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师祖，你怎么看那孩子？”
胡掌门背着手，侍立在一旁。
“陈翎小友天资可谓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才子，就算不是奇才，和如今本派真传首席的公孙星门，也应当是稍强一些。17岁内功大圆满，自如操纵寒气——这要是以后他幡然醒悟，从而转修了他自己命格中契合的火行功法，就跟我汐纹宗再无瓜葛了。”
许岩潇没有说话。
琴便出来说话。
他苍老干朽的指尖自然拨动琴弦。
如若寒玉细凝落，滴滴点点隽碧刻。
泫然不绝此间悲，更待泪花朦胧眼。
鹊羽声声回归念，尽是先祖英雄叹。
呼儿将出冰晶破，万箭齐发急风辍。
滚雷低切鸣电响，雨是人间第一场。
卷席而去女儿泪，归来已是白头翁。
仙人羽化登紫台，长此顿悟梦惊骇。
命宫一叩三千岁，又是长生第一年。
尘风破晓千重云，仗剑开山咫尺间。
寻道之途路漫漫，更有妖魔心间缠。
转珠切玉滑轻弦，长安烟火不复现。
嘈嘈切切错杂弹，弦声啼鸣冷如蓝。
万千少女竞折腰，只怪浓妆作淡韶。
风流总是出晚辈，英杰多有美人配。
月下花前何其繁，太上忘情也枉然。
人有寿数何须增，此刻朝夕胜永生。
座下谁人怀悲嘁，汐纹长老青衫湿。
——————铮。
琴停，许岩潇捏了把胡须，轻轻摇头。
“这是个好孩子，但是太自私了。我不愿意让这样的人真正接过我们的汐纹宗，他压根不会忠诚于宗门、爱情、事业。他在乎的只是自己。”
他站起身，一甩手，整部琴便隐去了形体。
“你是一派之主了，现在要知道，不是你的东西，那永远都不是你的。”
他一双精明的老眼瞅着胡掌教：
“知道我这老不死的臭骨头，凭什么能活到快两百岁吗？”
“大概是踏入了仙途——”
“我告诉你。”许岩潇嘿嘿一笑：“老不死我，命好。我十二个命格，全都是正常的生活作息。吃、喝、睡、打架、闹革命、找美女、弹乐器、看书、修仙、当老师、给人作媒、喝茶。长此以往，不结婚，不生子，硬生生从天道手里抢下来了100年寿命。我八字五行圆满，丝毫不缺，火、金两味缺了，我就练功来补回来。这是我原本就能修得的100年寿命。修仙？呵，炼气期的修士就多一甲子的寿命，你算算，这哪一个划算？”
“晚辈实在佩服。”胡掌教忍不住说道：“200年坚持下来这种无比规律的生活作息。本就不是常人可言了。”
“仙人仙人，那就得行些超出常人认识的事情。”
许岩潇眯了眯眼：
“陈翎那孩子，资质不错，命不行只是一方面，这孩子欲望太强，早晚会栽在上面。修行本是祛除欲望的过程，然而这小子的欲望却随着修为的精进，越发膨胀。这种在古代或许被叫做魔道之人的心态，却有着一颗道子之心——常人要研究许久的东西，他眨眼就会了。这种人，汐纹宗不能要，不能留下来。”
“只要送到阴伦山便可。”
胡掌教点点头：
“只不过，‘惊蛰’这件事……信得过他吗？如果阴伦山知道汐纹宗隐藏了这种大事……”
“那又如何呢？”
许岩潇淡然：
“魔道早已泯灭，正邪这种二元论早就被成熟的哲学理念取代。如今的修仙之路，有两种存在。一种是仙，一种是仙人。”
“仙从来不在乎凡人死活，因为一切与宇宙大道、诸天真理相比都是无意义且渺小的。”
“当一个仙愿意低下头，给凡人下跪，保护凡人的时候，那他从来就不是什么仙，只是有了仙力修为的人而已。”
“陈翎有仙之资，却无人之心啊。这江湖世道，武侠门派，最终是人的门派，是社会的故事。”
许岩潇嗤笑一声：
“命宫一叩知前途，此后只顾成仙路。”
他转过头，一轮新月，此刻正从天边泛起明光，赤红的朝霞如同邪恶的火焰，最终也被圣洁的月光净化。
“悠悠苍天，何其淡薄。悠悠苍天，何薄于人间？”
他挽起袖子，年近200岁的他，肌肉却如老树根一般虬结坚硬，露出力量和坚固的轮廓。
掸去两肩尘土，许岩潇严肃地一拜月空：
