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会议连续进行了两个小时,我已经很累了,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容教授,你或许不明白什么叫商人。”左侧大屏的那位来自美国的威廉先生用一口不标准的中国话指责着我,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你完全可以说英语威廉先生。”我用标准的英语回应道,然后又指了指戴在自己耳朵上的耳机,“我听得懂。”
他感到自己似乎被羞辱了,脸涨得通红,“你不配作商人!容!你根本就不配做商人!”他一边吼叫着,一边用力拍着桌子,“我们投资你不是希望你来做慈善,我们需要赚钱,容。”
“我不是很明白威廉先生,伊甸园的盈利是显而易见的,你们还在奢求些什么。”
“太少了容小姐。”在中间大屏上的那位琉球国的仲井真先生插嘴道,“至少远远低于我们的预期。”
“我觉得这是因为你们太贪婪了仲井真先生。”我用日语回应道。
他似乎是讶异于我竟然会直接用日语回应他,迟钝了片刻,然后用礼仪式的微笑回应道,“这不叫贪婪,你们中国有句话叫:物尽其用。伊甸园远没有实现它价值的最大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可耻的浪费。而这也正是我们所不满的,容小姐。”
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或许的确是有点儿不礼貌,屏幕上的那些财阀们都皱起了眉头。
“容小姐,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可以提高并统一全球范围内的含片定价。”
“抱歉,只能拒绝。”
我左手装作漫不经心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藏在桌子下的右手却因为紧张而死死抓着衣摆,因为我实在是一个不善于拒绝的人。
但是这一刻,我必须这么做。
“含片关乎的全人类的存亡。”
不容我说完,仲井真先生便率先打断了我,“你说的不错,容小姐,但你也忽略了一点,那便是含片的产量是有限的,提高价格才能更好的分配这些宝贵的含片不是吗?容小姐你现在用限价和限购来维系这一切,既是伊甸园的价值浪费,也在盲目地增添自己的工作量不是吗?”他朝着我摊开双手,露出微笑,摆出一副坦诚的模样,“既让如此,不如让市场来解决这些问题,不是更好吗?”
我抓着衣摆的手正在发抖,虽然如此,我还是竭力装出了一副很淡然的样子,“你或许……”
不行,太紧张了,声音都有些发抖。我咽了咽口水,尽可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你或许说得对仲井真先生,但这一切都不是提价的理由。伊甸园存在的第一要义,是让这个世界继续存留下去,而不是单纯为你们谋取最大利益。”
“这不矛盾!”这回插嘴的是美国的那位威廉先生,他脸色涨红,显然是对我的态度相当的不满。
“是不是矛盾,由我说了算,威廉先生。如果你不乐意的话,可以撤资。”
一句带着一丝愠怒的话语,反倒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也就在那一刻,整个会议的形势仿佛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气场上来讲,我压过了他们。
“那不如这样容小姐,把含片的生产技术转让给我们,这样不就可以提升含片产量了吗?”仲井真先生微笑地更明显了,眯着眼睛的他更像一只老狐狸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啊……
我叹气,如果真能这么做就好了。
如果苍能允许我这么做,就好了。
“办不到仲井真先生,实在是办不到。”我有些愧疚地点了点头,看了眼时间,这个会议已经开了有快三个小时了,“很抱歉满足不了各位的需求,各位当然可以选择撤资,这是你们的自由。我有些累了,先失陪了。”
我说着,不能那群人的回应,径直关掉了视频会议。偌大的办公室重新陷入了一片深邃的安静之中。我躺在巨大的办公椅上,感到格外的疲惫。
——你或许不明白什么叫商人。
威廉先生的那句蹩脚的普通话在我耳边响起,我苦涩地笑了笑。
他说的没错,我根本就不应该成为商人。
也根本不想成为商人。
“絮姨!”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道光亮因之照进屋来,多少驱散了房间里的晦暗。穿着小熊猫套装的小依像个小动物一样跑了进来。
“絮姨,我今天拿了朵小红花呢!送给你!”
他坐在我膝盖上,把手里的那个红花递向我,可爱小脸上的笑容像阳光般明媚。
我接过小依递来的那朵有些皱巴巴的小红花,随后把他抱得更紧了。
“谢谢你啊小依,谢谢你呢!”
也谢谢你啊,苍,谢谢你啊。
原本还存留在心底的抱怨,在这一刻因为小依的出现消失的无影无踪。
的确,苍让我背负了太多我所不想背负的东西。
但是那又如何呢?
至少她把小依放在了我身边。
——絮姐姐,你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因为你将拯救这个世界的未来。而这一切,都是我支付给你的酬劳,絮姐姐。
——麻烦絮姐姐帮我照顾小依的酬劳。
你把这一切弄反了苍。
成为世界的主人,掌握人类的命运,继而拥有不可想象的财富。
这一切根本就不是酬劳啊。
只有这孩子。
只有小依才是最好的酬劳。
我用鼻尖碰了碰小依的脸颊,他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是妈妈啊,小依,我是妈妈。
如果有一天小依能喊我妈妈。
不,不能太过奢求啊,容絮。
这样就够了。
“老师,有些事我想跟您说一下。”手里拎着小书包的小菲也跟着一起进了办公室,她看了看在我怀里撒娇的小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依累了吧,去里面的休息室休息下吧。”
小依很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小菲手里拎过书包,朝着小菲挥了挥手,便跑进了休息室。
再确认小依已经进屋后,小菲才开了口。
“老师,玄禁城提出要把小依接过去。”
“什么?!”
