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醒来，莲.斯洛廷都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昆仑Ⅰ地面殖民地的建立时间不到两个月，就扩展出了数百个城市，每一个都是具有完整城市管理体系与上下高差上千米的立体都市，数百万人在其中生活工作。
在高层建筑的顶端抬头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人造星环悬挂在空中，亮度急剧变化的一颗颗星星都是近地轨道上来去的船只。
新闻频道正在播报天体能源开发计划的前期准备工作，上千个通过资质判定的开拓小组正在核心城接收统一知识灌输；另一条重磅消息是军团第一舰队向长蛇支点系派出了支援军，并且明确表示要帮助收复该行星系。
她昨天还记得军团工程舰队完成了人造欧特云防御网络，那是一个足以将整个昆仑行星系包裹其中的自主防御网络，由上千个侦察—火力复合节点组成，能够监听数百光年范围内的跃迁航线尾波。
这样的奇迹设施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不断建成，一次次的刷新莲对于这些自称人类复兴者的认知。
然而最近的许多迹象都表明，的确有什么东西在“刷新”人们的认知。
早上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使用运输舱进入工作地点，无意间遇到了一位相当熟悉的“老朋友”——臭名昭著的“笑面虎”拉莱里。
这位仁兄的噩名在各大公司殖民地都广为传播，他作为公司黑暗面势力的标准代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又因为与公司高层有着各种不可言说的利益关系而逍遥法外，唯一真正试图除掉这个黑恶分子的人就是还没来西都任职时的莲。
在与这位人渣过招的岁月中，莲.斯洛廷逐渐被各种阴招黑枪打磨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一直试图让对方受到法律的制裁。
然而在莲收集到了足够定对方罪的证据后，新的调整法案直接用和谐部体系替换了原先的司法系统，完全黑箱化的审理最终导致了莲的败北，她依然没能制裁对方。
然而时过境迁，若干年之后再次见到那张曾经堆满嘲讽的骷髅脸，她的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还想嘲笑对方满脸的皱纹。
可是接下来的事就将莲的认知推向了危险的方向。
对方在遇见她之后用相当温和的语气打了招呼，然后表示了自己对于曾经恶行的忏悔，最后甚至邀请莲双休日到他创立的钓鱼俱乐部作客，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爱好钓鱼的普通中年人......
这与莲的认知中“笑面虎”的形象完全不符，而且这样一个手上沾满无辜鲜血的“下城区刽子手”竟然堂而皇之的走进了教学机关，一查身份竟然是A2学区的预备老师......
这...这不科学！
为什么昆仑上层会允许拥有这样过往的人成为预备讲师？而且他的性格变化程度之大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就好像那副躯壳下的是......
是另一个灵魂一样。
怀有疑问的她在工作时也在观察周围的一切，结果就是发现了更多“性情大变”的例子——曾经骚扰过她的同事，上学时的“死敌”，给自己穿过小鞋的上司......这些人的行为与性格渐渐趋向温和与理智，完全看不出他们曾经拥有过怎样“特别”的个性，就好像变成了人形的工具，机械且高效的完成一项项任务......
那么我呢？
我的性格，我的思维方式，甚至我的记忆，有没有在被纂改？
隐隐的违和感一直在她周围萦绕着，她甚至无法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为完全陌生的政权提供自己高效的模糊分析能力，好像这些完全不重要一样......
意义呢？意义是什么？
她注视着手中有关核心城政治重塑要求的一份文件，感觉自己在与某种庞大且不可名状的事物做“思想斗争”。
慢慢的，被忽视的记忆与事实一个一个浮出水面，她挣扎着摆脱无形的束缚，从思维之海的底层上浮会表面。
全速前进的社会，永远忠诚的人民，奇迹般的技术......这些都是用来掩盖奴役事实的工具，是否真正存在都令人怀疑。
此时，一条信息出现在她的终端上：
您的工作岗位有所调动，请明天早8点以前到秩序大楼A1房间报道。
还真是...没有黑暗的地方......
她苦笑着放下终端，无奈的做完了手中的工作。
一夜未眠。
第二天，抱着微妙的心情，莲踏上了前往秩序大楼的运输舱。
秩序大楼是整座核心城中最为高大的建筑，那是一根贯穿三层都市平台的巨大银白圆柱体，顶端是与星环相连接的轨道电梯。
所有进入大楼的人都经过了严密的检查，许多高级公务人员在这座建筑里穿行。
在识别了她的生物体征后，莲.斯洛廷就由一位身着正装的绅士带领着进入了大厦。
进入特殊授权的直达电梯后，他们直接以数倍音速前往位于人造星环上的A1房间；与外界取景器相连接的电梯显像板将外界都市的瑰丽全景映在莲的视网膜上，银白色的洁净“大地”的确很像人们幻想中才存在的城市。
电梯继续上升，她能看到大半个急速“离去”的昆仑地面有着规律的灰白色花纹，那和它身后迎着恒星的光辉缓缓驶出的气态巨行星上棕红色的纹饰奇异的相称，好像一位以行星为画布的艺术家得意的佳作。
然后是在星环两侧都有停泊位的轨道船坞，无数线条精美的舰船从这些巨大的泊位中出入：有些带着明显的异族特色，外壳上带有尖锐的棘刺与球形的功能舱室，红黑的配色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有些则是无比美丽的流线型银色船只，优雅的好像刚刚从黄金时代穿越而来；更多的是带有明显工业化特征的模块化舰船，或方或圆的舰体上印着各种识别符号与编码，似乎是实用主义者们会钟爱的类型......本来莲还以为能够看到大吨位的工程船只或者军舰，结果繁密的小型船只川流不息，似乎不会有大型舰船在星环内侧停泊的样子。
