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老,一个过于奢侈的词。
然而克莱雅•特仑希尔并不是个贪心的人,所以她不求长生,只想不老。
五年前的她在过完自己的三十岁生日后便一如既往地来到自己的卧室准备就寝,在化妆镜前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妆容卸完后,她端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得发觉出了一丝异样,她凑近镜子,仔细地看了看,终于发现了异样的源头。
是皱纹。
眼角的皱纹。
巨大的恐惧忽得从她心底里袭来,是化妆品用得不对?还是这几天阳光照得太多了?排除了一个个从心底里浮出的选项后,克莱雅忽然发现,并不是别的特殊的原因。
只是因为自己变老了而已。
昔日的青春年华与她逐渐远去,无情的时光终于开始对她下刀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女士”这个称呼,明明不久前,在她的印象里,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众星拱月的“大小姐”。
如今的她出门在外需要以“特仑希尔家的夫人”作为代称,夫人的责任和家族的脸面成为了两座无法移开的大山,压在她的背上让她喘不过气。
克莱雅可以预测到自己的余生,她只能在这栋大宅中静待着时光逝去,花开花谢,春去秋来,最后葬入黄土。
“不该是这样的。”克莱雅用手轻抚着眼角的皱纹,低声说,“不该是这样的。”
恐惧的种子在她的心中悄然埋下。
只待魔鬼浇灌,便能长出罪恶的花。
那是一个磅礴的雨夜,岣嵝矮小的商人带着市侩的笑容踏入这间宅邸,精巧的黑色木盒在他那天花乱坠地讲演下魅力被无限放大,就连克莱雅也为之心动,高价将其买入后,她当着那个商人的面打开,里面是几枚黑色的卷轴。
“你说你是商人?”看过卷轴内容后,克莱雅说。
“是的,尊贵的女士。”商人的笑容充满了谄媚,黄豆大小的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想在这位尊贵的夫人面前在竭力表现自己的真诚。
“不,我说你不是。”克莱雅将卷首放回木盒,将锁扣拉紧,“你是一个魔鬼,这上面记载着的东西都是只有魔鬼才能想出的主意,也只有魔鬼才会按照这上面记载的方子做事。”
“女士,请问您的家族创立至今可有百年?”商人突然问。
“特仑希尔家族守护这个小镇已有一百七十四年。”克莱雅表情风轻云淡,“族长上任之时举镇欢庆,就连国王委任的镇长都要对我们尊重有加……”
“原来如此,那么恕我愚钝,我想问一下,尊贵的特仑希尔家族是如何维持这长达一百七十四年的地位呢?”
“当然是贵族的责任,矜持,能力,以及……”
“丰厚的财力……直接点说,就是钱。”商人微笑着继续说,“您是否了解白河镇普通农民一年会有多少收入?”
“……一枚皇帝金币?”克莱雅皱了皱眉。
“不。”商人摇了摇头。
“五枚皇帝银币?”
“不对。”
“十枚王国金币?”
“……”商人笑而不语。
“别开玩笑了,普通人至少要手握五亩良田才能自称农夫,一个拥有五亩良田的人怎么可能一年到头连十枚王国金币都挣不到?”克莱雅气极反笑,“商人,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不,女士,我没有小看您,只是您太小看您的家族了。”商人低声说,“白河镇周遭共有万亩良田,您的家族掌握了其中的半数以上,您眼里的那些农夫并不是拥有那些良田,他们只是从您手中租用了那些田地罢了,每年他们种出的粮食首先得缴纳王国的税金,再向塔伦希尔家族缴纳租用田地的租金,最后除去过冬的粮食,种粮,以及下一波粮食收货前的吃穿用度,哦对了,还有你们家族设立的月供,也就是利息……这么一算,他们的收入哪有十枚王国金币?他们的收入是零,他们没有收入,那么又一个问题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尊贵的女士,请回答我,他们的勤劳和汗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吗?”
“这……”
“当然是有的,只是他们所生产出来的价值被国王和您身后的家族掠……取走了而已。”商人不动声色,嘴上继续循循善诱,“我可以断定,您的这栋宅邸,宅邸内的仆人,乃至于家族名义下的各个产业,甚至于您身上的这件衣服,多多少少都吸食过那些农夫的血汗……自然,他们受到了您家族的蒙阴,至少不会饿死,但只要您的家族不消失,他们乃至于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只能在那块田地里耕耘一生,永远没有别的出路,永远都看不到未来,而这,不恰好就是您所谓‘魔鬼的行径’么?”
“放肆!”克莱雅的表情阴沉了下来,“一个自作聪明的小丑,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玷污特仑希尔家族的名誉!卫兵!把他给我撵出去!”
卡莱雅合掌,两名卫兵开门而入,豆大的雨滴交织着狂风侵入,雷鸣电闪的门外和静谧温暖的屋内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门外被淋湿的两名卫兵看看眼前那怒不可遏的夫人,又看了看旁边的商人,迅速领会了其中意思后,伸手就准备把这个丑陋的小矮子带出去。
“女士,我只是想说……”商人的嘴角微微翘起,雷声轰鸣,闪电亮起,那笑容便真的犹如魔鬼一般了,“您从出生到现在,每时每刻都在吸食下等人的血与脂,只要您活着,不管愿意或不愿意,您在下等人的眼中就是魔鬼……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把魔鬼这个角色贯彻到底呢?”
“你给我住口!”克莱雅冷眸以对,“卫兵!给我掌他的嘴!”
“是,夫人。”
卫兵的手高高扬起,镶着铁甲的厚重手套结结实实地在商人脸上留下了两个红印,那张几近萎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肿起来。
雨滴被冷风裹挟,打在卫兵的甲胄上叮叮作响,像是弹奏着狂乱的乐曲,屋内的灯火被风吹动,在墙上如千万条狂蛇般摇曳,电光交加间被涂抹上了凄白的油彩,一切犹如一幅诡谲而又原始的画卷,带着疯狂的气息。
“商人,贵族……我,还有您……其实都没什么两样……”商人似乎不知疼痛为合乎,那脸上笑容依旧不改,带着鬼魅般的魔力,“如果我是您眼中的魔鬼,那也是一只温顺懂事的魔鬼,而您,却身为魔鬼而不自知,比我更加恶劣啊……哈哈哈,夫人,我和您都一样,早晚都是要下地狱的……”
“把这个疯子给我撵出去!”克莱雅歇斯底地大喊。
卫兵们带着那个商人消失在了门外,大门再随后次合起,风雨雷鸣被那扇厚重的木门隔绝,刚才的一切宛如一场邪恶的梦魇,只有那被雨滴浸湿的地毯和手里那个精妙的木盒提醒着克莱雅,这并不是梦。
她将那木盒再次打开,望着那漆黑的卷轴,血红的文字,不由自主地低语,
“我们都是魔鬼……迟早会在地狱相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