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仪都没有兴趣去听汉克的感情史，之后的事情也就简单了许多。
汉克来这里是为了寻死的，所以在得到‘灵魂灭器真的可以毁灭灵魂’的保证后，他便向林仪交了钱。
但我依旧不理解林仪的操作。
本来汉克的两万块钱都已经被拍在桌子上了，林仪却硬是从中拿出来四千还给了对方。
还说什么这一次给他打个八折，如果以后他再过来的话，还有更多的优惠和折扣……
听的我简直想笑。
没搞错吧，人家就是为了彻底死亡才来的。
如果灵魂灭器真的可以让灵魂彻底消失，那这就是一锤子的买卖，哪还有下一次的交易？难道她还真以为有人会在跳崖的途中大彻大悟，从而热爱生活？
那她还真是天真到可爱。
因为林仪很少出门，最后自然是由我带着汉克去找个合适的悬崖的工作。
同时我还要负责布置灵魂灭器，以及在汉克跳崖以后再回收装置……啧，真是想想就觉得麻烦啊。
“那个、您是叫王徒先生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真是对不起，我是因为听说在这附近好像有一个很强大的恶魔，所以在见到您第一面的时候，我以为您就是那位恶魔领主，实在有点害怕，就忘记了先表明身份和目的……”
“强大的恶魔？我在这附近生活几百年了，从没听说过那种东西。不过你最好别说话，现在那个女人不在，我这个人又懒得洗车，要是坐垫被你的血弄脏了之后会很麻烦的。”
在开车去往目的地的路上，汉克似乎是有些紧张想要和我搭话。
但当我拔出腰间的斧子并将它挂在后视镜上后，他又立刻安静了下来。
托这个的福，一路上感觉清净了许多。
开了大概两个小时的车，我们终于到了附近的一处高山脚下。
我觉得这个地方就很适合今天的工作。
“老兄，你看这座山怎么样，阳光秀丽，风景宜人，到处都是突兀的岩石，也没有什么恶心的苹果树。我觉得这个地方很适合作为与地狱诀别的场景……反正不管你满不满意，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要下班了，也没有闲心陪你去其他地方，就选这吧。”
“哦、好…好……”
汉克看起来对死在哪并没有什么意见，于是我便在山下布置好了灵魂灭器，随后又带着他去了山峰的顶端。
本以为很快就要结束今天的工作，毕竟跳个崖而已，最后也就几秒钟的时间。
但是在跳崖之前，汉克却又犹豫了起来。
“那个……王徒先生，你确定这东西可以抹杀人的灵魂吗？”
汉克看着悬崖低端支支吾吾，显然是在跳崖前的最后一刻犯了怂。
真没想到他这个灵魂还能有恐高症。
因为感觉到有些麻烦，我不禁叹了口气。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虽然我家老板的性格是那副样子，但她的发明一项都很靠谱，她说能让灵魂泯灭就一定能够让灵魂泯灭，所以，你可以跳了吗？”
“……那，那灵魂泯灭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很痛苦啊？”
“谁知道，我要是能知道灵魂被消灭是什么感受，我现在也不在这里了。所以，你现在可以跳下去了吗？”
“那万一、万一我跳歪了，没有摔到那个框里……”
“如果是那样你最多就是被摔成肉饼，放心吧，真出现了那样的情况，根据合同我会负起责任把你丢进泯灭器里面的，总之你现在可以跳下去了吗？我都快下班了。”
汉克一直都在犹豫，弄得我有些不耐烦。
说真的，我是真心受不了这些初入地狱的灵魂——没错，从汉克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刚进入地狱没有多长时间的家伙。
像他这种才死去不久的人，现在还没有作为一个死者的自觉，在行为和思维上还会保留着一些生者的习惯，比如怕死、怕疼、恐高……
可他也不想想这里是哪里？这里可是地狱，一个想死都不可能死的地方。地狱有句俗话叫做‘不会死就不会痛’，只是被摔成肉饼什么的，有那么可怕么？
“王徒先生，我，我还是想要考虑一下……”
明明还没有跳下悬崖，汉克就已经后悔了，这让我产生了林仪的发明该不会真的有用吧的错觉。
“其实，我来到地狱后，我一直都在遭受各种各样的痛苦，所以我才想要解脱，但、但我还是有一个遗憾，是的，我想要最后再见到我的妻子最后一面。”
“……”
哎，又来了。
也许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汉克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诉说着他的感情史。
但和之前一样，我对他的故事毫无兴趣，于是在汉克继续说下去之前，我就提前打断道：
“汉克老兄，如果你是后悔了不想自杀的话，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也该下班——”
“但是我的妻子她那么善良！她怎么可能会到地狱！她就算是死了也一定会上天堂的！身在地狱我怎么可能再见到她！？”
“……”
我的打断竟然失败了。
汉克无视我的发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随后，他目光含泪地看向了我：
“王徒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很迷茫。我真的很爱我的妻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一年我十八岁，她也十八岁，我们——欸？”
汉克的发言停住了。
因为就在刚刚，一个斧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好了，老兄，你那些过去无聊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说了多少次，我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如果你不想被我扔下去的话就闭嘴，我的工作里可没有听你讲故事这一项。”
“唔……”
我从腰间掏出一把新的斧头，汉克在看到我的架势以后立即噤声，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上掉落。
收回前言，这家伙是初入地狱的灵魂真是太好了，仅仅是掏出武器就能够威胁他，真是少了我不少的工作量。
看着在那边欲言又止的汉克，我再度叹了口气。
