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外面,是暴风雪停歇之后的冰封世界。
没有一点光亮的夜晚,四方的潮声正在逐渐退去。
大概是因为领头的尾兽已被讨伐,剩下的妖兽也溃不成军。
而禅社方也趁此机会追击,车轮滚滚、剑戟轰鸣。链状的金色旗帜飘扬、释迦队的武僧提着长刀、僧人持着禅杖一起浴血奋战。
──以团队形成包围网、然后再逐一击破。虽说弱小,但也是团结的证明。
刀锋泛起清光。
地面在震颤、失去控制的百年种们重归雪原,万千足迹隐去身形………这片黑色的海洋已再无凝聚之力,浪花溅落而去、徒留雪尘激昂。
在后阵中的金色气息熄灭后,只不到半个时辰、玉门关城外只有空旷雪原和满地狼藉。
高耸的城墙犹在寓意着什么,剑指天空、与那下方的尸海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城下、僧众们来回奔走,用一坛又一坛的斋酒净化着妖兽堆积成山的尸体。
──若是放任不管的话,又会污染土地,战场的后续工作还在继续。
晶莹的酒水洒落。
将被染红的大地重新洗涤。
这讨伐前夕的一战,无形之中给人类方增添了许多士气。毕竟剿灭了那样的妖潮,所有人的眼中都晃动着城墙上高举的烽火。
瞳膜中,倒映胜利的光芒。
有欢呼、也有死后余生的庆祝。
但更多的是………城墙上方的僧女们双手合十、以虔诚的姿态闭目念诵佛经。
她们的眉宇仿佛是被雪花亲吻着,冰凉的感触晕染在所有人心中───
即便在蓄意准备的妖潮下。
城墙也没被攻破。
不止如此、这次的守城战一举歼灭了半数妖族主力。后者正是困扰降娄方多年的潜伏群体,一直肆虐北方之地。
──这样一来、降娄方回收这片最后的污染地区也指日可待了。
“佛祖啊,感谢您的慈悲。”
是的、有人轻声说。
如果不是因为那道从天而降的炽烈光柱恐怕释迦队守城军最终会因为疲劳,而在妖潮中受挫的吧。
那无休无止地厮杀、即便再虔诚的信徒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以此为契机,士气高涨了。
底层的佛门僧众,和沙弥比丘们、并不知晓那道光柱的真实姿态。
而各大释迦队的高层,尤其是法师们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好。
原因无他。
率领的贤首宗大法师,在战斗开场时被远方飞来的冰山给砸中,遇难了。城墙上镶嵌了好几座摇摇欲坠的冰山,看上去晶莹剔透、让人发怵。
接下来贤首宗的释迦队稍显混乱,后续事宜正在上报和处理中。
为首的禅宗大法师“净诃龙崖”、这个白发老者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爆气,表情相当恐怖。
他清楚,那巨大的光柱、毫无疑问是来自镇魂塔的攻击。
下马威……?炫耀塔方对抗妖潮的武力……?那帮看门犬真是不能小瞧了啊。
老人的胡须虬结,后者正在寒风中微微扬起、衣襟也哗然作响。
无论如何,在接下来针对九尾的讨伐中,禅社方必须要占据名号和功劳、给予传说中的怪物最后一击。
绝不再落后于那群看门犬,老人暗暗发誓、一切都为了伟大的佛祖。
佛祖啊,请见证吾等的英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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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远方的玉门关的灯火依旧。
铃兰从缝隙中遥遥望去,四下里茫茫的雪原。顾盼无他、寂静无声。
夜幕里只剩一点点雪还在飘着,羽毛般的花瓣孤零零地落下。
──继而在手心里融化。
“……果然,稍微有点冷耶。”
少女红着脸呼出仅剩的一点热气。
因为和尾兽的战斗,她的全身都被黏稠的血河淋湿。纯白的花朵被染为通红、浸泡在血肉中的四肢也沉重无比。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别说走路、全身湿透无疑会降温然后冻死。
所以现在。
铃兰正躲在尾兽山岳般的尸体中,靠着脖颈断口涌出的余热来取暖。她再一次地取出母亲的遗物,那件装着龙鳞的护身符,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
整个人都浸泡在炽热的血池中。
若是放在以前、自己光是闻见浓烈的腥味恐怕就会作呕,但现在似乎是有哪里变了,但也说不上来,总之有些麻木,铃兰渐渐地对于腥风血雨麻木。
奇怪,为什么呢。
明明按照和师父的约定斩杀尾兽,也证明了自己,可心底却有种逐渐扩大的空洞。说不上来。
