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生厌的味道。
每次来到P市海流区第二警官所的审讯室,灰良都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却始终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有机会应该找个师傅来看看。
想是这么想,现在要审的人还得该怎么审怎么审。
银白金属光包围的房间里,只有同样颜色的桌子,两张板凳,头顶上的白炽灯是闪着刺眼的光,记笔录的机器发出轻轻的噪音,开启录像的相机和天花板四角的监控被白炽灯的光弄的有些模糊不清。
瘫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壮汉,脸上因为撞击留下的红印还未消散,被粗糙包扎的手现在得到了专业的救治打了一块补丁,虽然这些伤痛在他身上看起来不痛不痒,但他的脸看起来十分无神,仿佛被铐子铐着坐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叫做“王詹”的躯壳。
“给新人做做榜样。”
进来的时候,红苗对灰良来了这么一句,而作为抓到王詹的功臣,沁阳已经在双面镜前站好,拿着笔和纸准备好了。
灰良完全能够想象,现在审讯室门那边的镜子后面,沁阳应该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和王詹,恨不得连他的心理活动都记下来好好学习,而红苗正拿他们俩当搭配咖啡的情景喜剧。
“哎...”
叹了一口气,他进入了状态,冲王詹打了招呼:
“日子不好过啊。”
理所当然的,王詹没有理他,只是瞟了他一眼,以及他提着的塑料袋。
——很好。
“刚到家门口就落网,还没吃晚饭吧?”
他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打开,拿出里面的一次性饭盒。
“正好,我也没吃呢,这不正好要加班吗,我就去公共食堂随便炒了几个菜...”
灰良一件一件地往外拿:
“上班归上班,饭还是得吃好的,你看,鱼香肉丝、葱香土豆泥,还有麻婆豆腐。”
充满食欲的爽口颜色搭配在一起,让整个审讯室瞬间变成了饱餐一顿的私人餐厅。
“呐,先吃饭。”
灰良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盒米饭放在王詹面前,一双筷子递在他面前。
王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能在审讯室里吃到可口的家常菜,盯着筷子不知所措了一会,最后拿起那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手上的手铐声和筷子掰开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之后,他们就真的互相坐在对方对面,夹着菜吃起了饭。
窗户后面的沁阳估计会产生疑惑,而红苗则会晕着咖啡笑而不语,而灰良觉得这家饭馆的豆腐味道真的没得挑。
王詹那个刚开始充满怀疑的保护状姿态,随着一口一口菜下去而慢慢舒展开来,要不是手上有铐子,灰良觉得王詹甚至要开始叫服务员加菜了。
等俩饿肚子的男人风卷残云地把盒子里吃的干干净净,王詹已经几乎是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他轻叹一口,之后又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是啊,饭吃饱了,就会犯困。
只要是生物,都逃不过这个规则。
姓王的自己也知道没人会让他在这里睡觉,而为了打起精神继续思考怎么编瞎话,他会本能地寻找能提神的东西,比如烟,或者因为菜都很咸所以需要的一杯清茶。
灰良这才从口袋里抽出【唯一】一瓶绿茶,学着电视的饮料广告里的姿势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半,就连喝完之后畅快的吐息也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清楚地看到王詹突起的喉结动了一下,于是他没有拧瓶盖,把剩下的半瓶水放在自己椅子下面,被铐着王某人绝对够不到的地上,伸手进兜里掏了起来。
那个被灰良拿在手上往外倒的烟盒子,被王詹那“热情如火”的视线顶的都快燃起来了。
把烟叼在嘴里,似乎根本没理会王詹存在的灰良又摸出打火机,如同吃棒棒糖一样把烟在嘴上转来转去。
他终于打火了,明亮的火光在这个审讯室里恰如冰天雪地的街道上那个小女孩手里的火柴,一个满足的是切实的生理需要,一个是虚假的心理需要。
眼看打火机的火光马上就要够到烟头,灰良这时候突然开腔:
“两次栽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不是滋味吧?”
“...”
被突然发问没有反应过来的王詹愣了一会,看到灰良点烟的动作停止了,这才回答道:
“倒霉催了。”
“要我说,你一点也不倒霉,因为你丫两次犯事的时候都遇到了一个为人正直、遵纪守法的高手,一招就把你丫制服。这要是换其他嫉恶如仇的警察,指不定抓你的时候力道故意多一点,角度故意刁钻一点,再给你多来几下,把你丫废了你都活该。”
灰良很简单就能捕捉到王詹脸上的怒意。
“呦,生气啦?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在理?生气了你丫倒是发出来啊,在这里袭击我一下发发气,我还能多关你丫几年,双赢。”
“...”
