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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才轻轻鼓气说道。
“你也知道吧,佛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无愧于心,不惑于情,有缘而来,无缘而去。”
“──可是,有时我真的不清楚何谓情,何谓缘?”
少女随风的声音里,像是掺杂着什么无奈的种子,蒲公英一吹,雪白的绒毛向上翻飞。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都说但离妄缘,即如如佛,可何谓妄缘?以旁观者的姿态在人世间走一遭,便算体悟人生疾苦,断了妄缘?”
“佛说七苦,我只体验了生,其余一概没有。若能自识本心,念念磨练,体会人生疾苦,我只愿这心,心心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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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一下高深莫测起来,鹿屋芳愣了半天,表示自己听不懂。
喵喵喵,什么寺人生疾苦啊?
──小野猫顿时语塞。
而且这厮用的还是文绉绉的官话,而非方言,格局一下就拔高许多,宛如世外高人。
本想着出言安慰,结果发现自己的文化还是低了些,鹿屋芳心想不愧是禅院长大的大家闺秀,离家出走还说得这么讲究。
有时两人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但黑发少女还是愿意耐心地听着,橘澄澄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保持着微妙的默契。
小绵羊依旧神色黯淡地发着牢骚,但鹿屋芳逐渐听懂了。
对于至今为止念诵过的佛法,侍奉过的佛陀,少女正笼罩乌云。
如果不曾有人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如果不曾有谁在她耳边讲俗套故事,如果不曾有人带她食人间烟火……铃兰本该六根清净,是大殿前虔诚的佛徒。
──是的,如果两人没有相遇的话,她本该和父亲还有姐姐一样,古佛青灯度流年。
有了情分,那便有了挂念,有了缘分,那便醒在尘世之间。
“佛观世间一切,便懂人间疾苦。但我不是佛,跨越不了这样的苦。佛有爱过谁吗……佛有兄弟姐妹吗?孩子呢?有不得不妥协的事吗……有遗憾的事吗?有为人父母的感受吗?佛有友人吗?佛有仇敌吗……佛有辛苦操持过一个家吗……有扛着锄头下过地吗?佛有像你一样考试做过弊吗?有把先生气晕过去吗?佛有喜欢过谁吗……?有喜欢的事情吗。”
我只知道佛说世间苦,却不知道世间有多苦,我只知道世界大,却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
你以为佛六根清净,不食人间烟火,可能只是她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鹿屋芳不由得笑出声。
“懂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是想先入世……再……再什么来着。”
“再出世。”铃兰补充道,感叹这厮居然会用成语了。
“你很失礼欸,本小姐好歹是念过书的……”小野猫翻了个白眼,旋即露出卑鄙的笑容。
“──不过……嗯嗯,确实,傻白甜你连洞房都没入过,至少床上疾苦确实是你体会不到的。”
小绵羊听出这厮话里带荤,但也没理,准备解决纸袋里最后一根烤串,羊肚菌确实鲜美。她又讲了一大堆自己对大乘佛法的理解,结果鹿屋芳这厮只知道打岔子,气得不讲了。
“大师,您看我姿色如何?能让您体验人生疾苦吗?”
“这位女施主,请自重。”
“──那把本小姐串串还来,白请你了!”鹿屋芳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掐腰娇嗔,“你这性格要是进了窑子,得是被嫖坏的!大锤子!”
空摩铃兰闭上眼,双手合十,表示自己不听污言秽语。中途去了趟驿站,没来信,她有些失望。
两人一路回到城镇外的山脚,最后,野猫芳忽然说想去小时候捉螃蟹的溪边看看。
“傻白甜,要包要比比?”
“不要,溪水泡脚很凉的。”
在白雪皑皑的山间,少女们朝着天空扬起脚尖,继而把双足浸进日益发凉的溪流,鹿屋芳啃着不知哪摘的树上的果实。
夕阳西下,她们选了一块岩石坐下,脱下加绒的长筒靴和罗袜。少女的裙摆撩上小腿,踏着雪白的纤足,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慢慢地把脚浸泡在清澈的溪水中。
“草,忒你妈冷!”野猫骂骂咧咧。
寒意从每个毛孔钻进皮肤里,又沿着脊背往身上蹿,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刚才谁说要比持久的……别硬撑,你等一下……”看见对方惨白的脸,铃兰连忙挪过去。
“喏,手给我。”
有些无奈,她朝鹿屋芳说道。
野猫哆嗦着腿,一脸警惕:“干嘛!你这妖僧,占人家便宜啊?”