“上太始天斗玄宫莲母，慈悲纳海！”
————————
“慈悲纳海是这个意思啊？”
闪鳞抬起头，看了一眼正躺在床上，随意地翻着道经的某人。
“你不知道吗？”
“以前没想过为什么大家打稽首是喊''慈悲纳海，原来是在恭维创世之莲庇护人类世界，在广阔的宇宙中给人类留下来了海洋与生机。”
陈翎捏着薯片，塞进了嘴里，随意翻动着：
“历史书看起来真是有趣多了。这些书籍压根没有想过传递暴力和死亡，但是记录最多的就是战争、战争、战争。”
“人类的历史去掉战争也有很多可以讲的。”
“与其说人类的历史是战争的历史，不如说人类的历史是在战争中成长的。”陈翎随意说着：“辩证地来看，历史这东西过一段时间就会以新的面目粉墨登场，世界就好像旋转楼梯一样，一边重复着，一边往上走。”
“——这比喻真好！”闪鳞眼前一亮，立刻扑过来：“是啊，历史是螺旋性上升的！陈翎，你真是天才啊！”
“谢谢，这是我曾经的信仰。”
“信仰？”
“没什么，那个红色的信仰在我修行以后就破碎了。从此以后，我的人生或许再无喜悲。”
陈翎说着，拆了一包新薯片：
“现在没人管我了，薯片可以放心吃了。”
他咬了两片。
入口的味道，还是以前那种口感，和包装上标注的一模一样，是烧烤味的，还有二次元动漫美少女的贴图，是最对自己这种口味的。
但是嚼起来就好像从冰箱里拿出来隔夜的米饭一样。
“真奇怪。”陈翎怪异地打量了一下薯片：“以前有人拦着我，不要我买的时候，我偷着摸着买，当时觉得那种味道是真的好吃。现在可以放开吃了，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味道了。”
他抓起一把薯片，枯燥乏味地往嘴里塞。
嘎嚓、嘎嚓…………
牙齿间碰撞咬合，传来清脆的碾碎声。味蕾上绽放着刺激的味道。
他麻木地嚼着。
闪鳞侧开头，盘起腿，坐在他身旁。
“陈翎。”闪鳞说：“阴伦山在秋云那边的话，你一个人或许会好受多。”
“离开以前的地方，然后出去走走散心——简直就好像三流文艺小说中常写的。”
陈翎嗤笑，然后念道：
“她死了以后，我去延着海岸线一直走。包里有什么？威士忌、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但是我没有吃。我把威士忌喝光了，啃面包，用鞋子灌水喝。一个渔夫见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惊讶问我吃了什么。我说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他问我包里有什么，我说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注①）……”
闪鳞守着膝盖，静静听着。
半夜的时候下了雨。寝室的窗户被冰冷的雨点敲打，就好像一万个醉酒的愤怒父亲用满腔对女儿的爱来砸他们的窗户。
风也在怒吼，仇恨和悲伤的号角吹遍了山谷。
鬼在缝隙中穿梭，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怖嚎叫。每一次冰冷的气流划过肌肤，都好像是一把用死者骨灰制作的刀锋撕裂了皮囊。
“你知道吗？”
烛火映照着闪鳞美丽的面庞。那种美丽是超乎性别和种族概念的，是人们可以共同坐下来放弃腌臜的念头仔细欣赏的，共同引发心底最美好期望的共鸣的美丽。
于是闪鳞轻轻说着：
“如果要报仇的话——我是说，仅仅以我的角度，十年太晚了。安排好了，就去做吧。就算是为之而死，我也心甘情愿。”
“为什么要死去？蛇。你忘了吗？她要人活下去。”
陈翎眯了眯燃烧的双眼，俊美的容貌荡漾着一丝怀念般的微笑：
“迄今为止，我的故事也仅仅是刚刚开始。”
他在汐纹宗住了20天。
