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
六年前,第一次武僧远修。
“你觉得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妖怪?”
背靠废墟的墙壁,作为僧人的老爹向自己两个女儿中的其中之一望去。
这里是曾在两千四百年前因为镇魂塔失守、而祸土化的污染区域,如今被降娄的佛徒们作为修行场,训练继承者。
十二岁的铃兰,出于机缘巧合跟着姐姐诺兰一同接受父亲的除妖修行。
原本也只是跟着来而已,当时的姐姐在此前也成为了传承武僧──|铃兰一瞬间没明白父亲突然发问的用意。
自己不过是个没天赋的见习武僧,可父亲却像是突然转移注意力一样,把培养的目光从姐姐放在了年幼的铃兰身上。
于是。
──清澈的桃色眼瞳倒映出夕阳下的荒野和残垣断壁,耳边徘徊着充满铁腥味的晚风,少女如此说到。
“是因为…【祸土】…吧。”
“冥…冥界的妖气会让周围的大地会沦为【祸土】,而从中诞生的怪异之物即为──”铃兰试图回忆所学的古籍。
“【妖怪】。”
大概是感受到某种触目的沉默,少女抬头撞见了父亲伸来的手。
“说得很对,但也不完全对。”平日里严厉的父亲似乎一改往常,轻轻抚摸了自己女儿的额头。
“铃兰,书上记载的多少有误。”
四年前的丧妻之痛,让男人的眼角拉出锋利而沧桑的纹路,必须理解到这一点。此后的时间──在他心底深处几乎停止了流动,必须理解到这一点。
铃兰想触碰头顶那只强壮、粗糙其满布老茧的手,但实际上不允许那么做。她是个羞怯于表达自我情感的孩子,安慰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着低头沉默的女儿。
──僧人如此说到。
“妖怪是诞生于思维的。”
“就在这里,”男人收手轻轻抵在太阳穴上,“铃兰,有一点你最好记住:杀害妈妈她的并不是妖怪。而是缺乏想象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思想和深处的恐惧──那些才是真正的妖魔鬼怪。”
“人一旦失去了理智和勇气,那就与妖怪无异,〖盲目〗且〖愚钝〗──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会被感染成〖僵尸〗的原因,真正可怕的是〖那些东西〗。它们改变赖以生存的主体,改变自身形状而无限繁衍下去。那绝无获救的希望。作为我,不愿让那些东西进入〖这里〗。”
男人指向自己的脑袋,从露出的额头似乎能看见理智和勇气的齿轮在缓缓转动,那是就整片暮色原野而言。
“铃兰,如果有妖族侵入城镇,你会怎么做?你能够用自己的理智和勇气来直面──恐惧么?”
“可、可以……!”
“但假如你所认识的人也变成妖怪、被感染成了僵尸。你下得去手么──?”
“可…”铃兰不知该怎么回答。
“假如是你那些朋友们、镇上的居民──或者你的姐姐、亦或是我,你能够带着理智和勇气直面恐惧么──?”
“你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呢?》
父亲的话语,至今还会在脑海的一角回响。当时自己的回答究竟是什么,铃兰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不重要,因为她清楚,如果是现在的话……自己终于能答得上来了吧。
《我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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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口的青炎,带着灼热的理智和勇气,向着前方的黑影宣泄而出──!
答案当然是、毫不犹豫地!
在巨型僵尸裹挟风雪冲锋而至的下一刻,铃兰侧翻闪避的同时扣下扳机。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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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自己大概会被直接扫中,然后直接血肉模糊的吧。
一瞬间,少女脑海中闪过了自己死亡的场景。时间之流逝仿佛于此刻静止,说到底,父亲当时所说的“理智”和“觉悟”──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呢?
那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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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言弹几乎是零距离命中,如同雪原里的一门炮火洞穿目标,尾焰在巨型僵尸的胸口破开一个望穿的大洞。
连同下身的一条腿也被扯碎。
失去脊椎的支撑,巨人以半跪的姿态沉重倒地。从异变之前就断掉双臂、再也无法拥抱任何人的它,眼前出现的却是……握住手枪、颤抖不止的少女。
不,不是“眼前”。
被感染成僵尸的巨人,没有眼睛。
清澈的眼睛会被腐蚀得血肉模糊,象征着“盲目”。曾经肌肤也会面貌全非,象征着“愚钝”。深邃沟壑的大脑也会暴露在最外层,象征“思维的全面沦陷”。
铃兰无言注视着那番景象。
漆黑的巨人仍在抽搐,嘴中不停地嗫嚅些什么。少女注视着那番景象。
它狰狞的伤口血肉蠕动,血光膨胀又收缩,宛如呼吸,试图修复伤伤势。
战斗还没有结束,刚才那一枪并没有给予致命伤。仅仅是封住其行动而已。铃兰想要继续开枪,但手臂不停颤抖,连开数枪却全部偏离了目标。
僵尸的“妖核”在头部和脊椎。只有攻击上述部位才可致死。
──然而直到她连续扣动扳机、射空了弹匣,言弹撕碎了僵尸的周身,却始终避开头部未将其击杀。
分明近在咫尺,少女却犹豫了。因为她认出了其背后那件纹路分明的袈裟。
铃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想什么。这个时候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啊?不过泪水先于自己的意志擅自做主了,原来在平等降临的死亡面前,人的觉悟是那样软弱的东西。
此刻,一直以来的记忆开始回溯。
“铃兰,如果有妖族侵入城镇,你会怎么做?你能够用自己的理智和勇气来直面恐惧么?”
“可、可以……!”
“但假如你所认识的人也变成妖族、被感染成了僵尸。你下得去手么──?”