话是这么恶狠狠地说着,她手倒是很顺从地递了过来。铃兰想也没想,握住了那只手,十指交叠。
两个人的手都是既不绵软也不细腻,指间的位置有小小的茧。这是城镇少女特有、带着乡土气息的手,手上指甲像是山笋的苗芽。
铃兰深呼吸,渡送灵气,通过纤细的五指将热量传给对方。
“等一会儿就会活试起来,不过我灵气有限,维持不到多久……早点泡完早点走。”
“嗯嗯。”镇长千金点头答应,其实早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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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万物皆有“灵气”,但常人难以察觉,更不会催使。现在这样直接渡送灵气,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让身体暖和起来。但这样做的效率很低,以空摩铃兰运气巅峰的修为,只能维持一刻钟。
如果能“筑基”的话,灵气储量会大幅度上升,应该能维持更久。
空摩铃兰潜心修炼了十八年,最后学会了一个如何取暖。
这是她自创的运气心法,取名为“沸腾”,──原理是让血液在灵气中震动升温,加快周身循环……就像慢慢烧开水,虽然听起来好像厉害,不过实际运用只有在冬天暖手就是了。
术式要筑基之后才能学习,而自己这辈子应该与其无缘吧。
“有修为真产活啊,”鹿屋芳喃喃道,“我要是像你这样,冬天就包(不)穿衣服了。”
铃兰知道她的意思是穿时髦轻薄的衣服,也没纠正。
“──你要是到了帝京,转行当降妖除魔的镇魂师怎样?”
“修为不够,人家未必要我。”见习僧女摇摇头,“再说,我佛和镇魂塔不对付,我要是去咧,那便是佛教叛徒。得抽血废修为的!”
“这么严……?”小野猫怔怔地挑眉,“那你在帝京怎么办,总不能混窑子吧。”
──你上辈子是嫖客转世么,满脑袋都是窑子……铃兰愤愤不平地扭头瞪了她一眼,忽然发觉,夕阳西下,鹿屋芳的明眸中有层水雾。
“我真的很担心,本小姐那么大一个妾,说没就没了……傻白甜你要是受委屈怎么办,谁照顾你啊,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喂,回答啊……傻白甜。小心我拿大锤子草你喔……?”她骂骂咧咧,像个泼妇,但说着说着,隐约带了点哭腔。
鹿屋芳真哭了,而且是毫无征兆的,自己都没有察觉,一边骂着一边噙泪。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斜阳还留恋地抚摸着平线,两个少女牵着手,肩靠肩坐在岩石上,看天光斑斓,等山林融化。
“……我不想你孤零零的……傻白甜,你一个朋友都没有,人又瓷马二楞嘞,真去了帝京……谁陪你啊!”
“没事啦,网上……网上还能谝一谝的。”
──铃兰摸摸她的头,手心只剩下仿佛让绒毛抚过的柔嫩触感。
残留在心中的感觉,让她想起了风筝。
而风筝这种东西啊……
手一放开,就再也飞不回来了。
“……抱歉。”
很温柔地、少女拍了拍对方肩头的雪。
虽然支持,但小野猫其实不想让她走,铃兰也明白。
可鹿屋芳一直没提,不想给朋友心理负担。
现在她恶狠狠地骂着,用以掩饰自己的失落……时间渐渐地推移,黛色的山峦像巨鲸的大口,将落日吞没。
泡在溪流里的小脚,从冻得发白到逐渐热得发红,万物都仿佛失去了自己的形状,融化在冬日夜幕的薄暗中。
鹿屋芳说着说着,气也就消了,她突然打了个哆嗦,雪花落在脖颈上。两人心照不宣地起身……铃兰摸了摸小野猫的头,鹿屋芳也摸回去,把羊毛薅得一团乱……铃兰提醒说该走了……但鹿屋不听,眯着眼睛抓起雪球往她后脑勺砸──
……
命运的冰屑散落一地。
──直到很久以后以后,二十八岁的“空摩铃兰”──听着歌,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时隔多年,纯白鬈发低垂的“炎之镇魂师”,神色黯淡,哼着以前和黑发身影一起喜欢的歌,像是在安抚过去的时光。
“【冬夜里我孤独一人】”
“【叹息声消失在黑白分明的天空】”
“【在步履匆忙的人群里】”
“【我只是凝视着,一直等待】”
“【冰冷的夜晚,止不住脚步,沉淀纯白的思念】”
“【在步履匆忙的人群里,我们等待温暖……】”
──帝京的天空依旧,她握着斩尾刀,从高塔的顶端俯看世间。
裙摆在寒冷的晚风中飞扬,她伸出手,下雪了。
这是十年以后的事了。
二十八岁的空摩铃兰,站在权利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