俩人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王詹泄气地瘫坐了下来:
“对对,反正劳资栽了,该。”
“哦噢!这么明事理的罪犯,我还真是少见。”
还没等王詹“你麻痹的有完没完”骂出来,灰良松开了火机,那一束象征着渴望的火光熄灭,同时伴随而来的则是灰良冷冷的话语:
“我和你明说了吧,兔脚这档子事,管你丫怎么编,爱交代不交代,你丫也跑不掉,这明摆着的事,有前科的话你不会不知道...”
粗暴地把桌子上的饭盒一把刨开,灰良压低了身体,语速加快:
“你丫知道你抢的兔脚是什么吗?那是【国家】的东西,很快,我是说很快,来接手的就根本不是地方这么简单,到时候保证你丫巴不得在这审讯室里安家过一辈子!所以,你丫知道为什么你丫还在这里吗?”
“关劳资屁...”
“是因为我为你丫延了时!我还请了我们所长去给人家说情,说等我把你审完了再捆好了送过去,我还TM专门给你带了一顿带着妈妈的味道的饭菜!我可以保证这是你丫未来几十年里面最后一次吃到这个味道,这瓶绿茶也是你丫之后的几十年里见到的最后半瓶,这根烟也是最后一根。所以如果你想让这顿饭吃的舒服,留下一点美好的念想的话...”
捡起地上的半瓶绿茶“啪”的一声压在桌上,绿色的液体因为没有瓶盖的阻挡,自由地飞向空中,只有被惯性所眷顾的那些液体才有幸留在了瓶子里。
灰良一手握着瓶子,一手打燃火仰着头,以一个鄙视的角度点燃了烟。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让火焰把香烟燃了四分之一左右,又把一口二手烟冲着王詹吐了过去:
“那就请你告诉我,【神秘人】那个天杀的什么时候、在哪里和你见的面?”
王詹整个人定住,眼睛睁的老大,又沉默了一会。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王詹,你明白你身后有你的买家撑腰,他至少可以保护你不被监狱长以什么简单的理由弄死,当然他也能反其行之,所以你不能供出你的买家,而我对于你的买家根本、一点、完全没有兴趣!”
“我知道你的买家一定来头不小,那兔脚说是值钱,其实做工不比一般兔脚好多少,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一种荣耀,想要那个象征和荣耀的嫌疑人你觉得能数出几个?”
这下,王詹睁大的眼睛上瞳孔都大了一点。
灰良的语速慢慢减缓:
“你抢兔脚的时间和公园的大曝光时间几乎一模一样,这自然说明你事先就和神秘人有过沟通,当然,也可能是你的买家在和他沟通,你最好告诉我是你在沟通,否则我只能去找你的买家问了,放心,就算你的买家能够用正规手段限制我的调查,可你也知道有个不算正规手段的谁谁谁最喜欢接这些生意做,至于到时候我找到了,他老人家要是问我怎么找到他的...”
“停停停!”
老人家这个字眼是灰良拿来诈他的,而王詹和灰良想的一样陷入了慌乱,但出乎意料的,王詹主动叫停他的样子并不止是服软,还有困惑。
“等...等等...你你先和我捋一捋啊...”
王詹似乎在拼命用他那早就没怎么动过的脑子思考着:
“吴先生的事是谁告诉你的?渊给你查到的?”
“渊给我查到的。你可不用指望我能带他来和你住一起,真的,我连该怎么定他教唆你都不知道。”
灰良又开始扯谎,到现在为止他根本就没和渊商量过兔脚的事情。
“那...”
王詹歪了歪头:
“神秘人是谁啊?”
“这时候你还给我装...”
“不是不是,我知道神秘人在搞大曝光...可我,我没见过他呀?”
“什么?”
这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互相确认了双方都没有开玩笑。
“你只见过渊?”
灰良问了一句。
“我还见过...嗯...”
王詹停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心理斗争。
“烟可烧了一半了...”
“行行行!我还见过我老大!”
灰良把还剩点的绿茶递给他说:
“继续说。”
“我答应搞兔脚以后,那天晚上接到了个电话,是我老大打过来的,说已经和吴先生说好了时间。”
“也就是说...”