虽然多管闲事并不是我的风格，不过他要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死，我真的是会被他浪费不少时间。
因此，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开导一下这个茫然的灵魂，对，开导，听上去很好笑对吧？
身在地狱里的一个混蛋竟然要去开导另一个混蛋。
可这却是能让我尽快摆脱今天工作的唯一办法，因此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说，老兄。”
我在心里思考着措辞，因为我过去没有开导人的经验，所以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不过现如今也只能试试了。
我掂量着手中的斧子，在确认汉克把注意力放到我这边以后，我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妻子过去经历了什么，也对你们两个人的爱情史没有任何的兴趣，但我觉得你应该误会了一点，这里是地狱，而在地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
见汉克还是没有明白，我只能无奈补充：
“你应该知道吧？我们这些人在地狱里承受的刑罚名叫永恒，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见到你的妻子，你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下去。没错，只要你等的时间足够久，那么总有一天奇迹就会发生。也许有一天，你的妻子会在某一次转世中成为十恶不赦的恶人然后下到这个地狱里，到时候你们自然就会重逢。不不，你先别搭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觉得你的妻子很善良，所以她死后一定会上天堂？那又怎么样？在地狱里偶尔也会出现天使堕天的现象，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所以你到底在迷茫什么呢？”
听到我的话以后，汉克的表情渐渐转变了，从一开始的迷茫，到中途的若有所思，再到最后的狂喜……
“等等，王徒先生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我继续呆在地狱，只要我呆的时间足够久……那我就还有和我妻子见面的可能？”
“就算你问我有没有可能……”
对于汉克的问题，我耸了耸肩：
“在回答之前我想问一句，如果我回答这件事是有可能的，你会退款吗？”
“退款？”
“对，就是你找我老板定制的这套自杀服务……如果你不想死了，你会不会回去退款？”
“……”
看到我手中掂量着的斧子，汉克咽了口唾沫：
“不……不会退款。”
“哦，那就是有可能的。”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汉克松了口气，继而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YES！！！！”
汉克是如此的喜悦，以至于如果不是因为我手中还拿着斧子，他就可能上前来和我进行一次拥抱了。
真是令我意外，在这个被永恒所诅咒的地狱里，竟然有灵魂能够放弃彻底解脱的诱惑，仅仅是为了和妻子见面这种近乎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可能性，他就放弃了灵魂泯灭的机会。
原来如此，这就是林仪所说的生命的意义吗？
看到不远处在那里犹如重获新生、独自欢呼的汉克，我点了点头，在心中发出感慨。
果然啊——
还真是幼稚。
我在心中发出冷笑。
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脆弱不堪的东西，感情忠贞更是可笑之极。
我可以作出断言，眼前这个叫做汉克的家伙最多不过百年就会彻底失去对妻子的执念，他会在地狱的各种苦难折磨下放弃求生的意志，最终一定会再度来到林仪那里去寻求自杀服务——然后死在灵魂泯灭器当中。
不过这也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而且我对这件事说实话也没有那么关心。
我在心里无聊的想着，心想终于可以下班，而这时汉克也对我道谢：
“谢谢你，王徒先生。如果不是您对我进行了开导，恐怕我现在就已经失去和妻子见面的可能性了。”
汉克已经和几分钟前大不一样，虽然他还是那副乞丐一样的打扮，但他表情已经开始神采奕奕。
看起来像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耸了耸肩：
“总之，汉克老兄，我再确认一次，你不打算让自己的灵魂泯灭对了吧？”
“嗯！不打算了！”
“那好吧……”
我对汉克的选择并无所谓，既然他不打算自杀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许多。
我走上前去帮助汉克取掉他身上那根蠢的要死的蹦极绳，等完成这最后一件事我就可以下班。
但在这期间，可能是觉得空气的氛围有些尴尬吧，汉克又与我搭话。
“说、说起来，王徒先生，您是怎么下地狱的呢？像您这么强大的存在，是因为杀人而来的吗？”
“嗯？杀人？……对，我是因为杀人来的，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你呢？”
我一语带过关于自己的话题，随口一问。
毕竟我本就对汉克没什么好感，更不想和他聊天。
不过在听到我的问题后，汉克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呵呵，我、我就比较丢人了，我其实是因为被人杀死才过来的。”
“……被人杀死？你是说你没有杀过什么人？”
“没、没有。杀人这种事情，我哪敢啊。”
“哦？”
我抬起头，挑了挑眉。
没有杀过人，而被人杀死来到地狱，这个下地狱的方式倒是蛮少见的。
毕竟能下地狱十八层的人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每个灵魂在生前手上都沾着点儿鲜血，如果仅仅是犯下诈骗、盗窃、抢劫而不伤人性命，几乎是不可能来到这里的。
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只有林仪是没有亲手杀死任何一个人，却在死后依旧来到这里的。