当第21天的凌晨才泛起一丝朝霞时，童子敲开了他的门。
“掌教说，”那童子奶声奶气：“正式踏入仙途，还需要师父长辈起一个道号，问你怎么办？”
啪。
“我？我吗？”
陈翎放下手中的《小炎阳经》，抬头微微一笑：
“我没有师父，道号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他扭头看向闪鳞：“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陈翎。”闪鳞说：“你呢？”
“我比你还想活下去。”陈翎耸耸肩：“所以，我要保持心情舒畅。”
嗤！
闪鳞笑了。
“是啊。”谭涧秋摇摇头，“我干嘛，担心你呢？”
陈翎转过身，门外是大雪纷飞。
他一步步登上石阶，走入大堂，胡掌教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慈悲纳海。”陈翎打了个稽首。
“慈悲纳海——你不换身行头？”胡掌教瞥了一眼陈翎的休闲装打扮，不禁笑着摇摇头：“可真够随意的。”
“仪式感是给生活准备的。”陈翎看向桌子上陈列的一个瓷瓶，用蜜蜡封口，还有一丝火气。
“贵宗也不是不能收集一些材料，但是栾根着实难以支持消耗。”胡掌教说：“这次一共炼了27剂聚气散，三剂作为火耗费，六剂为人工费。但是保质期也不过40年，40年间，真的能凑齐9个大圆满的年轻弟子进入炼气，还说不准呢。”
“也就是说，这里面也就18剂聚气散啊……”陈翎摇了摇瓶子：“也就180毫升，10毫升就算一剂吗？”
“对于人类来说，不需要那么多聚气散，多了的……对于炼气的仙人而言，拿来回复灵气或许是个不错的消耗品。”
“用回蓝药突破，可还行……”
陈翎抱拳言谢：
“多谢贵宗相助。陈某这就准备去闭关突破。”
“阴伦山的使者，近期内也快到了。”胡掌教点点头：“其实不必这么急于突破，有阴伦山的使者在，你也好学习到一些简单的术法——”
“顺便问一下，制符的工具能不能给我一套。”
陈翎晃了晃瓶子：
“拿这个换也可以。”
“这东西是免费提供给弟子的，你想练习画符，就去西区书阁便是了。”
“哦？那我制好了符能带走吗？”陈翎看着他：“黄纸和朱砂可不便宜啊……”
“我们和民间公司有稳定的渠道，你放心带走用，反正我们汐纹宗不教符箓，出了事也不怪不到我们身上。”
胡掌教打趣地说道：
“不过画符可不是一天两天突击一下就能学会的，哪怕你进入炼气，成了仙人，也得踏踏实实练习钻研。”
“明白了。”陈翎对这点很认同：“画符还挺难的。”
告别了掌教，陈翎携了瓷瓶，来到闭关室。
啵！
蜜蜡启封，一阵淡淡的血腥混杂着花香弥漫开来，这种诡异的感觉却不显得浑浊，反而令人头脑清醒，思想敏锐。
“我命中的修仙，只有一道命格，运气不错。”
陈翎晃了晃瓶子，铅灰色的药剂在油灯的火焰下泛起明亮的光泽：
“这要是成了，我就能多八年又三月的寿数。可以继续和雯雯约会，可以给家里人留下一笔不错的积蓄，可以在天地间进行闯荡，差不多28岁的我，也该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了。运气好的话，可能都有孩子了……”
一切，都能朝着更好的方向去。
只是为什么，自己对这些东西，反而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单纯想活下去吗？”
陈翎自嘲一声，将瓶口倾斜，用准备好的10毫升匙轻轻一剐，便送进了口中。
清凉的药液进入体内，陈翎闭上眼，随即开始运行《小炎阳经》。
气走丹田，在药剂的作用下泛起螺旋，汇聚成海，源源不断自行运转起来。
“炼气。”陈翎突然想起来：“这才是刚刚踏入，仙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