灰良整理了一下:
“你的买家需要兔脚,你是具体执行者,而你的老大,给了你具体的行动时间。然后你照着执行,然后失败,然后落网。”
看到王詹无奈地点头之后,灰良把烟从嘴里取下,直接对着饭盒掐掉,王某人刚刚骂出一个我字来,灰良就把那包烟和火机扔给了他。
趁着王詹带着铐子手忙脚乱折腾烟和火的时候,灰良把左手伸进风衣里面,掏出一张纸。
“你们家老大,长这样吗?”
说实话,灰良情愿王詹一口咬定:“就是这狗日的!”或者直接摇头:“不是。”
但是...
“啧...”
让灰良咬牙咋舌的是,自从五年前的某一天之后,所有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会是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表情,然后说出:
“这...嗯...这...好像是?但又...不对啊!这...”
类似这样的话。
照片上是一张漂亮的上身相,蓝色的工装显得十分精神,修剪的黑色短发下面,是一张对于男人来说过于有些过于精美的五官。
他没有笑,但是给人都能看出,他的眼睛里,有一束光,在蹦跳,在勃发,在欣欣向荣。
“行了,我知道了。你慢慢抽...”
灰良收好照片,起身便走,留着还在啧呀琢磨的王詹在背后。
“嘿...见了鬼了...”
王詹自言自语着。
灰良忍不住回头告诉他:
“你看的这张照片是他转生前的照片,而你遇到的是转生后的,所以看着神似,这世界上没有鬼,只有像鬼一样的人。行了别瞎想了,详细的情况你和做笔录的大姐姐说吧。”
——又是一个被神秘人...被你利用完就扔,罪无可赦的可怜之人。
然后,灰良就听到了一句:
“我们老大,不是...【女的】吗?”
审讯室的好处就是,如果在里面的人都不说话,那么这个方寸之间,就会十分安静。安静到,连心中的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都能清楚听到的地步。
“王詹...今年23岁...五年前你18岁...神秘人是你老大...”
一边碎碎念一边回头的灰良,刚好对上王詹那句:
“你说什么?”
清脆的一声“啪嗒”在审讯室里回响。
灰良冷呵着转身又走向王詹。
门那边传来了骚动,但门并没有开。
“喂,为什么要锁门?”
发现事情不对的王詹问着。
但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问题面向了他:
“五年前,你有去过C城吗?”
王詹没有说话。
“你对非法转生知道多少?”
那个木头一样不动的人还是没有说话。
“你,知道【8号】吗?”
从王詹那里传来的,只有香烟燃烧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没学过什么微表情,也不知道什么观测法,不会光看着一个人的脸和他吹吹电视剧就能知道他中午吃的是牛肉拉面,但是...”
右手伸进了风衣里,灰良相信,伸缩式警棍的响声,王詹一定听到了。
他以自己的身高俯视着坐着的王詹,让灯光在自己的脑袋上如同日全食时那颗漆黑太阳边上的光环。
“你说,在他们发现审讯室的门钥匙在我身上之后再撬开门阻止我为止,我能把你弄成几级残废啊?”
灰良猜测可能残废这个字眼刺激到了王詹,那个木头人立刻有了灵性,尖叫着往后躲避,可他连在桌子上的手铐并不允许他退多远。
灰良的警棍已经抽出来了一半。
正在这个时候,门那边传来门锁转动的清脆声音,让灰良停下了动作。
“好了好了辛苦你了,接下来换大姐姐我来。”
红苗推门进来,让她那火红的夹克在银白的世界里发出亮光。
“你居然随身带着?”
灰良看着她手上一大串备用钥匙。
“你审人,而且是可能和神秘人有关的人,我当然得带着,为了犯人的人生安全,也为了你的。”
红苗指了指门那边:
“要不是我拿出了钥匙,你至少得赔我一个门,还得自己掏医药费。”
灰良往向门口,感觉现在半开的门就像一张埋在黄沙下面的巨口,他觉得自己没有在门开以后继续动手真是明智。
“行,那我今天就先下班了。”
最后瞥一眼还没缓过劲来,脸上冒着各种液体的王詹,灰良转身往门那里走去。
“我倒是有些好奇...”
红苗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刚才你背对着她的姿势肯定没戏,可如果你和她站在拳台上面对面,胜算有几成?”