“可…”铃兰不知该怎么回答。
“假如是你那些朋友们、镇上的居民──或者你的姐姐、亦或是我,你能够带着理智和勇气直面恐惧么──?”
是什么…?冒出来的对白。还有断裂、灰白和闪过的画面──少女向雪地上的怪物靠近,犹如在拥抱静止的时间。
“你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呢?》
父亲的话语,至今还会在脑海的一角回响。当时自己的回答究竟是什么,铃兰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不重要,因为她清楚,如果是现在的话……自己终于能答得上来了吧。
《我会怎么做呢?》
铃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巨大的僵尸仍然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奄奄一息。从暴露在外的大脑沟渠深处,传来让人不寒而栗的漆黑视线。
《我会怎么做呢?》
铃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脑海中闪过父亲指向自己脑袋的最后一幕,眼泪渐渐消失。少女默默地拔出了自己的戒刀。
“佛曰:回头是岸。”
那是把断裂的、只剩半截的戒刀。其剑身的纹案都仿制母亲生前的佩刀,可以说,是把完美的继承品。更是一位母亲生前留给自己女儿的祝福。
此前,这把戒刀一直被供奉在铃兰自己的房间,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它见证过十八年的岁月,见证过一个家庭的陪伴、见证过一个孩子的成长、见证过一位母亲的牺牲、见证了此时一座城镇的灭亡和女孩的绝望。
所以它才断掉了。
断掉的东西无法再修补,断裂的灵脉也无法再重塑。但是铃兰忍咬牙,将半截戒刀作匕首状、坠向奄奄一息的僵尸。
这一刺,不再犹豫。
也许是认错了、那不是自己的父亲呢?嗯,一定是那样的、是自己搞错了。诸如此类的安慰想法,在刺入的瞬间穿插而过──戒刀捅进了僵尸的头部,笔直洞穿继而扎进地面。
裂纹涌现,妖核被彻底破坏。净化的业火原地腾起,瞬间吞没了妖怪的身躯,标志着净化的伊始。
僵尸巨人逐渐碳化,灰烬和雪糅杂在一起,在风中四散。
但愿真的、是自己认错了吧。
铃兰带着些许自我安慰的想法,慢慢向靠倒在断墙废墟上的金发男子看去。
“鹰眼老师,你没事吧。”
对于另一边陷入短暂沉默的鹰眼,少女自我勉励的笑容掩盖在风雪之中。
金色镇魂师微微抬起头。
…
“刚才那个……”
“已经解决了喔。”
…
“是令尊么?”
“大概吧。”
…
““………””良久的沉默。
太阳穴的血污已经开始结冰,鹰眼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节哀。”他说。
“……嗯……”
铃兰露出庆祝胜利般的笑容,但眼角的泪水却像是毫不关己一样。
湖面的碎裂声在少女深处响起,不或许那不是在碎裂,而是在结冰。她想。但那无关真相,也非九尾造成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而是晶莹泪水的吞咽。
鹰眼感受着少女的笑容。
“还有最后一座结界石了啊。”
“是啊。”铃兰哽咽。
山脊的另一边有曙光浮现,倒也似乎是黎明的光景。雪势因结界石的破坏而越来越小,寂静的小镇一片狼藉。
射出的十字箭矢破开最后一枚结界石,标志着小镇污染的解除。鹰眼回神望去,只见少女还驻足在原地。
在她前方,净化的青色火焰冉冉升起,远方的金色天际线一览无余。
“对咧,鹰眼老师。”
铃兰注视着熊熊燃烧的袈裟。孤零零的半截戒刀,就直勾勾地插在那里。
“──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归属的问题么。鹰眼慢步上前,守在少女的旁边。“铃兰阁下觉得?”
“不知道。”
青色火焰中只剩下灰烬。
“经书说有个地方叫《净土》,但父亲他沦为僵尸,与佛无缘。”
“这样啊。”鹰眼听罢若有所思,“虽然降娄这边没有,但在华夏倒还是流传着那样一个传说──”
〖“当人濒临死亡的时候,北阴神会降临,携带灵魂去往轮回的九幽。她的到来会遮挡炎热且多余的烈阳,双脚丈量的便是大地。在西方白教,她被称为埃尔登贤王;而在伊甸地区,她被称为帕尔瓦蒂、萨拉斯瓦蒂、拉克希米,”〗老师轻拍铃兰的肩膀,“不过这是鄙人道听途说,若真有那么一个【九幽】,人死后灵魂能得到安息的话那倒也不坏吧。”
“普渡磨砺我身,苦难辉煌我心?”
“正是。”
听到鹰眼肯定的回答,少女诧异地将纯白的鬓发拢至耳畔。
“那老爹和姐姐、还有镇上的大家呢,他们也去叫什么九幽的地方?”
“会的。”
鹰眼的声音仿佛要融入黎明,迎面的光束将黑暗的阴影赶尽杀绝。
“这样啊。”
铃兰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头检查手中的半截戒刀。她像是在笑,嘴角舒展继又收拢,反复这个过程──直到决堤的泪水再也绷不住,蹲下抱膝哭泣。
少女抱着母亲遗留下来的护身符,随身的锦囊挂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温度。
“那样……那样的话、太好了……!”
鹰眼静静地倾听着。
直到少女停止哭泣之前,老师都决定守在此地不再离开。师兄那边估计也快处理好了,鹰眼想。远方青色火柱一飞冲天的场景、便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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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和命运总是如同黑乎乎的神秘水潭一样出现在前方。
也许终有一天你会懂得。
所谓“镇魂师”之名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