也许是因为林仪的例子，我突然对汉克的死法来了兴趣。
“你说你不敢杀人，那你是怎么下来的？娈童？买卖人口？”
“不…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很爱我的老婆，而且我是个有底线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娈童这种事情？”
“呵呵，底线啊，在地狱真是个少见的词语，那你是因为什么来的？”
见汉克面露难色，我便打趣道：
“没关系，汉克老兄。我在地狱也呆过许久了，什么样的人渣我没见过？大家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这样啊……不过也对，虽然刚下来不久，但我在地狱里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了，大家似乎都没有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活着，嗯，既然我今后也要在地狱生存很长时间，那我也必须想办法融入这里，不再遮遮掩掩。”
在我的鼓励下，汉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对我出了他生前所做的事情：
“不过，我的死法确实蛮难以启齿的，我生前……其实，我生前是因为和其他人的老婆发生了关系，结果被对方的丈夫发现，结果……结果我才会被人杀死的。”
“……………………”
“额、王徒先生你不要这么看我啊，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爱自己的老婆的，但我那天喝了酒，而且是那个女人先勾引我的……我、我……”
“呵呵，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这些。”
是因为我在某一瞬间没藏好杀意吗？汉克看上去好像有些慌张，而对于汉克的解释，我则是耸了耸肩：
“我不是都说了嘛。在地狱里我什么人渣没有见过，比如从这边往东方走四五天的距离有一片肉末的海洋，那些都是娈童者们的碎屑，虽然地狱里的其他灵魂都挺讨厌那些渣滓，不过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么多了。嗯，没错，我就是有些惊讶罢了，没想到你居然是因为绿了别人而下来的……话说汉克老兄，你生前的职业，难不成是做勇者的么？”
“……勇者？不是啊…我生前是个网络小说写手啦，而且勇者那不是小说里的东西吗？”
对于我的疑问，自称小说写手的汉克眨了眨眼。
先不说为什么小说写手会在脖子上挂着一个绞刑用的上吊绳……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说也不会那么巧嘛。
嗯，怎么说呢，我现在的心情真是又失望又无奈。
不过，也对，毕竟眼前的这个人和我印象中那个奸夫的模样也不太想。
但是他们犯下的罪过却是相同的啊，所以——
我要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个了。
看着背对悬崖的汉克，我又看了看悬崖的底下。
林仪发明的灵魂泯灭器还在开启状态，于是我微笑着对汉克说道：
“汉克老兄，能不能麻烦你转下身？我帮你解一下背后的绳索。”
…
……
半个小时过后，我独身一人回到了店铺。
结果刚一进门，我就看到林仪坐在餐桌那里。
餐桌上摆放着三套茶具，里面倒满了还没有冷却的热茶。
林仪坐在茶桌的主位上，一副非常失落的样子，不用想，我也知道她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
我正思考着该怎么和林仪进行工作汇报，可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开口之前，林仪就已经发出了声音：
“你不用说了，我这边已经收到数据了。魂泯灭器运作成功……那个叫做汉克的灵魂，已经彻底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啊。
听到这句话，虽然我的心里带有一丝对林仪的负罪感，但同时，我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上扬。
我来到林仪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但就在这一刻，林仪却突然站起身扑到我的怀里，她的脸抵着我的胸膛哭泣。
“为什么啊！？那个人、那个人直到最后也没有任何想要求生的念头……他在跳崖之前，甚至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绳索，为什么啊！明明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可为什么他却连试一试都不肯啊？难道说我的发明就那么的没用吗？”
“……”
我没有推开林仪，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无言地安慰着她。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林仪对生命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她的发明也大多都带着拯救更多生命的目的，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她的发明一直被人利用、歪曲，最终反而成为了剥夺他人生命的工具。
虽然就这一点来说，我并没有去安慰林仪的资格。
毕竟我也利用了她的发明，去杀掉了那个令我感到厌恶的灵魂。
而我也相信，聪明如林仪，她也肯定早就知道了汉克死亡的真相。
不过，她还是选择不说出来。
林仪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毕竟，地狱就是这样。
一群混蛋生活在一起，承受着永恒的惩罚。
而在永恒之中，这群混蛋们互相嘲讽着对方的价值观，互相憎恶着对方所做过的一切罪孽……
但最终。
这群混蛋却还是要相互依存，
然后，永远永远的、生活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