“这简单,按照打拳的规则,我输定了,而且估计是被KO,按照抓犯人的规则...两个沁阳我也铐回来给你看。”
灰良说完关上了门,然后就迎来了沁阳一通同志铺天盖地的法制教育理论课:
“你明知道法律禁止虐待囚犯的!怎么还能知法犯法!你什么时候把钥匙拿走的!难不成从一开始你就打算屈打成招吗?要不是红姐带了钥匙,你可是要付法律责任...你在听我讲话吗灰哥?”
“你吃晚饭了吗?”
灰良望着墙壁上的挂钟问道。
“还...还没有...”
被他这一打岔的沁阳慢慢回复着,又突然反应了过来:
“比起这个你...”
“第一,如果凭借我这个不合法的严刑逼供,能够找到神秘人的关键线索,从而解决接下来所有大曝光带来的社会危害和财产损失,那么本着舍小我护大我的心态,我何乐而不为?”
“那也不能...不能...”
沁阳没找到这话该怎么接,只能小声嘟囔着。
“【不能违反规则啊】...”
这一句话听得灰良默默眨了眨眼。
“做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也不是说我可以用第二警官的身份逃脱惩罚,这么,要不你负责记下来我从头到尾犯了什么事,等到神秘人落网那天一起给我数罪并罚好不好啊?”
灰良冲沁阳笑着说的这番话听不出是不是玩笑,但沁阳的样子貌似是真的记下这句话了。
“第二...”
并没有再思考未来可能的秋后算账,灰良着眼于当下,轻轻拍了拍沁阳的肩膀:
“如果你第一次来P市吃晚饭,怎么也得去‘黑白锅’啊!”
睡得早的人们已经开始烧洗脚水的时候,享受夜晚之人的时间才刚刚开始。对于这些人来说,一个坐落在二环交通要到边上,体现了P市独特美食风格的百年老店绝对是上上选。
就如同店名一样,黑白锅的菜品会根据食材的性质搭配材质不同的装盘,据说这样会让味道和口感更好,营养也不容易流失。
“这是真的吗?”
沁阳看着介绍问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的黑白石头火锅味道是真的好。”
那个在她看来有些不守规矩的男人,站在不断冒着泡泡的大鱼缸前,盯着一条金龙鱼这么说着。
“我想请教你一下,为什么要给王詹带饭吃啊?”
“你上拳台之前会先吃饭吗?”
沁阳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不会。这会让身体迟钝下来...啊!”
“对喽,毕竟还有一大波人等着和他谈话,我可没时间和一个处在饥饿状态,精神抖擞满嘴瞎话的人唠嗑。”
“我明白了,来,灰哥。”
一手一个塑料板凳,沁阳肩膀上两个草编的小碗保持着平衡,这个有些难度的动作她十分轻松地保持着,还能伸出手,把其中一个板凳递给灰良。
“啊?”
但灰良前辈却困惑地眨了眨眼。
“先坐会儿吧,灰哥,我刚去拿了个号,在我们前面还有二十桌呢。这,还有黄豆。”
“谢谢。”
他接下了板凳,但并没有坐下,直接插回了旁边垒起来的板凳层上。然后伸手拿起沁阳左肩上的碗:
“我是说你怎么一直在看门口的简介...都忘记告诉你了。把牌子还给人家吧,里面订好了位置的。”
在审讯室里陪一个犯人吃过几口饭的男人,现在还很有食欲的样子嚼着黄豆。
——明明在关键时刻很靠谱...
回想起电视新闻上播出的这个淡绿色风衣勇夺手雷并保护人质和犯人的样子,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前辈的沁阳感到了无语一词的意义,所幸肚子的饥饿让她放弃了思考。
左肩轻轻一抬,那碗的黄豆随着碗本身的跃起而在空中飞舞,它们短暂的自由很快就被地心引力剥夺,最后又一颗不落的掉进碗里,而沁阳则趁着它们飞翔的时候投出了塑料板凳,虽然位置有些偏移,但最后还是叠在了板凳层上,她腾出的手最后稳稳地接住了黄豆碗。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夸张的表现力和吸引力,她散发出的感觉就像是随意把空水瓶投进垃圾桶一样自然,一样不会引人注目。
只是很平常的事情。
所以不管是用那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着“客官”,打扮的很像古代小二的服务员,还是坐在一片蓝色海洋上等待的客人们,都没有注意到。
只有灰良目睹了这个场面以后说了一句:
“一字不差。”
“对不起,里面已经有位置了,这个还给你,谢谢。灰哥你说什么?”
