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红莲一直到今天还在郁闷和疑惑之中。
从自己与妹妹莎莉丝特成为这支起义军的俘虏开始到现在,大概已经有了一个星期。
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亏待自己两人,在吃的方面完全不用愁,行的话,在一大片区域内还是可以自由行动的,甚至还有专门分配的房屋和床铺,日子过得比他们在原来的南方时还要舒服,弄得红莲都不太想回去了,估计也就是埃穆派拉大帝那位大人的缘故,貌似他就是一直强调不能虐待俘虏的。
对于红莲来说,现在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记忆中那本血统书籍的内容写出来,只要他交上规定字数的内容,就可以得到相应的资源,包括食物、水,以及修炼用品之类的物资。
似乎本身他被带来的目的就是这个,红莲也算是自食其力,他不认为自己欠起义军些什么,生活过得也挺自在。
让他出现这种心态的原因是在他来到这里以后,他们给自己的一本关于一位皇帝的书,其实就是埃穆派拉大帝的传记。这本书当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最重要的是,里头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王朝的变化,无论是极盛的王朝,还是更替的王朝,百姓都会受苦。
在当下这个被血十字教会所组成的教皇国里,统治者(教皇)采取了消除平民思想的统治方式,强行压制了其他诸如科技、教育等等方面的发展,焚烧了几乎所有居民家中关于政治的书籍,剩下的则收入皇家图书馆,供贵族及皇室学习。现在,百姓们手里的书,大概也就只有一本砖头般的、血十字教的经典《撒旦之书》了,他们的脑袋里基本上也就只有这么些东西了。
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这些消息,红莲也有了这么个想法:既然人家是想要再建立一个王朝,我一届平民百姓到这里来打个酱油,抄抄书而已,你愿意建就建呗,反正我没影响,还能多读两本书呢,你建不起来那是你的问题,如果你建起来了,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会问你要钱。
红莲懒得去想别的,但他没考虑到,要是新的王朝建成了,写下血统书籍的内容帮助增强军队的自己绝对有一份不小的功劳;而如果新的王朝没建成,那么写下血统书籍帮助异端造反的自己绝对要被灭口。
总之,抱着一种墙头草的心态,红莲在这里住下了,究竟应该帮助哪一边他也无法决定,但既然要活下去,就必须干活才行。
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一个消息,之前那支号称要北伐的部队,其实是南部的一个富商想要借此控制北方的势力,并且利用北方的矿脉发大财而组织的,那个听上去很大义凛然的理由也只是个名义而已,这支军队为什么这么不堪一击,士兵为什么举止那么粗鲁,沿路上还没人管理,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天,红莲完成了自己的内容,莎莉丝特正和之前那会议室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玩得开心,他看看周围,觉得自己闲来无事,便从书桌前做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端了油灯,出去散步了。
路上很暗,几乎没有照明,红莲一步一步沿着山路,踩着粗糙的石砖往下走。
自己与莎莉丝特的居所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起义军的一个据点就是在这里,所有人的居所都是在天然山洞的极深处,通过几条道路连成一片,整座山的内部被挖成蚁穴一般的结构,讨伐军也难以发现,这就是起义军再次组建,却没有被镇压的原因。
“亚当”要塞,是位于教皇国最北方的一个要塞,说是要塞,其实就是个小堡垒,只不过因为要塞前面的无际海隔开了外面陆地尽头的虚无空间,才被叫做“亚当”要塞,事实上,在教皇国的最南方,也有个“夏娃”要塞。
由于在要塞的北方和无际海的南方之间存在一片从未被光顾的区域,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部族,后来发展到了几千人的部落,统治者权当这里是野人部落,便没有多管。
再后来,埃穆派拉大帝发动扩张战争,统一五界,这片区域自然也就被纳入了埃穆派拉王朝的版图。然后大帝驾崩,五界重新分裂,这里再次获得了自治权,但在崇尚武力的本地人眼中,大帝仍然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
这个部族的首领在沉寂一段时间以后遇上了渴望复国的遗民将军亚瑟,两人一拍即合,当即便共同组建了起义军,然后轻轻松松地占领了亚当要塞。
当初在南方那位男人说的“联系外面的残党攻进来”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其中夸张的成分很大。红莲也是在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的这件事。
红莲还是觉得太暗,便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金色的蜡烛,用身上的火柴点亮了,摆在油灯的旁边。
