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后,十月十七日。
明天就要成年了,初冬的寒风抚过雪地,微微拂动少女的纯白鬈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
树梢上的积雪簌簌低语,山下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
耳畔不闻任何声响,唯有时间和自己擦身而过。
偶尔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山林飞去。铃兰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一片冻僵的湛蓝色天穹。
她在禅院的院落里,带着复杂的心情扫雪──今天,就是离家出走的最后期限,傍晚少女就要离开,踏上新的人生。
四下里空荡荡的,今天禅院里并没有人,父亲去了山下施法,姐姐诺兰则一大早就离开镇子,拜访隔壁城镇的禅院,替妹妹准备明天的“出家仪式”。
所有人都认为,她即将遁入空门,剃度削发成为正式的僧女,修得佛门金身……但只有铃兰自己清楚,这个“明天”不会到来了。
她今天就将离开小镇,离开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眷恋的土地。
此时此刻,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便是记忆中的风景:天的色彩,风的微寒,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临摹下来。
铃兰有些怅然,她其实舍不得,想向期待过父亲和姐姐道歉,坦白自己的“不辞而别”。
记忆这种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更没想到十年后仍可能历历在目。
对于现在的铃兰来说,“乡愁”还太遥远。坦率地说,十八岁的少女心里想的,只是她自己,只是对外界的憧憬而已。
在她这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思考什么,最终都会向回飞镖一样转回到自己手上。更何况她现在正怀着“希望”,而那“希望”又把她带到一处极为纷纭复杂的境地,根本没有停歇的余裕。
离开时间是太阳落山之后。
根据鹿屋芳的安排,夜晚时正好有一队货车卸完物资,从“麒麟镇(少女们所居住的城镇)”抵达“凉州”,之后再换车抵达“金城”──在那里,凭借网购的车票码,乘坐上面的跨境列车,即可离开自治区。
一切都计划妥当。
哪怕是像铃兰这种不谙世事的乡下姑娘,也记住了路线。
行李的话……只带了三四件衣物,电子竹简(尽管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简单洗漱品,鹿屋芳送的闺房读物(据说是作为朋友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一串佛珠……暂时就这些,没有别的什物。
而母亲的遗物──那个保存龙鳞的护身符,自然是贴身带着。
好了,检查了一通,没有问题。铃兰深深换气──
少女仍然穿着月白色的“雪佑八藏裙”,踩着加绒的长筒靴。
行李已经提前安置在了小镇外的一间废弃仓库里,傍晚的时候取来,接下来去等车即可。
鹿屋芳已经帮朋友打点好关系,运货车队预留了一个位置,铃兰可以直接坐上离开。
至于旅费的话,铃兰则藏得很小心,捂在羊毛裙里。为了轻便,基本换成了十张百元宝钞和一张备用的千元宝钞。
她还没去过大城市,不知道会有多贵。两千元,算是极限了。
前些日子是月事期,因为这样的不可抗力,自然不方便离开。随后一拖再拖,安排在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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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铃兰自己也清楚的知道。
离开古镇去帝京什么的,根本就是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奢望。
──作为空摩家的次女、同时也是见习僧女,铃兰从小就接受了相当程度的佛法熏陶和教育。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是为了继承禅社而处于休学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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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每当夜色染蓝街头时,身为“武僧”的铃兰便爬上禅社西围墙角楼,用木锤叩响佛钟。
叩击声为一长三短,这是定律,奏鸣声能够张开结界驱赶妖族。而一听见那钟声敲响,人们就闭目祈福,将那温情脉脉的音色悄然融入体内。
所谓的钟响,与世间任何一种音响都不同,它像一条略微泛青的透明鲜鱼一样,静静穿过暮色苍茫的街头,将环山公路边的鹅卵石、民舍的木壁以及河路平行的木头围墙沉浸其中。
伴随着晚风,位于城镇边界的数枚【百年灵石】开始运作,佛门结界泛起白光,缓缓张开。
──钟声静静地笼罩在所有的街头巷尾,犹如漫进大气中肉眼看不见的时间断层。
空摩家族从来没有人摆脱过禅社的束缚,这对少女而言、是个无奈到让人心疼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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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大概是铃兰最后一次叩响佛钟了。
黄昏时分,铃兰跨过石阶,浅桃色的双眸目光炯炯。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闭上眼双手合十,她听着钟声回荡,念诵了一声佛号。
“──弟子空摩铃兰,尚有尘缘未了。一切因果,皆自承担,还望佛祖成全。弟子愿伤筋痛骨,只愿这心,心心是佛。”
