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康四年五月廿一，奉城迎来了自先帝驾崩后的第一桩大喜事——太尉府公子与御史大夫府小姐成婚，婚礼盛大，全城观望。
御史府，新房内。
“小姐，听闻新郎官已启程了。”身旁侍婢青玉试探着开口。
面前女子沉默半许，并未答声，似是过了好半宿，才道:“你先出去吧。”青玉像是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最后还是答了句“喏”。
她走出房门，最后看了看这房内布置的大片红色，那坐在妆奁面前的新嫁娘，最后似是叹了口气，低头走了出去。
沈濡端坐着，身穿大红嫁衣，头上的发饰金簪压得她脖子疼。她看向铜镜，直见镜中人乌眉雪肤，端的一副好相貌，因饱读诗书之故，气质出尘，灵动脱俗。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让所有侍婢媒婆都出去候着，沈濡只能在这里坐着，等着，等着一个毫无感情的男人来娶她。
她二十一年来第二次对一件事产生厌烦感，至于第一次，沈濡觉得还是七年前奉旨进宫伴读。
七年前？七年前她才十六岁啊，十六岁……
……
沈濡是奉京出了名的才女，她才情了得，出身不低，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自是各家公子的梦中情人。如此妙人，当今陛下亦有所耳闻，又有皇后殿下为其进言“此女既有才，然可为安平公主伴读。”
陛下圣明，当日下朝，御书房召见御史大夫沈道胜，问道:“听闻爱卿家有一女，才情了得，不知可否进宫为安平公主伴读？”
沈道胜心存疑惑，公主已然二八年华，何至需要伴读？当今陛下已年迈，也无力与后宫，应许是为公主添个玩伴罢，且此事对自家女儿也只有好处。
思及此，他正色道:“为公主伴读，乃小女幸事。”
回到府中，沈道胜与妻子说了此事，两人都觉得甚好，后告知了沈濡此事。
等事情传到沈濡耳朵里时，彼时她正习着书法，雪白的羊毫吸足了墨汁，撑得饱满，乌黑至极，看着纸上“心平气和”四个大字，沈濡的心始终无法平静。她试图提笔写其他字，思绪紊乱，心中焦躁，她最终扔了笔。
“青玉，”沈濡唤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见父亲。”
侍婢青玉服侍沈濡穿戴好衣物，忍不住开口，“小姐，是要去询问大人进宫伴读的事？”沈濡抬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青玉自觉不该多嘴，心下后悔不已，小姐是什么性子，难道还不清楚？何苦多嘴问一句。
她连忙想跪下，却听沈濡“嗯”了一声，随即朝着沈道胜书房走去，青玉愣了愣，后跟在沈濡后头。
“父亲，”沈濡进书房朝沈道胜行礼，“我想与您谈谈进宫伴读的事。”
“这不都确定好了，你后日进宫便是。”沈道胜淡淡道。
“父亲！”沈濡开口，“女儿不想进宫，此事可还有回转的余地？”
“不想？”沈道胜瞧着面前气质出尘的女儿，忍不住想这好似是沈濡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可哪又如何？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没有余地，陛下下了圣旨，皇命难违，你不想也没办法。”
过后似是为了安抚沈濡又开口道，“做公主伴读也不是什么坏事，父亲知你不想进宫，可到底有些事是躲避不了的，且公主与你同龄，你们之间或许有些许女儿家的话讲。濡儿，为了你自己，为了沈家，你……”
后面的那番话，多少年了，沈濡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沈濡听着沈道胜絮絮叨叨半天，垂着双眸，把玩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半响，沈濡突地站起身，行了一礼，“女儿知晓了。”便出了书房。
沈道胜顿了顿，看着沈濡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一皱，没说什么，随即又叹了口气。
“小姐…”青玉看着自从大人书房回来后不发一言的小姐，又忍不住开口，“或许小姐可以和夫人聊聊。”
沈濡瞧了她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道:“何必去自讨苦吃。”
可女儿和母亲谈论心事，又何时成了自讨苦吃。
沈濡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去问沈道胜是否还有待自己选择，这么多年了，自己不想做的不都被他们逼迫着全做了，她哪里还有得选啊。
她被他们以维持家族荣誉逼迫着，她作为沈家女，既然享受了家族带来的富贵荣华，沈濡就必须得为家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婚事，也不过是一个维持家族荣誉的筹码。
她小时觉得疲累，不想学啊，在娘亲怀里撒娇哭泣，娘亲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背，轻声哄道，“濡濡儿是最乖的，这些东西是必须要学会精通的，濡濡儿努力些，把它学会好不好？”
“可是娘亲，我好累啊，濡濡儿不想学这些。”濡濡儿红肿着眼睛，可怜地抽泣着。
娘亲只是抱着她，“濡濡儿”“濡濡儿”地哄着。
“小姐，小姐！”青玉在她身旁轻唤。
“何事？”她竟不知何时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该习字的，她想。
“小姐，夫人来了。”青玉道。
沈濡理了理衣裳，出了房，去了自己闺房。
房内，沈夫人拿起身旁茶盏，轻啜了一口，抬头看向门外，只见沈濡带着青玉迈着细碎的步子，缓缓走来。
沈夫人神情有些恍惚，当年还在她怀里撒娇哭泣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就长成了这般美丽动人的模样。
“母亲安康。”沈濡行了一礼。
“你明日就要进宫伴读了，若有需要，一定要跟家里讲，”沈夫人不知怎的，眼眶微红，“濡儿好好的，娘亲就放心了。”
沈濡默了默，开口道:“母亲安心，濡儿不会有事。”
“濡儿，当年的事已然过去，你……”
闻此言，沈夫人话还未说完，就被沈濡开口打断，“母亲，我知晓了，此事不要再提。”
沈濡觉得厌烦，或许是后日便要进宫，又或许是母亲重提旧事。
沈夫人越发难受，她知道她的小女儿当年是有多悲痛的。半响，又开口道，“母亲走了，你……你保重自己。”
在沈夫人走后，沈濡沉默良久，摸着手上的白玉镯，不发一言，又陷入沉思。
皇宫，瑶华殿。
一女子身着蓝衣，安躺于贵妃榻上，听着身旁侍女回话。
“陛下下旨为殿下选了沈濡小姐做伴读，明日便进宫了。”
“沈濡吗？”安平公主轻晃把玩着手中纨扇，手中突然一紧。
“对，沈小姐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御史大夫的女儿。”侍女双雪回话。
“哦。”安平公主轻晃着脑袋，用复杂的语气问道，“沈濡给本宫做伴读，她可欢喜？”
双雪不知如何答话，半垂着脑袋，不作声了。
“我竟是傻了，居然问你这样的问题，想必……”她顿了顿，又道，“行了，本宫乏了，你出去罢。”
双雪应了一声“喏”，走出之前，轻抬目光，瞧了一眼，心中顿时一紧。只见面前女子，眼处竟蒙了一层白布，那双毫无亮光的双眸盯着双雪，明明知晓眼前女子看不见，双雪还是被她盯得渗人，她低下头，连忙退出去。
听见耳旁关门的“吱吱”声，李懿摸了摸手中纨扇，红唇轻启，半是叹息，半是遗憾，念了一句，“沈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