这蜡烛和火柴也是他在无聊之余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使用之前他放出来的血做的,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血晾干以后可以点燃,而且只要稍微一点儿就可以烧上好几天,有那么好的光源当然就要用上了。
点亮蜡烛,路就明亮多了,红莲循着温暖的烛光寻找着往下走的路,转过几个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山脚。
即使到了山脚,也依旧是一片黑暗,从这里看,隔着一条小河的对岸,灯火阑珊,热闹非凡,可能是那边的居民吧。而相比之下,这里就清冷得多。红莲感受着手心烛光的温暖,缩紧了自己的身体。
红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逃避孤独,还是在享受孤独。逃避吗?可是在这里自己也是独身一人啊。享受吗?可是自己来到这里,不就是期许着有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吗?他们可以偎依在一起,烤火取暖,随便聊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各自散了。
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但是上天似乎没有给他享受孤独的机会。
“哟,红莲,是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是......亚瑟?你在这里干什么?”红莲有些惊愕地问。
“我啊,过来稍微看看对面,你呢?”亚瑟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那么悦耳,软绵绵的,并没有男人声音中坚硬如铁的感觉。
“我出来散散步。”红莲漫不经心地回答。
“令妹没有跟着你过来吗?”
“她啊,和兰娅玩得很高兴呢,我也不太好意思去打扰他们。”
“哈哈,没想到你还是个温柔的哥哥呢。”亚瑟笑了笑,把脸转向红莲,隔着火光,红莲终于得以自己看他的脸,他这才发现亚瑟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得多,好像只有二十岁,不对,简直就好像只有十五六岁。
“啊?我很温柔吗?”红莲指着自己,显然是有些困惑。
“对啊,比我要温柔多了。”亚瑟说,把脸转回去,仍然看着河的对岸。
“我倒觉得你很温柔啊。”
“这只是被父亲教导的谦恭有礼,不是你这样发自心底的温柔。”
“诶?你还有父亲?”红莲似乎有些明白了,从时间上算,面前的这个亚瑟不太可能是组建起义军的那个亚瑟。
“对啊,父亲和我同名,所以总是会有些麻烦,很多人第一次见我时都会把我当成父亲。”亚瑟无奈地笑了笑,眼中映着对岸的点点灯火。
他不再说话,似乎痴了,呆呆地看着前方。
“小时候,我们就住在对面的一个小镇子里。那个时候的父亲因为是移民将军,所以身为儿子的我很受瞧不起,常常被别的孩子欺负,有的时候我被打得全身是淤青,父亲就会用药擦在我的伤口上,凉凉的,很舒服,那个时候,我看见父亲的手都是颤抖的,不用的那只手,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我在心里为父亲打抱不平,也为自己打抱不平,为什么遗民将军的孩子就要被轻视?被欺负?还要忍气吞声?有一次,又有人来欺负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把他们都揍了一顿。”亚瑟举起了自己的拳头,看着白皙的皮肤,骄傲的笑了笑。
“虽然这里有很多人欺负我,但也有很多人很好心,也会来帮助我们,我常常被关在家里。有一次,一个大娘悄悄把我带出去,看了外面的节日,就是这里的对岸,那边正在办的节目。”
“你看那里,多美啊,有时候我觉得,就是和那些朋友们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就是最美好的生活了。”亚瑟的手指着对岸的那一片片灯火,露出神往的表情。远处的烟火飞到天上,炸出美丽的烟花,在水面上映出来,简直就像是烟火在水中炸开似的。连红莲都有些呆住了。
亚瑟低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处于现在的境地。”但声音太低,红莲没有听清楚。
“来,红莲,我这里有瓶酒,我们一起喝了吧。”亚瑟露出微笑,从自己身旁的地上捡起一瓶红酒,拔掉瓶塞,一股浓郁的酒香便弥漫出来。他在身边拿出两个高脚杯,往里面斟满了深红色的酒液,递给红莲。
红莲手忙脚乱地接住,满脸窘况地说:“我不喝酒的,我没喝过酒。”
“没关系的,就当陪陪我吧。”亚瑟微笑着说,“这酒很淡,喝不醉的。”他做了个干杯的姿势,饮下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
红莲这下子也没办法了,毕竟面前的这位可是自己惹不起的,只得仰头灌下那红色的、通透如红宝石一般的酒液。
入口的先是一股淡淡的甜味,然后是酸味和涩味,最后到达舌根一瞬间时的苦味差点让红莲把酒吐出来,这味道有些像是葡萄与皮一起榨成的果汁的味道。
勉强灌下一杯酒,红莲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高脚杯中再次被斟满宝石红色的葡萄酒,他把酒杯凑到自己的嘴边,闭着眼睛想要喝下去。
“哥哥!哥哥!”稚嫩的声音从山那边传来,红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高脚杯离开嘴唇,他大声朝着山路那边喊道:“莎莉丝特!我在这里!”