跪在蒲团里,面朝大雄宝殿──这一供奉佛陀的宝殿──铃兰虔诚地请求庇佑。巍峨闭目的金色佛像不动如山,像是在默许。
她从四岁便开始修佛法,多少有些佛性。不论如何,释迦教永远是自己的归宿,铃兰直到自己此行一走,总有一天会回来。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她只体验过“生”和“别”,其余的一概没有。此行前往帝京游历,也算是领悟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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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沉浸在破碎旭日中的赤红骚动,少女耀眼的影子晃动。
“该走了。”
铃兰漫无边际地低语着,眼神却仿佛瓷制匣子里漂亮蝴蝶的标本,即刻正要飞翔。
纯白色的光泽卷发,稍微带着些怯意的五官。她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准备离开庙堂。
若是当太阳彻底没入地平线的这一刻,能够忘掉心中的执念,真不知会有多轻松呢。
所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还是云影的飘移,世界缓缓地暗了下来──就在铃兰合上庙门之际──
再细看时,不是山也不是云,是雪花悠悠的落了下来,吻在她的鼻尖上。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
傍晚的山间台阶上,响起了鞋底踩在地面的沉闷声响。
台阶上的雪都被扫过,因此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中荡起轻轻的涟漪,惊醒了树上栖息的鸟群。
“……有人来了?”
这并非铃兰的听觉太好,而是山中本身很安静的缘故──她疑惑地抬起头,似乎是有人正在朝禅社赶来。
听脚步声不像是外出归来的姐姐或者老爹,而是别的陌生人。
太阳快完全落山了,本该不会有人来参拜才对,况且准备离家出走的铃兰也无意接待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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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要好好跟上山的施主说清楚才行耶。”
铃兰给自己鼓气。
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出发前往帝京。固然禅院里空无一人,但少女可没有接待“来访”的余裕。
禅社的门缝中夹杂着一厘米阳光,朝西的庙门用厚实的铁板加固过,因此就连影子也渲染出傍晚的沉默。
然而,脚步声逐渐逼近。
铃兰本以为对方会因为庙门的笨重而停下脚步,然而只听呼隆隆一声,大门轰然洞开、余音在禅社的庭院回荡,震得少女心中一颤!
这哪是什么参拜者,那阵仗分明像是来抄家的杀胚──!正常人站在闭锁的禅社前至少会叩下门,稍微有点情商的人甚至会掉头下山了吧。
然而来者恰恰相反,犹如推土机一样开了进来,第二道庙门被同样的手法洞开……!铃兰能清楚感觉到檐廊上的雪在轻微震颤。
“诶……不会吧。”
她现在的位置是在大雄宝殿前,是正式跪拜的地方,直线距离的话至少也要经过五扇又重又结实的大门。门高三至四米,上面针山一般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尖刺,以防被妖族入侵。
〖───嘭!!!〗
又是呼隆隆一声闷响,第三道铁门应声洞开。这次的巨响直接把屋檐上的积雪震了下来,雪从脖子落进铃兰的衣服里,把她冻了个激灵。
铃兰一时间真的以为是妖族闯入,随后声音再度传来,第四道参拜堂的后门也随之敞开──!参拜堂后方就是大雄宝殿,也就是说两人仅剩……一门之隔。
耀眼的光芒刹然涌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铃兰甚至来不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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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一切都犹如静止不动,在动的唯有晚风中铃兰自己拂卷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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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的开启之音──|犹如连通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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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最后的余晖。
越过小镇的每一个街角。
越过暮色苍茫山间的石阶。
越过林中的飞鸟的羽毛。
越过枝头的积雪─|越过空旷的天空─|透过禅社的西角楼─|
透过一扇又一扇厚重的大门。
然后。
──映在少女的眼眸里。
直到很久以后,铃兰都记得这个瞬间。暮色中的门扉被人强行开启,有人闯入了她的庙宇。
“正在追击妖魔……|”
“对方是封印指定的【千年种】。”
一边说着,黑衣男子踹开了少女命运中的最后一扇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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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再想起来。这大概就是──闻名天下的炎之镇魂师与自己的师父──|
“空摩铃兰”与那个世间〖最强〗男子的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