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后。
“方才楚原师兄出于安全考虑多有得罪,还望阁下谅解。”
现身于眼前行礼致歉的金发男子,正是之前因在周边勘探地形而不在场的端庄镇魂师──鹰眼。
他那一直眯起的眼睛,以极为温柔的弧度修饰着善意的眉宇。
身上的符纸也在随风轻动着。
而在男人面前,天台宗释迦教僧女木贼则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也……!也无妨。不关事的。”
只见她岔开了相视的视线说道。
把脸撇过一旁的时候,连木贼自己都有种满脑子花田的既视感。
总而言之,先深呼吸。
冷静下来。
不远处的黑色镇魂师、和他那抱着机刃的徒弟、则默默地观望着这边。尤其是纯白色鬈发的少女,更是用着好奇的眼神打量,明亮的眸子给与人沉重的压力。
“之前约定过的…………”
木贼努力绷住表情,将怀中抱着的一垒什物递给对方。
密封竹筒里灌存着滟滟的斋酒,此为天台宗释迦教专门秘法酿造──清澈的酒水里提炼了高纯度的灵气。
一共是十枚竹筒,相当珍贵。
释迦队的僧女们一般都用其来净化修行,高阶的斋酒相比于普通禅社酿造出来的更加精华。
这已经是木贼能够私自带出的极限了,稍不注意就会在释迦队受罚。
为了增加与镇魂师合作的筹码,──她木贼可是相当地努力呢。
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当嫁妆也不是不可以……嘿、嘿嘿……嘿嘿嘿。
“僧女阁下……?”
接过竹筒嗅到酒香时,鹰眼稍微愣了片刻,“……这斋酒的纯度?”
然后,男人止住了话势。
“原来是如此贵重之物……有劳阁下费心了,鄙人深表谢意。”
“哪里哪里,”木贼连忙摆手,“毕竟那可是我的嫁……只是佛祖的慈悲罢了!!我乃慈悲为怀。”
“鄙人明白。”
鹰眼露出礼貌的微笑。
“不过这斋酒到底贵重,就这么被浪费了稍有不妥。──还望僧女阁下稍作考虑,可否……………………”
“可以了、鹰眼。”
正当木贼期待对方要说什么时,一旁沉默的黑色镇魂师打断了发言。
从倚在石壁的姿势起身,名为楚原的黑衣男子、迈着慵懒的步伐走过来。
“纯度过高的话稀释点也无妨,只要能保有最基础的效果就好。”
不,给我等等。听到那话的瞬间,木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个镇魂师大人──你说要把酒水稀释?难道不就是纯度越高越好么?”
忍住了想要直言的冲动,木贼绷住脸向其礼貌发问。
要知道,斋酒的纯度越往上走越难提炼、而纯度本身就和效果挂钩───为了提炼出更加精华的琼脂玉露,禅社可谓是经过了数代人的技术努力。
可眼前这个号称是“人类最强”的黑衣男子,居然开口就是要将其稀释──?听到这话的佛徒都会目瞪口呆吧。
“师、师父……?”
后方的纯白少女也感到困惑,向男子投去不解的目光。
木贼也等待着对方的说辞。
于是。
黑色镇魂师回头瞥向自己的弟子,露出了稍显平静的表情。
“一般而言,肯定纯度越高越好。”
然后犀利的眼神扫视而来。
“但是。就这么点,”楚原昼与师弟对视一眼,“量太少了。”
“──欸。”
“作为佛门的代表性特产,斋酒不仅能净化负面状态、还能疏导人体内部的灵脉,是不可多得的礼具。”
“但是除此之外,对于镇魂师来说,斋酒使用起来很不方便,这边更多的还是言灵术。固然酒水可以强化肉体净化场地,但我们有符咒作替代品。”
楚原昼如此解释道。
“──那、你们为什么还需要呢?”