正在把排号的牌子递给小二的沁阳并没有听清。
“啊啊没事,走吧,我来带路。”
店内的装潢让沁阳感到一股亲切感,可能是由于那些古风古气的饰品和桌具,让她和从前在道场时的回忆联系在了一起。
这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所以她立刻回到了现实。
跟着她的前辈,他们穿过走廊上夹杂在热气中的闹市之音,和端着堆叠着夸张碗盘的服务员错开身位,沿着楼梯走上二楼,钻进了最靠近角落的包间里。
包间里的设计按照了四合院里正房的感觉,墙上挂着一张水墨画,旁边还有两副横条。正中的八仙桌被改造成了能够放置火锅的设计,而面对着门的座位上,沁阳刚见过没多久的男人正用筷子搅拌着兑好的蘸料,另一只手举起轻轻晃着打招呼:
“哎呀哎呀,又见面了呢,沁阳警官~”
“渊?”
在渊左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剔着快赶上光头的短发,眉头给人一种一直在生气的感觉,但他的眼现在倒是很高兴:
“灰良哥!你终于来了。这位是?女朋友吗?”
“你看你灰哥像是受女人欢迎的人吗?这位是新来的第二警官,咱们所目前的战斗力天花板,沁阳。沁阳,赵一四,我们都叫他小赵,他是个警察。”
灰良给两人介绍着。
“你好。赵哥。”
“你好,沁阳,叫我小赵就好。等等,战斗力天花板?”
“快坐下快坐下,我已经打火了,菜也刚刚上,这盘极品肥牛,全下红锅吗~?”
渊乐呵呵地笑着。
“全下,我饿了。”
灰良把风衣一脱搭在椅子上,一屁股坐在了渊对面,折腾起眼前的瓶瓶罐罐来。
“怎么了,沁阳警官~?”
一盘一盘往锅里倒着菜的渊,发现了一脸困惑的沁阳。
“渊...定的包间?”
“是我定的~”
“灰哥早说好了要来?”
“没错,他说有些事情要和我商量,我就提议来这里了,您要红锅还是白锅~?”
“...白。”
沁阳感觉自己被气氛推向了椅子上坐好,这时候一股诱人的味道才被她的鼻子感受到,她喉结可没有男人那么明显,所以咽口水折这种生理反应似乎并没有被三人发现。
“哎呀真是累死我了,走访公园的保安和经理就不说了,路上还给我遇到一场见义勇为的人反而被追的大戏,为什么现在四肢健康的人那么多二货,残疾人之中却有这么多模范市民呢?”
灰良一边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在锅里搅和,一边感叹着他今天的遭遇。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帝关上一扇门,又会打开一扇窗,残疾人失去了某扇门,所以才得到了一扇窗吧~”
渊笑着拿起醋瓶子,开始往碟子里倒:
“啊,反过来也一样~”
“你也相信人无完人吗?”
“我相信着人的可能性~”
白锅还没什么动静,而冒着泡泡的红锅里,切片的火腿肠已经可以吃了。灰良一筷子夹起了好几片来,往他那红绿相间的碟子里裹上几圈,尽数送进嘴里,发出了幸福的唔鸣:
“呜呜!活着真是太好了!”
旁边的小赵倒好了一杯豆奶,放在了沁阳面前。
“谢谢。”
接过温热的杯子,沁阳看着小赵的动作补充道:
“小赵前辈,你明天休假吗?”
“小赵就行了啦...”
他的语气很丧,继续给自己倒着啤酒:
“明明事情还多,我却【被】放了三天假。”
“被?”
小赵看了看灰良,灰良却一个劲在夹火腿肠。
“黑副局长认为小赵在公园大曝光里的开枪射击行为在时间上是正确的,但是在心态上存在着一些问题,所以才强制让他修了假,可以好好思考思考,或者找谁开导开导~”
渊说着把几个鹌鹑蛋放在漏勺上煮了下去。
“就算那个母亲是个受害者,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炸死人质和她自己吧?”
“明明自己想要阻止她,而自己手中恰好有能够阻止她的工具,那么对您来说,我觉得扣下扳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渊提起漏勺看了一眼,又再次放下:
“我觉得,这是很符合您的行为~”
“可您瞄准的是哪里呢~?”