“是勇德侯大人的意思。”小菲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是玄禁城印发的密令,上面赫然写着要求收养端木依的字样,“端木教授和小依的母亲,是勇德侯大人的养女,而勇德侯大人的次女又嫁给了当今陛下。早在端木教授和小依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就将一双儿女的抚养权转交给了勇德侯大人,所以这些年虽然一直是端木教授在照顾小依,但因为端木教授是未成年,所以这些年他们俩人的抚养权实际上一直在勇德侯大人手里。现在端木教授不在了,于情于理于法,小依都应该交由勇德侯大人他们。”
我只觉得一阵茫然,这个空间似乎有点儿缺氧,大脑一片混沌,隐隐作痛。直到小菲喊我我才回过神来,“我的确是没有资格的啊……”我喃喃道,“小依如果去了皇室,可能对他来说更好一点儿吧。”
“老师!不能把小依给他们!”
小菲的态度让我感到欣慰,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老师!”
“让我静一静吧小菲……”
小菲看了我一眼,满是担忧,但她还是遵从我的指示,默默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落地窗外,入夜的灯光映照在玻璃上,整堵玻璃幕墙如星空般美丽。
我望着那斑驳的光影发呆,下意识地伸手,希冀抓住那一团团的光痕,却也只是徒然。
我这一辈子,似乎总是在做着徒然的挣扎。
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曾经的过往如回放般在脑海中闪过。
包括那个下着冰雹的夜晚。
很抱歉,小诗姐姐,很抱歉,中山教授,很抱歉,端木老师,很抱歉,苍……
还有,很抱歉,小依……
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孩子的名字,已经全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想此刻正在休息室中的小依道歉,还是在向那个因为我的怯懦而没能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道歉。
我转过身,在办公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信封和纸,决心必须把一些东西留给小依。把关于我的一切故事,都应该要讲给他听。
笔尖在纸上飞速地写着,关于我,关于小诗姐姐,关于中山教授,关于小依的父亲、母亲和姐姐的事情,可以的话都留给小依吧。这个世界还在继续,他总会长大的。
我的笔尖突然停顿了一下,转而苦笑着撕掉了已经写满了文字的两张纸,将他们全部扔进了废纸篓。重新拿出一张新的纸,只写上了一行字——
指定端木依为容絮在中国伊甸园制药集团所有权益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然后在右下角签上了我的名字。
这是妈妈唯一可以给你的了啊,小依。
但仔细想来,这一切其实也不过是苍给我的,我只是还给他们端木家而已。
——我们什么都不是……
小余自杀前的那句话又如魔咒般在我耳边响起,我的心头感到一阵绞痛。
我拿出信封,将那封信重新放进抽屉里。起身准备去屋里看一下小依,办公室的大门却被推开了。
“老、老师!”小菲慌慌张张地闯进屋来,“陛、陛下来……”
话音未落,另外半扇门也被推开了。
“好久不见,容教授。”
我愣愣地看着来人,身着军装,英气袭人。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好久不见,陛下。”我看了小菲一眼,示意她退下,整个办公室只剩下了我和那位皇帝。
他朝我走来,最终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你好像比原来更瘦了,看来很辛苦啊,教授。”
我低着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正面回应眼前的皇帝,毕竟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交际的人。他也没有在意我的不吱声,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办公室里逛了逛,打量着我办公室里的陈设,许久后才开口问道,“小依呢,朕这次来希望可以接走他。”
“他就在里面。”我推开了休息室的门,发现小依已经在趴在沙发床上睡着了,我一时间竟忘了基本的礼节,转而示意皇帝安静,不要吵醒小依。皇帝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在沙发床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小依的脸,“这孩子,我记得好像和幼暝同年吧。”
“历亲王殿下……”我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对不起,陛下……”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容教授。”他闭上眼,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从小时候起朕就发现,朕所珍视的人总是在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了朕。现在,连小苍也不在了。朕已经习惯了,已经习惯了。”皇帝垂下头去,语气间透着一股无法言述的温柔,“小苍虽然一直喊朕哥哥,但从辈分上来讲,但从辈分上来讲,朕其实是她的姨夫才对。”他转过脸来看着我,面带笑容,“小苍啊,真的很聪明,从小就很聪明,既聪明,又漂亮,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小依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会像他姐姐和他母亲一样优秀吧。”
我没有应声,事实上,就我内心而言我更希望小依长大后可以做一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让皇室带走他是正确的。至少在玄禁城,小依可以安静地生活下去,相较于在我身边。
“他睡着了,我来帮您抱下去吧。”我这么傻乎乎地回应道,皇帝似乎也被我的话语给惊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朕远以为你会和朕谈条件。”
“的确有条件陛下。”我点了点头,“第一是请您好好照顾他,可以的话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爱他。”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落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了U盘,“第二件事情是,这里面是关于伊甸园的一切,包括艾伦的提取技术,苍当年给我的理由是把这个当做照顾小依的酬劳,现在小依交由你们照顾了,这酬劳自然而然也就要给你们了。这个伊甸园,我希望可以交给小依来继承。”
皇帝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笑容,像是赞许,却又像是嘲笑,“你从来不知道去争取你要的,容教授。”
“你说的对陛下,你说的很对啊。”我苦笑着,内心却是拥挤出一份被看破的释然,“苍曾经说我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事实上的确如此。一直以来我其实都很怯懦,怯懦的不可救药,那些年如果不是苍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可能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但她或许没看出来,你也有自己所坚持的东西。”皇帝说着,看向了在沙发床上沉沉睡着的小依。
我愣了愣,有些茫然。还没等我来得及做出回应,皇帝却已经站起身来,朝休息室外走去,在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一刻,他拍了拍我的肩,“有时候,多少也要学会争取一下啊,容教授。”
他离开了休息室,我听到了皇帝推门走出办公室的声响。
我却呆呆地愣在原地,望着趴在床上的小依,他睡得好香,睡容可爱无比。
或许苍看出来了。
我所坚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