木贼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辛辛苦苦从营地带出的珍贵礼具,居然被眼前这个可恶的男人说的一文不值──真是让人寒心。
“……这是为了……”
说到这里,楚原昼顿了一下。
“检测可疑人物。”
如此沉声宣言着,黑色镇魂师像是要隐藏机密般压低了声音。
“等……!!等等……这话什么意思、镇魂师大人……?”木贼听得云里雾里。
随着僧女的质疑声,后方的徒弟也一脸困惑地等待着解答。
“你是说、可疑人物?”
“就是字面意思。”
黑色镇魂师从师弟手里取过竹筒。
“我们人类中有叛徒。”
随着他的话语,一台精密的金属球体从黑衣中飘浮而出,并以木贼看呆的形式展开了无数的虚拟屏幕。
蓝光的粒子在夜幕下飘荡着──形成神秘而紧张的氛围。
“这是关于半个月前的调查结果。”
“──根据资料显示,位于降娄地区〖奎之封印点〗的九尾分身,是不明入侵者人为释放的。”
屏幕中显示着破败的废墟,斑驳的血迹溅满了四周的承重柱和断墙。
──满镜头的残肢和尸块,看得木贼有些犯怵。
“入侵者趁着第四次北伐期间、境内空虚,以极为强大的组织性和行动力,在凉州还未发送救援信号的情况下就清空了所有的守卫,最后解除九尾封印离开。”
“监控也没有可推导身份的记录,现阶段塔方只列出了可疑的势力组织。”
原来如此,木贼有些恍悟。
此前她还一直以为是因为封印松懈了之类问题,没想到别有黑幕。
不过,等一下。
木贼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很奇怪么,先不谈对方为什么要释放那么恐怖的怪物。动机暂且放一边去,明明解除了封印却毫无进一步行动这点也太古怪了。”
屏幕显示的录像中,神秘集团在解除了封印后就因不明原因而迅速撤退,只留下苏醒的九尾在废墟大肆破坏。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
楚原昼横扫一眼。
解除封印的目的无非就两种。
──其一是简单地放出九尾让之大肆破坏;其二是为了篡夺九尾的力量。
如果是前者的话实际意义不大,因为刚刚苏醒的九尾尚未恢复实力,极可能被赶来的镇魂师讨伐掉。
除非是加以诱导、让其逃入降娄地区、远离镇魂塔的监管范围。
如果是为了后者──即篡夺力量,也很难解释为何在解除封印后置之不理。
“如此周密的侵入计划,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破坏封印点──可是却没有后续行动,显然不太正常。”
也就是说。
听到这里,木贼升起一股恶寒。
解除了九尾封印的始作俑者、某个幕后的神秘组织仍在追踪着动向。
甚至可以说,将九尾引向降娄地区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手策划。
毕竟降娄是佛门的自治区,镇魂师在这里的行动自然会受到阻碍。
无论是政治立场还是权力争端,以麒麟镇覆灭为导火索──佛门的守旧派和镇魂塔这边积累已久的冲突爆发了。
很难想象某个幕后组织没有在其中暗箱操作。
因为麒麟镇覆灭,禅社方组成了浩浩荡荡的神圣讨伐军,对镇魂师的机密行动造成了进一步的阻碍。
而现在。
人类的讨伐军已经进入了静夜山脉这片相对封闭的危险区域。
恶劣的地理环境。
如果让我方顺利完成讨伐,对于敌方而言无疑是重大损失,因为死去的九尾已经无法价值最大化。
所以,楚原昼暗中断定。
敌方一定已经尾随着人类讨伐军进入了山脉、甚至是已经提前赶到了九尾藏身的最高峰──〖天山〗。
两种可能性。
如果是后者──敌方赶在讨伐军之前抵达天山也太违和了。
因为按照前面的推理,敌方要么是让九尾大肆破坏、要么是篡夺其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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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第一种情况则疑点重重,毕竟九尾现在已经进入了绝对无退路的静夜山脉,那么敌方只有“协助九尾屠杀所有讨伐军”这一条路可走。
但从种种线索来判断──敌方很可能一开始就没有与之成功沟通,否则在九尾解除封印的时候就会现身簇拥,直接带着九尾离开便可。
毕竟那可是还有十年就会成为万年种的恐怖存在,信奉其力量者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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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第二种情况:赶在人类讨伐军之前篡夺九尾的力量──则更不可能。
毕竟如果能篡夺妖核的话、早在封印挣脱、九尾尚在虚弱状态的时候岂不是最佳时机……?何必等到现在才行动?