暴虐的银白色机刃抱在膝头。
铃兰抬头、仰望夜空。
那缝隙的上方什么也没有,只有炽热的尸血在奔流、融化周围的积雪。
她沐浴在那蠕动的脏器和蒸汽滚滚的断口中,保持着某种寂寞。少女屏息凝神,以调息之法,尝试牵引体内混乱沸腾的热血。铃兰盘坐原地,沐浴在巨兽那蕴含着剧毒的妖血里。
所以呢。
她自己、是不是稍微有点变了。
“就这么燃尽的话,似乎也不错。”
铃兰静静地想。
若是放在以前,自己绝对不会想到钻进妖怪的尸体中取暖、这么血腥的场景也真是让人作呕。
如果不依靠尸体的余热、她可能会在冰天雪地里冻死。而此地距离玉门关城可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而之前与尾兽的战斗也是。
──固然取胜的因素多种多样,但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莽撞拼命的战斗方式。
那个时候………全然是在乱来、把身心都交给直觉。现在回想起来、铃兰自己都感到异样、仿佛她已经不是她了。
小镇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姐姐也不在了──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变了。
背负命运的感觉让人不适。
想到这里,铃兰很为难地露出绚丽的笑容、那表情说不好,总之是在自我勉励的笑容。
“你果然在这里啊。”
男人的声音传来。
随后一团闪耀的青炎照亮了缝隙,映在少女浅桃色的眸子中。
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扒拉进血池,将她小小的身体整个扯出来。
沾黏的血肉从脸颊、和裙角滑落,勾勒出青春少女窈窕的身体曲线。
“师……师父……?”铃兰的眼睛仿佛都闪着光,面部因为失温而潮红。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拄着斩尾刀、站稳了身型,脸上洋溢出笑容。
那是看见有人来接自己时,铃兰突然安心下来的胜利笑容。
在她眼前,楚原昼微微皱眉、将取暖用的橙红色灵石扔了过来。
然后无言地转身,连同漆黑的防风大衣也一并递给少女,大概是在给她换衣服的余裕。这样的环境里、失温症远比失血还要可怕。
看见这样尴尬的一幕、铃兰哑然失笑,继而像鱼吐泡泡一样鼓起了脸颊。
“笑什么。”
楚原昼背着身。
“没什么耶,只是感觉……没被师父当成小孩子,稍微……有点开心。”
铃兰含糊其辞,战斗之后全身脱力,四肢像是快散架了一般。她能感受到师父植入她眉心深处那道青色流火,正在缓缓燃烧升腾,填补着经脉的空虚。
衣服换得很快,只有外披的大衣、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橙红色的灵石在闪闪发光、释放着暖意。
全身的血液循环总算正常过来。
“好暖和。”
铃兰感受着生命的温度。
“怎么、不嫌弃衣服上的汗臭了?”
“因为鼻子快被冻坏了。”
两人依旧含糊其辞,良久的沉默。
楚原昼转身、看向尾兽那高达一百尺的巨大身躯,相比起来、少女就像是点缀在上面的一个小小玩具。
“第二十四只?”他问。
“嗯,第二十四只。”铃兰回答。
无需过多的言语、也没有额外的夸奖,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般。
这时,黑色镇魂师突然补了一句。
“……感觉如何?”
“还行。”
仍然构不成任何的对话,双方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保持着某种默契。
斩尾刀的引擎在低低地轰鸣着,噪音很轻很轻、接着是良久的静默。
“可是刚才真的好冷。”
“是么?”
“………差点还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幸亏师父你来接了嘞。”
“喔,那么……”楚原昼面色如常地按住少女的肩膀。“欢迎回来。”
听上去没什么起伏的语气,明明很冰冷、可是却让人感受到温度。
──嗯,我回来了。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铃兰没有回答,只是跟着那高大的背影走着而已。两人踱步在雪地上。
缝隙外面,是暴风雪停歇之后的冰封世界。
“喔对了,死丫头。”良久,黑色镇魂师的声音忽然响起。
“……什么?”
“忘了说,刚才,燃得很漂亮。”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