那边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然后,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呃,抱歉了亚瑟,我的妹妹来叫我了,在下先告辞了......”红莲放下装满了红酒的高脚杯,急着想走,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他觉得这样待下去可能会出事,要是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秘密,他这个小小的俘虏就完蛋了,事实上,刚才他就已经听到了一些秘密,只是难以判定究竟属不属于“不该听”的范畴内。但如果起义成功,那亚瑟就是王子,然后就可能成为国王,知道了太多他的黑历史,说不定他会被铲除掉,咦,为什么他对王子的心理揣摩得那么清楚?
“哦?令妹也来了?那正好,让令妹也尝尝吧,这酒可是很难寻到的。”亚瑟笑了,他摇了摇手中还剩下半杯红酒的高脚杯,然后伸出握杯的手,杯口朝向莎莉斯特的方向。
“诶?可是莎莉丝特她不能喝酒......她还小......”
“谁说我小了?”就在这时候,刚刚跑到这里来的莎莉丝特有些不高兴了。
“莎莉斯特,你真的知道前因后果吗......”红莲不知如何向她解释,他朝莎莉斯特投去一个眼神,但只得到她丢回来的不服气的目光。
同时遭到妹妹和亚瑟送来的剑一般的目光,红莲也只得把手里装着酒的高脚杯递给莎莉丝特。莎莉丝特看着被递过来的酒杯,脸微微有些红,好像她已经喝过酒了一样。
“莎莉丝特你不要吗?”红莲仿佛找到了希望,想要把手收回来。
“我要!”莎莉丝特跳起来,一把抢过红莲手里酒杯,像喝水一样地灌下了这杯酒,只留下石化的红莲和面露微笑的亚瑟。
“搞到最后,居然还要我把你背回家,真是......”红莲背着莎莉丝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着,妹妹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烧得很厉害,摸上去有些烫。
“哥哥......”
“嗯?怎么了?”红莲惊觉,赶紧转过头,发现妹妹仍然睡着,在浓得化不开的寒冷黑夜里,女孩娇小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修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抖动着,让人打心底升起一股怜爱。
“最好了……”
红莲脸上惊讶的表情渐渐变成了微笑,随即便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带着什么情感。
“你也最好了,莎莉丝特。”
红莲离开以后,亚瑟仍然在岸边,他靠着木头胡乱搭成的栏杆,看着远方的灯火与烟火,手中的高脚杯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端着一整瓶的葡萄酒,仰头喝下一口,又看看远方。
白皙的脸微微泛红,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带着怅然若失。
他抬头,天穹苍茫,无尽的星空,沉静而孤独的黑暗,偶有一只鸟儿飞过,蝉鸣声持续不断,令人心生烦躁。
不知过去多久,亚瑟喝完了那瓶酒,他随手将那酒瓶放在脚边,仍然看着远方,但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他的面色由微微泛红转为潮红,他把手抚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为何。
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自己就感到紧张呢?
他的脸......那么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就像是在神界的那段练剑的时光中,他看见的那个决绝,冷漠而又孤独的背影。
这一天晚上,亚瑟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在神界练剑,忽然红莲双眼无神地朝他走来,握住了他的手,热泪盈眶。
而且,他自己还是那个......
“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