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屹立着来自佛门的释迦队。
佛龛战车的顶上飘扬着链状的金色旗帜,位于其下方数百位武僧蓄势待发,随行的沙弥比丘默念经文。
几天前,因为降娄自治区麒麟镇的覆灭,让这些侍奉于佛祖的武装力量集合在了一起,准备对某千年种的讨伐。
以金色和银白为主基调的佛门法衣,其上的花纹则是预示着无限延伸的曼荼罗,螺旋的天空仿佛没有终点。
远方的山脊连绵不断,起伏不定,黑夜的薄幕遮盖了视野,只留下下方边境的繁华城镇,其城门处有座灵石碑。
──眼前这样的场面。
让铃兰的心底浮现出几个大字。
〖|玉|门|关|〗
〖|敦|煌|城|〗
位于降娄地区最北端,佛门的前线要塞。再往外就是被誉为冰雪禁地的受污染区域。传说中那里妖怪横行,地势险峻,再往前就是世间顶峰之一的《天山》以及所属的《静夜山脉》。
根据镇魂师目前的情报,九尾正潜伏在静夜山脉的深处休整沉睡,而本地的武僧们也多次感受到地震等异变。
此外还有种种证据,都表明有某个强大的个体正在孕育,污染区自然生成的妖族也开始有组织性地形成妖潮。
不过,这些小规模妖潮的目标并不是人类的城镇,而是反方向的天山。
《和我们一样,它们也在朝圣。》
这么想着,铃兰捋了捋纯白的前发。卷曲的细丝上沾染着晶莹雪花,手袖一碰便直接融化。
《朝圣……?》
指尖传来凉丝丝的触感,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微微一怔。
“怎么?一副游离的表情。”
前方的黑衣男子慢慢回头,冰蓝色的眼神催促着少女的步调。而在他旁边,名为鹰眼的金色男人风衣飘扬。
──绘字的符咒纸在雪原里就像是小小的火苗,照亮黑夜的道路。
不过相比起来,玉门关内部则是更为灯火通明的,高低起伏的长街沿山而建,金光灿烂的阁楼重檐叠瓦。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今此一见,果然不凡。”金发男子呢喃出这样的诗句。
在古代,人们常常分为“玉门外关”和“敦煌内城”两部分,直到近代,则统一合称为“玉门关边塞城”。
在这黑夜里,它的存在就仿佛篝火。这里既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只有北方的永夜,和渺小的太阳。
是的,渺小。
在皑皑雪原和璀璨要塞之间,铃兰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窒息感。
因为这里是真正的永夜。
之所以降娄地区最北端的这片区域被称为禁地,迟迟未被收复──除了环境恶劣以外,还要归结于这里十年如一日的极端异象。
来自《静夜山脉》地底的灵气影响,让包括玉门关以北的这片区域都没有白昼,终年笼罩在漫漫长夜之中。
要知道,黑夜是妖怪的国度,在没有太阳的世界里,魑魅魍魉才是主宰者。
──而镇守此处的,正是位于佛门之首的“禅宗”,以虔诚的信仰击退了无数次妖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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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宏伟。”
──在用大量巨大的石砖建造的威严防壁之前。
仰望着第一次见到的巨大规模的防壁,铃兰呆然地呢喃。
石砖的直径想必有一丈长。数千,不,数万个远超人类体重的石块堆积着,用密集排列的金色纹路连接起来。
城墙石砖间被仔仔细细地固定住,连**一个刀片的缝隙都不存在。
“这是几百年前这片地区的生命线。古人之所以会选择‘高墙’而不是‘结界’,是为了更好地抵御流窜妖潮。传闻二十年前的《降娄开拓战》也是多亏了这道防线才得分散敌军的。”
噔,楚原昼用拳头碰了碰石壁。
“二十年……”铃兰低声思索,“说起来,师父你现在的年龄是……?”
然后少女才意识到不礼貌。
于是又补充一句。
“恕……恕我冒昧!”
对此,男人嫌弃地啧了啧舌。
“那……鹰眼师叔?”
铃兰只好看向另一边。
“鄙人么……”金色镇魂师微笑,“正龄二十八。顺带一提。大师兄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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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才……二十五岁。》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铃兰惊讶得差点失声,目瞪口呆后急忙低下了头。
《好年轻耶……平时那种凶巴巴的眼神还以为至少有三十了。》
──内心这样的呢喃,源于与楚原昼初次相遇时,铃兰对其抱有的印象。
《不过明明是师兄弟,为什么师父会比鹰眼老师要年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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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不才,若论天赋的话还是师兄更为出众。别看师兄那样,他可是被誉为‘人类最强’喔。”
──仿佛看穿铃兰的想法,和蔼微笑的鹰眼静静回答。
“原、原来如此!”
少女战战兢兢地鞠躬。
人类最强?