那么。
答案只有一个。
敌方还没有等到篡夺的时机──九尾没有足够地削弱──敌方无法战胜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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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上述的两种情况,敌方赶在人类讨伐军之前接触九尾的可能性很小。
那么。
只剩最大的可能性了。
幕后组织尾随着人类讨伐军、甚至于已经隐藏在我方的队伍之中。
为了预防第一种情况,早在进入山脉的时候镇魂师这边就刻意保持在队伍的末尾──提防夜幕下的追踪者。
师弟的言灵能够侦测到方圆百里的可疑动向,这一点鹰眼早就已经勘察过了。然而毫无线索。
不排除敌方有强大的隐匿能力。
只是、目前最大的可能性显然是──
“人类讨伐军中、混入了叛徒?”
木贼终于听明白了,与此同时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因为震惊而隐隐颤抖。
她的话语俨然夜幕下的惊呼,将本就凝重的氛围推向了最终结果。
这答案太让人不寒而栗了,甚至有几分阴谋的暗影笼罩在心头。
对此。
黑色镇魂师没有回应。
寂静席卷而来,顷刻之后木贼才想起之前的问题。
“那斋酒是作何用处?”
“──检测可疑人物。”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稀释呢?只有高纯度下才可以检测妖族吧──?所以──”
“不是检测〖妖族〗。”
黑色镇魂师静静地解释着。
“是检测〖人类〗”
“什么意思……?”
“前面已经说过,是人类中出现了叛徒──藏匿在人类讨伐军中的奸细,同样也是〖人类〗,难不成你认为妖族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混入全是高阶侦测禅具的佛门释迦队么。”
佛门释迦队的佛龛战车,拥有最高等级的妖族侦测能力,能够自动追踪气息和锁定目标。
正是因为有这份广阔的扫描视野,佛门才能确认九尾的位置在静夜山脉的最高处。
所以,若是妖族想要混入释迦队,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要混入其中的话,只能是人类。这些敌人隐藏在暗处,而且就只能在释迦教的队伍里。
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斋酒怎么检测〖人类〗?”
“原理很简单,既然能混入队伍──那对方应该有能伪装身份的〖言灵〗,而斋酒作为燃料……………………”
如此说着,楚原昼拧开竹筒、倒了些少许滟滟的清液在掌心中。
随后,像是发生了剧烈的反应,湛蓝色的青炎在手上腾烧起来。
“──与言灵接触后、其蕴含的灵气会使言灵高度活跃,从而〖表达〗。”
闪耀的青炎倏忽间熄灭了。
随后,师弟鹰眼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与斋酒接触。这一次腾起的是明灭的青紫色火焰、片刻后再度沉寂。
“简单理解的话,言灵就好比是一团与使用者本身灵魂相绑定的〖火焰〗,而斋酒会加剧灵气的〖燃烧状态〗。”
当然,其实这样的说法多少和教材上有些谬误──但楚原昼这话更多是说给旁边的纯白少女听的。
然后。
再把斋酒滴在少女的手心中。
──同样是反应出青色的流火,但这是楚原昼留在铃兰体内的言灵气息。
“啊……原来如此么。”木贼感到头痛一般捂住脸,“只要纯度保持在一定范围内就能检测言灵,而你们打算稀释然后对所有人都检测一遍……?”
她话音未落,楚原昼已经用竹筒内最后的酒水泼了木贼一脸。
“………”
清澈冰冷的液体从两颊淌下,让人有种在流泪的错觉,不过僧女本人倒是气得暗中握紧了拳头。
“看来没有言灵。”
“所以为啥我也被怀疑成奸细啊!!而且现在可是超级冷的耶!!!”