渊又补上的一句话,让小赵刚张开的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当时并没有在,也不是警察,没办法在收拾现场的时候找到那颗子弹最后在哪里留下的弹痕,从而结合您当时的站位推测出您到底在瞄哪里,但是黑副局长大概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放您的假的吧~?”
白锅终于有了动静,也冒出了沸腾产生的泡泡,但在食欲之前,沁阳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让这里的气氛翻天覆地。
是什么东西呢?
是哑口无言的小赵脸上露出的躁动?是还在享受美食的灰良的咀嚼声?还是渊那和之前见面的时候一样的笑脸?亦或存粹是自己哪根筋不对而感受到的危险?就好像沁阳之前看的电影里,超级英雄在危机来临的前一刻提前感受的感应一般。
但她和那个超级英雄一样,只能预感到危险,却无法知道它来自何方。
渊平视着小赵,话语还在继续:
“网络上的视频里,您是在那位母亲手指**手雷拉环里之后拔枪射击,在那个时候能瞄准的地方倒是不难猜,她并不打算逃跑,所以腰部以下的部位就不必考虑了,肯定要避开靠近手雷的手掌,那么...”
他又提起漏勺看了看,然后夹在了锅上,用筷子夹起一颗光滑的鹌鹑蛋,把尖的那一头点进了蘸碟里:
“要么瞄准肩膀或者手臂,让她吃疼,可能会让她停下动作,也可能让开了环的手雷被她吃疼的动作带到任何地方~”
“要么,对着那个被悲伤吞没的眉心~”
如同突袭咬住什么一样,渊将鹌鹑蛋一口送进嘴里:
“这样的话,就能够确确实实停止她的行动~”
沁阳只觉得,她肚子里现在如同塞满了东西一般,一点也不饿了。
灰良已经开始捞起了肥牛。
小赵手里的那个酒杯被他仿佛如同盘核桃一样搓的都快出了油。
渊则往后一靠,躺在椅背上,乐呵呵地歪起脑袋,仿佛一个在和网友聊游戏一样地问道:
“所以,您到底瞄准的哪里啊~?”
灰良低头瞧了瞧,伸手把触摸屏上的火力调小两格,让泡泡的爆炸范围小了不少,这样他才能夹着黄喉开涮,还顺手看了眼手机。
沁阳认真地等着小赵的回答。
小赵沉默到渊又放进嘴里一颗鹌鹑蛋,才抬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饮尽,敲在八仙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响。他看着渊的样子,在沁阳看起来瞬间憔悴了不少。
“我难道,做错了吗?”
这一声里甚至有一些哭腔。
“在我看来吗~?就和我刚刚说过的一样,我觉得您做的是很符合您的行为,至于对错,作为旁观者的我并没有资格评论。不过,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选择,灰良选择在那个时候扑出来救人,神秘人选择放烟花,而您既然做了开枪的选择,我认为不管对错,您还是全盘接受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比较好吧~”
渊嚼着恰到好处的鹌鹑蛋,他凸出的喉结一动,又补充了一句: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呢~”
“我...”
小赵的脸发红,耳朵发红,眼睛也红了起来,咬牙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说起来,就算知道了您瞄准的哪里,我们还得知道引导您开枪的心态是什么,是抱着‘不这样的话人质和更多的人都会陷入危险,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这样的感觉呢~?还是‘不想让她在这么痛苦下去,而正当的理由刚好来了’这样的类似人道主义呢?再或者是...”
渊的眼睛稍微眯了起来:
“【这种正道说不听只顾自己发泄不顾社会安危的家伙就该死】,这样~?”
盘了半天的酒杯上,出现了清脆的一声。
“哎呀哎呀,我在瞎猜什么呢,您别往心里去,不管您是怎么想的,您已经吸取了教训,在寻找自己的过失,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如趁着这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调整心情和身体状态,您可是守护治安、救下人质的英雄之一啊,挺胸抬头地享受假期也没人能怪罪吧~?”
渊慢慢起身,用自己手里的酸奶轻轻碰了碰小赵手里的酒杯,他的嘴稍微靠近小赵耳朵的瞬间,一句安慰的语气漏了出来:
“毕竟,【过去是逃不掉的】~”
“我...!”
“小赵。”
灰良打断了小赵:
“你要是觉得你做错了,就去写一篇检讨,找老黑承认错误去,你要是觉得你做的没错,就心安理得的休你的假,别说了。老黑没有怪你,这你也知道,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你还是个警察,他就永远会为你擦屁股。”
灰良把自己装着白开水的酒杯撞了撞小赵的:
“都在酒里。”
“灰良哥!渊哥!”