对这样的说辞,铃兰丝毫没有怀疑。
想不到师父居然是那样的大人物,不过这么多天来她多少有些察觉。这么一想,镇魂塔派他讨伐九尾也就合理了。
“……”听闻师弟冷不防地透露情报,楚原昼叹息着将视线转向前方。总之,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之后的路上,鹰眼给铃兰讲解着各种各样的人文:“在鼎元年间,这里最初的名字是小方盘城(民间俗称),《不愿臣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说的就是这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镇魂师们会对降娄自治区的历史古城那么了解,但铃兰打心底意识到,这正是自己所期待的、所能学到的“世界”的另一面。
从故乡的“麒麟镇”,到边界前线的“玉门关”有着不短的距离。
一路上和镇魂师们的互动,也让少女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虽然一开始嘴上否认,但某位黑色镇魂师已经放弃纠正铃兰喊“师父”的行为,已经是“随便你怎么样吧”的状态。
没想到自己认的师父,居然是人类最强镇魂师。在这样的既成事实面前。
──所以就只有变强这个选择了。
铃兰的嘴角无意间上扬。
“喂,拿出你的身份证。”
楚原昼用下颚指了指在城门塔楼那里并排站着的众多僧侣守卫。
根据入城管理制度,是镇魂师的话就确认其行政令,是降娄本地人就确认其所属供养会发行的身份证。
──以此来确认是否为“人类”。
身份证有特定的术式回路,且只与持有者本人相绑定,这在入城时是十分重要的。
然而。
听到楚原昼的话,铃兰忽然僵住了行动,整个人的表情都冻在了嘴唇上。
“身……份证……?”
“喂。你该不会──”意识到少女身上没有证物,男人嫌麻烦一般闭上眼睛。
“不是的师父,你听我解释!”
因为之前禅院被毁为废墟,所以本该放在铃兰自己房间里的证件并未拿走。
临行之前也是,为了追上镇魂师们,于是在镇边的废弃仓库拿上“离家出走时”准备的行李出门了。
“──也就是说,你根本没考虑过现在的状况?”
“……!”她忐忑地点头。肩膀紧绷地点头。害怕地再点头。
铃兰现在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道具。换而言之,在这座由禅宗统治的玉门关之前,她连证明自己是武僧的手段也做不到。
若是此刻镇魂师突然把她扔下,恐怕真要露宿荒郊四处流浪了。
心中浮起不安的泡泡,铃兰小心翼翼地向镇魂师们瞄过去。
“真是麻烦。”
男人面无表情地拍她的头。
非常炽热且粗厚的手掌大喇喇地置于顶上。铃兰一点抵抗的力气也使不出,纤细的脖子像是要折断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隐秘声响。
“啧,死丫头。你不是武僧么。总该有金身吧?听说那个什么刀来着…,那种像是柺杖一样的东西。”
“是叫戒刀,大师兄。”
“那就那个你总该……!”
──视野里出现了楚原昼弯下腰平视而来的清晰面庞。
铃兰默不作声。
《啧…居然忘了。》
男人立即意识到背后的缘由。
与少女颤抖的眼神相触的瞬间,他就已经完全明白了。
──因为之前九尾造成的重伤,武僧的戒刀在觉醒当夜就崩坏,之后部分镶嵌在骨骼内,代替造血机能。虽然加速了伤口的愈合,但剑身已经是再怎么都修复不了,只能成为“无用之物”的状态。
余下断裂的剑柄部分,则毫不起眼地悬在腰间,一眼望去就是普通的废铁。
仔细一想也太明显了。
死去的灵脉覆盖在胸膛,并如同蛛网般顺着少女的玉颈延伸,最后只留下淤青血污一样的丑陋疤痕。金身已废,她早就与佛无缘了。
“那个……!”
铃兰躲闪着把衣领往上拉,不安的泡泡全然破裂。试图躲过视线的追杀。
楚原昼静静地低下头,看着少女纯白色发旋的边缘部分。而少女明明能感受到自己的视线,但除了不安外看不出任何反应。
“这样一来没法证明身份了。”
轻轻叹息着,男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掸去少女头顶的积雪。
《…………………》|《………》
站在玉门关下,楚原昼挥手抖雪,似乎不耐烦但是又极为耐心地说道。
“要是守卫盘问的话,由我全部回答,你只要点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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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主干路两旁的夜明灯辉煌灿烂,镇守在内城门的僧侣们正对入城者坐着审查,城内屹立着禅社的释迦队人员,远远就能看见。
佛龛战车在城外一字排开。
每一辆战车顶上飘扬着链状的金色旗帜,位于其下方数百位武僧蓄势待发,随行的沙弥比丘默念经文。
“………………?”
奇怪,铃兰捂住胸口。
《我……在害怕。》
扭曲在视野中的镇魂师们高大的背影,还有金色烛火的神圣世界。
既没有故乡和亲人,也无法证明身份。本以为只要稍微乐观一点总能应付过去,但现在猛然回神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归处]的地方。
──虽然目前口口声声喊着某位黑色镇魂师为“师父”,但实际上那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说到底,对方是来自遥远帝京的顶级镇魂师,而铃兰自己只不过是个降娄小镇的乡下土姑娘。
等九尾讨伐一结束,搞不准两位镇魂师大人就与她分道扬镳。说到底他们三个也只是临时的共旅关系,处理事件的“大人物”和被卷入事件的“受害者”而已。
直到目前为止,这几天自己都为什么那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啊。仔细想想看,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亲人和朋友,也没有归宿喔,现在连武僧的身份都丢掉了。只留下一个名为铃兰、也没有过去的痕迹、发誓要向九尾复仇的“空壳”而已。
《不……也许。》
也许还有归所,至少作为信奉佛祖的前武僧。在释迦教的名册中会有登记才对,以前在观音院修行过的证明还在才对,如果稍微查阅一下的话。一定还能找到吧,过去的痕迹。
仿佛抓住最后的希望稻草,铃兰寄托于曾对自己有过启蒙养育之恩的禅宗,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祈祷。
不过很快她就会在未来意识到,所谓“祈祷”就是将潜在的希望一点一点地敲碎给人细细审判。
──等意识到那一点时。
光明已经将黑暗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