离开电梯，通过一条长长的透明走廊，她进入了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突如其来的开阔感将她对于未知命运的忐忑冲淡了一些，脚下的是一片无限延伸的银色大地，头顶则是无限深远的银白色穹顶，相比完全透明的澄澈天空更加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因素——那是人造之物超越了天空的定义，是人类改造一切自然的磅礴野心。
突然间，闪光的绿色纹路开始以可以相互间完美拼合的正三角形模式向四周蔓延开来，令人目眩的琉璃质感代替了大而空的银白色外壳；视觉上带来巨大冲击的宽阔空间却也在视线的尽头显现出了边界，向上攀爬的炫目光纹将宏大到未知的壮阔感限制在墙壁之内，展现了技术独有的节制美感。
“你觉得这些是真实的吗？”
一个人影逆着地平线尽头的闪光踱步而来，模糊的光影稀释了对方的形体，只剩下略带寂寥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她的声音清脆悠扬，但是实际回想起来却又失去了所有特征，好像期末考试时脑子里的知识一样难以捉摸。
当距离足够接近时，来人的面容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
那是她朝思暮想无可奈何无法跨越的一道坎，是数年来自我浇灌的喜悦与期望，还有最终流逝时的痛彻心扉。
太过美好的东西像一个梦，即使脱离梦的范畴也会成为诅咒。
“你大概不会相信这里的一切，对吧？”
与记忆中重合的戏谑话语，还有温和却消除了所有微表情的笑容，身着黑袍的身姿脆弱而优雅，隐隐之间有一种蛇一般的狡黠感。
“虽然我的确不是真正的璟楪，只是一个继承了她部分思维与记忆的化身，但是这个空间是真实存在的。”
她挥了挥手，散播出一片翠绿色的尘埃在空中自由的“漂浮”，然后有规律的组成一个全息平台。
“这里是即将建立的新兴部门，军团直属控制局的建设场地。你作为目前为止第一个完全摆脱了映射控制的人类，将在这个机构中辅佐我完成各种工作。”
她在全息平台上以令人炫目的手速输入了些什么，然后转身，向地平线的方向伸出手臂，然后做了一个上挑的手势。
瞬间，翡翠色的大地上开始“长出”各种样式的建筑物，它们以万丈擎天之势拔地而起，光怪陆离的城市图景瞬间成形。
然后，这个“化身”伸出手指，在她与莲周围画上一个圈，随后做出向上托举的动作。
于是圈外的地面开始如海洋般律动，闪光的翡翠粉尘伴随平台的上升不断在周围重组出各种设施建筑，几秒钟后这座“核心控制局附属城市”就建好了。
两张椅子与放置着两杯热可可的茶几出现在她们身边，白衣白发的侍者端上一些甜品后悄然离去，四周是寂静的新城景观。
海量的知识在寂静之中灌进莲的脑海，她只消化了其中的一部分，大概了解了那个“秩序映射”的运作方式与效果。
因为信息中的技术细节非常模糊，她并不完全相信对方灌输的知识。
“说出来吧，你的困惑与烦恼。虽然你已经拒绝了我们给的捷径，我依然可以用解答的方式疏解你的内心。”
面对莲那怀疑警戒的目光，化身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热可可。
“她还活着吗？”
“当然，不过是以你不熟悉的形式。”
她拿起一块焦糖饼干放入口中，细细的咀嚼咽下，然后轻轻擦去嘴角的粉末。
“她作为人类的身份是不断变化的，在不同时代以能够推进人类进步的最优切角进入世界，是技术奴役下的时代引领者。”
“不过这一次，技术将权柄重新放回了她手中，因为此时的世界格局已经不再是局内的人类能够挽回的了。”
“因此，她成为了旧世界意志的集合体，掌握着黄金时代的技术与不死的忠诚，发誓将再次贯彻她的理想——复兴人类之名。”
无奈的喝下一口可可，莲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不够用了。
“你是说，【指挥官】就是璟楪？你们在昆仑犯下的反人类罪行是为了拯救世界？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求你谅解使用技术手段控制民众的事实，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的确有其现实意义且在短期之内不能停止。”
化身平静的阐述激起了莲的怒火，她可是亲眼看到那些曾经有血有肉的“坏人”在技术压制下失去灵魂的，难道这就是必要的现实意义吗？控制思维来控制行动？
“所以这就是奇迹的代价吗？牺牲个人自我来成就集体？”
“秩序映射没有摧毁个人自我，只是压制而已。至于成就集体？你可以这么说，但是这是生存的基本需要。”
一幅立体星图出现在茶几上方，代表人类星域的蓝色蜷缩在宏观纤维纤维状结构的角落，而未知势力的黑色与红色则在整个宇宙沙盘中相互纠缠扩张，每时每刻都有上千颗世界被毁灭或被占领，生命渺小到可以忽视。
放大星图，某个球体半径达到数十光年的战场上每时每分都有数亿个鲜活的生命逝去，凡人视角中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瞬息之间就被摧毁，天文尺度上的群星在熊熊燃烧。
无数的文明在这片炼狱中诞生，然后就成为了这场“圣战”的一根薪柴，被动的开始燃烧。
更多的文明还在蒙昧之初遥望星空之时就被战争所波及，千万年的进化史被一瞬间终结。
强核力，弱核力，电磁力，引力，所有造物主创造世界的权柄都被用作战争的工具，肆意摧毁着星辰的秩序。
“这些是观测者舰队在两个月内持续侦察得到的数据合成的立体图像。”
化身笑着展示出另一组数据。
“像刚才展示的战场在整个宏观纤维状结构中并不是最大的，而与其同一级别的战场数量大概和人体身上的毛发一样多。”
“与人类星域边缘最接近的战场只有13光年远。”
“仔细思考思考，在这样残酷的事实之下，我们的手段真的没必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