“无需多言。敌人派来的内鬼可能冒充我们讨伐军中的任何一个人。”
“连援助你们的我也可能是内鬼?”
“如果是的话,”楚原昼冰蓝色的目光打量过来,“那就把你处理掉。”
“搞什么!?简单又可怕的言论!”
木贼觑着眼瞪向黑色镇魂师,不过旁观的金发男子及时漾起嘴角解释道。
“刚才师兄只是开个玩笑,他一直都这样,请阁下原谅。”
唔嗯嗯嗯嗯姆。
──既然鹰眼大人都这么说了,木贼也随之缓和了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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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事情到最后和镇魂师们交换了很多情报,而她木贼本人也算是确定为镇魂师一方的援助者。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她要尽快回天台宗释迦教的营地才行。
“僧女阁下,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与镇魂师那方分别之前,途中送她一程的金发男子忽然说道。
“无妨,”木贼摆摆手,“要谢就感谢我的嫁……!!不对、是感谢佛祖大人的慈悲吧──”
“〖此世的慈悲〗么。”
“是啊,〖此世的慈悲〗。”
如此回答着,木贼脸颊微微泛红。
她想起了之前在玉门关时的场景。
──但幸好四周是永夜,闪躲的眼神并不会被他察觉,已经没必要矜持了。
“这漆黑的夜晚,稍微有些美耶。”
她试探着低声呢喃。
“的确。”男子不置可否。
那种纯粹的话唤起她心中类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时又是不应发生在现在场所的感情。
木贼缩起肩膀轻轻打了个喷嚏。
视野旁有一座很大的石柱,在晶莹水晶的照耀下中闪着恬静的光。
风已止息,无任何声响传来耳畔,感觉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死去。她死了,同镇魂师大人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僧女向前走了两步陡然停止不动,又小又白的膝并拢在裙摆那里。
“………稍微。”
木贼似乎蓦地想起什么,改变身体朝向,把视线对着男子,手举在额头上触摸垂落的前发。
“再稍微、感谢一下我吧。”
那少女味儿十足的纤细的手指像要触发记忆似的留在额前不动。
“不再是感谢佛祖大人?”
“嗯嗯,不是喔,感谢我。你只需要感谢我就好了、我决定援助你们是出于我自身的〖慈悲〗,无关佛祖。”
“原来如此。”
男子低声呢喃。
“另外,请别用阁下来称呼了。叫我名字、木贼木贼木贼。──虽然不太好听,但我还满钟意的喔。”
“不用法号?不加姓氏?”
“不必喔。话说你倒是把〖不太好听〗那句给否认一下──?”
“名字确实不好听呢。”
金色镇魂师思索片刻继续道。
“──鄙人认为有更好的名字。”
“是么,我也这么觉得。”
“即便是没有绿叶和花瓣的药草,也应该有个更叫得上来的名字才对。”
“是么?”
“是的。”
他在看我。木贼的心脏发出干涩的声响。但不可思议是,她并没有被人注视的感觉。大概男人看的不是她本身,而是她所象征的什么。
他们仿佛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阒无声息。火的活动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独如柔软的泥堆积在那里。
穿过水层的隐约光亮,犹如远古记忆的残片白荧荧地洒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觅不到生命的迹象。
夜幕中的幻想于道别声中四散。
“非常感谢你,木贼小姐。”
木贼默默地笑了一下不再回应,静静地向着来时的路径走去。
啊果然,心跳得好快。
单手拂去脸上滴落的汗水,就那样整理起了凌乱的头发。
──如同初次见面时的那样。
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剩下她一个人原路返回,山间寒风又开始刮起来。
途经净土宗的营地时,也再感觉不到那种凝固的氛围,很顺利地就通过了岔口偷回了所属释迦队的休息区。
木贼抬头时,发现下雪了。
漆黑的天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存在感,雪无声地飘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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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噩耗传来了。
当六个小时过去,人类讨伐军重新准备进军时───
僧众们发现了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