小赵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大口吸着一下鼻子,两手拱起了酒杯,他的嘴角有点抽搐,半天才说出一句:
“都在酒里!”
灰良的酒量喝翻两个小赵估计都不在话下,可他明天不放假,只能以水代酒,而渊那个小身板估计0.5个小赵都抵不上,也喝的茶,沁阳也表示自己一向禁酒,所以小赵一个人一个感谢一个感激地敬酒,就算是啤酒,也把他喝了个人仰马翻,没一会就倒在沙发上打起呼噜。
一个劲吃肉的灰良追加了好几次各个部位的牛肉,还刨了半碗蛋炒饭下肚,这才心满意足的抹嘴。
每一盘子肉上来的时候,灰良都会简单给沁阳介绍一下这是什么部位的肉,肉质如何,适合怎么做才好吃,甚至还亲自给她展示不同的部位涮进锅里需要的秒数。
沁阳自己尝试了一下,却怎么也没有灰良涮出来的好吃,被灰良笑着用“经验之谈”糊弄过去了。
她必须承认,不管门口写的石头如何健康如何养生,这家店的味道确实能让人眼前一亮。
但她始终,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并没有像灰良一样敞开享受进食的**,吃到七分饱她就放下了筷子。
一般的问题她不会憋在心里,可就算她想请教,她也不清楚自己想问什么。
——是因为渊吗?
她回想起红苗对她说的话,红苗说:渊是个骗子。
沁阳现在大概能够理解红苗姐为什么这么说,可就算方法有些特殊,但渊这个男人也在和灰良一样在开导着小赵吧?这也是谎言吗?
偶尔朝着渊的方向看过去,她只能看到一个不停在倒醋,消瘦而健康的青年,在一边应对小赵的酒话一边和灰良说着要不要加菜之类的话。
再加上之前她去寻访渊的片段,她对渊的评价停留在了暧昧模糊的微妙地段。她甚至没办法拿自己时而可靠时而不靠谱的前辈和渊比个所以然。
即便如此,就算她被这个心情搞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个包间里胆敢靠近她的蚊子一只也没有再活着飞出来。
“哇,不愧是你。”
灰良看着沁阳面前的纸团们,发出了赞叹。
“别开我玩笑了,灰哥。”
“不,我是认真的,厉害,你厉害的很哦!我手游里的强者不过如此。”
渊插了一句:
“您看,我就说吧~”
“说什么?”
沁阳转头问。
“之前灰良和我联系的时候,他和我提过您,他说以您的能力,不应该被隐藏在人海之中,怎么也该提着大金奖牌闪瞎众人的眼才对~”
“灰哥!怎么你们都觉得我该去当运动员啊?”
她略带抱怨的看向灰良,后者正试图用一根牙签转移注意力。
“后头我告诉他,超高的身体素质和精炼的武艺是您后天努力流汗的成果,但这并不是您的天赋~”
渊举起两手示意她不要在意:
“明明有着超乎常人的能力,却依旧可以生活在人群之中,您的心中平和的就像安静的水面,您并没有把自己和一般人区分出来,您能很好的隐藏与常人之中,这才是您的才能~”
沁阳这才想起,之前她投掷板凳空接黄豆碟子的时候,灰良那句一字不差。
“嗯...谢谢?”
哪怕渊在捧她,她也实在没有听出夸奖的意思。
不管是好话还是坏话,从渊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自来水经过净化处理变成的超纯水,根本听不出来好坏。
这可能就是奇怪的源头?
“好了。”
把牙签往旁边一弹,灰良在椅子上坐正:
“我们开始吧。”
——开始?开始什么?
“嗯,您想要什么~?”
渊接了一句。
“我去问过了公园经理和保安,他们一个受到了神秘人的要挟一个被神秘人买通,要挟的内容是经理的账本,买通的是保安的中年危机。但他们都没有直接见过神秘人本人。”
“运气真差~”
“王詹落网,兔脚也从他身上回收了。”
“这多亏了沁阳警官,对吧~?”
“这倒是没错,可问题是...”
灰良微微低了低头:
“那个兔脚是假的。”
“什么!?”
沁阳提高的音调吓了两人一跳。
“啊,我没告诉你吗?”
“当然!鉴定的结果说那是假的?”
“也不能说是假的...”
