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漫天飞雪。
禅院灯火通明。
悬挂于禅院横梁的草绳结之上的,是闪耀着静谧光芒的藻井。
佛光顶位于武僧们的头顶,看上去像是一扇天窗。其上篆写有大量神圣的书法,彩绘描出了令人神往的图画。|大佛们的至高圣语,诸天星辰的隐晦奥秘,极乐人间的斑斓锦绣。太平盛世与曼妙法言皆被叙述于其上。
这种装饰群又被称作〖佛光顶〗,寓意是无上的佛界光景。传说佛界内有着超越一切的真理,为了不让人类盗用乱用,佛界不允许人类进入。就连法师僧人也必须在这里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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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九尾的话题到此为止。”
诺兰的话仿佛突然阖上的古门,让正在思考的铃兰回过神来。后者露出疑惑的神情向姐姐询问。
僧女们眼神对视。
“铃兰,先不说那个。”
“今晚的参禅准备好了吗……?佛经誊抄了么?”
“嗯。准备好咧。”铃兰撒谎,她其实本来打算离家出走。
“别忘了静思,你明儿过就得出家,对于我们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应该清楚吧。”
“很、很清楚……!”
铃兰挺直身子想要答应,但不知为何完全没有底气了。准备了两年的计划落空,对明天就满十八岁的她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
所谓“出家”,是指佛门佛徒在成年那天所要举行的特殊仪式。
只有经历过仪式的武僧,才能正式修成金身,拔出专属的“禅具”,获得佛祖的加护。因此对于佛门而言也是极为重要的日子。
比方说,姐姐诺兰腰上的红鞘古刀,就是禅具的一种。
每个武僧的戒刀都是专属的,一生只能拔出一把。以血媒结印后,戒刀会自动认主,只被特定武僧拔出。
戒刀会在每个武僧出生之前就打造好,供奉在私人房间的壁龛上、经历十八年的岁月洗礼。直到出家仪式时被自己的斋主拔出。
所以,铃兰当然清楚。
──姐姐口中的“仪式”、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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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铃兰的眼神四处游离,视点在自己的袖口和裙角之间来回往返。
“……铃兰。”
“是、是……!姐姐。”
诺兰看得出妹妹神色难看,于是再三着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打破沉默。
像是在确认一般。
诺兰伸手向妹妹的白发抚去。
“你是想去帝京念书么……还是留在禅院陪姐姐一起当武僧?我先听听你真正的想法……在那之前选择今后的道路,也不迟。还来得及。”
诺兰语重心长地说道。
铃兰摇头:“哪有的事……已经确定了包(不)是么。既然预知梦里面的内容没有实现,那我就只能成为传承武僧啦。和姐姐老爹大家呆在镇上也很开心的……而且。也莫得选。”
少女嘴上是这么说着,她指的是最近十年来,频频梦见“苍炎白龙”的事,姐姐曾说过:那是预知梦,铃兰命中注定是会去帝京的。
然而她的声音,缺少必要的重量。出口的话语尚未找到去向,便被耀眼的空间所吞没。
随后,少女眼中的坚定渐渐山崩瓦解。短瞬之间她像被什么火燃尽了,只余下飘飞的骨灰。
诺兰双唇紧闭。
她从正面看妹妹的脸。
稍顷,她声音温和地问道──
“因为没收到录取通知?”
铃兰默然。自治区每年能够就读外地学院的名额有限,因此就算小姑娘考得还不错,落榜的概率也远超上榜的概率。更何况,这么多天了还收不到通知,继续念书估计是没指望。
“嗯……”铃兰静静地闭上眼睛,有些愧疚,因为,姐姐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离家出走”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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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兰一直凝视着她闭合的眼睑。
她似乎能通过眼睑看到妹妹所视的黑暗,那里浮现出少女的幻想,浮现又消失,反复不止。
然而稍顷睁开眼时便是现实,光明将黑暗赶尽杀绝。
“但姐姐我呢,问的是你自个儿的想法。”诺兰予以鼓励,“今晚就是最后期限了──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样的问题,铃兰全身骤然紧绷,心跳声随即涌上耳端。落空感如同冬眠的小动物,在体内一个小凹窝里静悄悄地酣睡着。
“……”铃兰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确认马上要说出的话语。
当然已无需确认,落空感就在那里,无时不刻不在那里。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妥协: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自由”,每个人都被命运所束缚着。落空感就在“话语”里。
可是她必须重新测试其重量。
一旦说出口去,一旦重新诉诸有形的语言,感觉心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洞。在这虚拟的空洞中,少女试图用什么将其填满。
“──无所谓的其实。不管帝京还是留在镇上都……挺好的。”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用方言,而是不流畅的官话。
她在撒谎。诺兰不动声色地久久盯着妹妹的脸,然后才拍了拍铃兰的肩膀说道。
“但那是你自己才能决定的事。”
稍顷,姐姐声音温和地说,“──你有权按自己意愿选择生活。十七岁也罢,十八岁也罢,都跟这个无关。也与我佛的清规戒律无关。”
“你之所以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是因为意志不坚定。假设我收不到录取书但仍想念书,我会选择离家出走去城市打拼。固然那是相当艰难的人生。但总比多年之后错过了命运再追悔莫及要好。”
铃兰默然,其实,自己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面对如此关心自己的姐姐,铃兰真想全盘托出,大哭一场,但她又是个不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孩子,于是。
她低着头,她躲闪地低着头,她沉默地低着头。
“所以,姐姐希望你去大城市,有不一样人生。那样很棒……现代科技那么发达,尽管我这个姐姐已经落了伍。但有一个在大城市的妹妹或许也不错!我有时真的这么想,时代变了。虽然禅院也通了电,也收得到网络……但我们的生活确实在飞速脱轨着。”
“有时再回头来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是我自己选择,有时觉得根本没得选,这对我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每当开始这么想,身体就好像缩成一团。有时候。”
诺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十年前,母亲遇难的时候,恰好是“诺兰”自己的十八岁。她有些怀念,也有些叹息。
“但纵使那样,也就是说,纵使我们的选择和努力注定徒劳无益。或许你以后才会明白……你正在作为自己向着前方的大门迈进。毫无疑问。不必担心…!”
铃兰抬起眼睛看姐姐的脸,试图理解其中的深意。然而诺兰手心里的温暖远比她的言语要更有说服力。
“……话说得太急喉头都痛咧。”
咳咳,说完后的诺兰轻咳一声。
意识到的铃兰抬起头──
“姐姐……是今天赶路着凉了么。”
小姑娘投去关切的目光。
她也感觉到自从回来姐姐的脸色就不太好,毕竟是逆着风雪在山间赶路。受寒感冒也在情理之中。
“啊……大概是夜风吹多了。有点发烧。”诺兰微笑道,“在参禅之前准备稍睡一会儿。”
“那姐姐快去休息吧。”
“嗯,可是仪式准备的事?”
“咏诵经文交给我吧。”铃兰体恤地抱住姐姐的胳膊,心情复杂。
诺兰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强健。即便如此,姐姐每天还是坚持进行着严格的修行,想必这也是拜她坚定的信仰心所赐吧。
──铃兰感受着姐姐的温度,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