灰良整理了一下语言:
“鉴定结果说,那个兔脚是真兔脚同一时期的产物,上面的皇室签名虽然是仿造的,但是其精细程度甚至超过了真货。”
“你是说...”
“要不是那个皇室签名带来的历史意义,单论做工和手艺,这个假兔脚的价格绝对比真的高。”
灰良拿出口气清新剂,往嘴里喷了几口,继续说道:
“问题就在于,是谁愿意用这个比真兔脚还贵的假兔脚来交换?”
“可是,新闻不是说兔脚犯人已经被捕,丢失的兔脚已经追回吗?”
“你红姐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上面知道这个兔脚是假的,但是要求我们不要再查下去,当做这个兔脚是真的处理。”
灰良这时候的话语里终于有了怒意:
“他们要压下去这个案子。”
“为什么?这个兔脚不是重要的国家文物吗?”
听到小赵打了个喷嚏,沁阳细心地把灰良脱下来的风衣搭在他的身上。
“这就说明,要么这件事牵扯到了什么我们不能接触的事情,要么,就是牵扯到了我们不能牵扯到的人。”
话刚说完,灰良就打了个哈欠。
——吃饱了会犯困这事他倒是没说错。
这么想着的沁阳嘴上倒是不打算让灰良休息:
“有区别吗?”
灰良只是轻轻一笑:
“如果是第一种,那么我们俩明天就能睡个懒觉了,如果是第二种...”
灰良轻轻一弹,从椅子上坐起来,两手握拳枕在大腿上,看向了渊:
“这就得找你帮忙了。”
“嗯,我能帮您什么呢~?”
渊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和坐在他家里的沙发上一模一样。
“我刚刚已经收到我找的东西了,现在我只需要你帮我联系一下你...我是说,王詹的买家,就说我之后会上门拜访,让他老人家提前知会一下。”
灰良这话说的很客气,但并不是对渊,似乎是在对他口中的老人家说的。
“为什么找渊啊?”
沁阳凑近他耳边悄悄问道。
“这不是正式的走访,这顶多算是个人的拜访,你红姐和老黑在这事儿上都帮不了我,这就只能靠熟人了。”
灰良倒是说的谁都听得到。
“这是个交易~?”
渊平静地问着。
“是,把话带到,我保证这件事上不会再有警官来找你谈话,而且,今天这顿饭算我请你的。”
“哎呀哎呀,您这么一说,我岂不是不接都不行了~?”
渊举手做投降状:
“我明白了,这话我一定会帮您带到的,可是您得记住,到了那里,可不能爆粗口哦~?”
这么说着的渊掏出手机单手按了起来,发现沁阳又盯着自己,他也只是报以友好的微笑。
“我比你清楚,走了。我帮你把买单的叫来,记得结账,还有,给小赵叫个代驾。”
把风衣从小赵身上抽走,又把渊搭在椅背的围巾扔在小赵身上,灰良走出了包间。
沁阳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等灰良的脚步声都快听不到之后才有所察觉,拿起自己的包就往追,她的身体都消失在了门口之后又再次返回,对渊说了一句“麻烦了”,这才真正离去,把冲她挥手的渊留在包间里。
“你之前不是说吃饱了会犯困吗?那你干嘛要吃饱了再和渊说这些事情?”
原路下楼的沁阳问了起来。
“我又不是在审犯人,而且...”
灰良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整理衣角:
“...你去走访过,你见过渊说谎吗?”
“这...”
沁阳低头表示默认,然而她又接了一句:
“你不是说这段饭你请吗,怎么还让渊买单啊?”
“勤问问题是好习惯。”
灰良把手伸进衣服里,却只摸到了警棍,又抽出来叹了口气:
“嗯...我请他吃的,并不是我们吃的那种饭。是TM的精神食粮。”
“刚说完叫你别爆粗口...”
“是是...您教育的是...”
这句话之后,包间外二人的声音就再也分辨不出了。
“请一路小心~”
渊对着门口说了一句,他的眼神仿佛注视着门口有个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人一样。
“呕!”
他的背后传来呕吐的声音,之后就是一些黏腻的东西掉在地上变成一摊的声音。
“哎呀哎呀...”
他无奈地用手掌按住了双眼,无声的咝了一声。
一股刺鼻的味道开始在整个包间里蔓延。
他慢慢回头,又露出了那个不管看着的是谁,都一视同仁的微笑。
“...真是...”
“令人生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