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只要数到十,铃声就会响。”
谁骑着小电驴从楼下冲过,压抑又急促的引擎声配合着雨来时的低压,让人踹不过气。然后陈宇微醒了,即使还不到该醒的时间。隔着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可以看见天空只是稍稍发亮,是在泼洒在画布上的漆黑里面,微微露出来的干黄的底色。浓厚而水分高的颜料就顺着画布淌下来,滴在可以看见的每一个角落,一点死角也不放过,剩下的就只有那些微可见的枯黄。
又做梦了,陈宇微摸着胸口,心跳得有点快,像只受惊的鹿。
梦境是几乎记不得了,可能只是迷路而已。陈宇微只能一直向前走着,虽然走着,却看不见自己是不是真的前进。走在那样的黑黜黜的地方,任谁都很难借助参照物来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前进。
但不管怎么说,很难再睡着,只能摸出手机。
“二零一四年八月十日,三点五十九分。”陈宇微念出来,因为是刚睡醒,所以声音有点沙哑,就好像房间里另有一人,他附在陈宇微的耳边悄悄地却又明目张胆地说。随后也被他握住脖子,眼睛瞪出来,舌头也伸长了,胸腔因为呼吸不畅而剧烈起伏,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更贪婪地想要取得循环中的氧分子,伸长了自己的身体,如嗷嗷待哺的雏鸟。
“是我,是我才对。”
待哺的鸟儿叫着。
“十”
然后开始倒数。
倏地房门被敲响了,一个女人在门外说:“怎么了,宇微?”
陈宇微用手盖住手机的光,张口说:“没事。”
“还很早,再睡会吧。”
“嗯。”但再难入睡。
就这么躺在床上发呆,似乎又到了初三的那段时间,失眠到凌晨,在床上躺那么一会,也差不多得天亮了。即便身体沉重地抬不动腿,还是要背上书包到学校去。
陈宇微读的中学并不远,直线距离只有一千来米,从家门口的小巷往那儿,笔直的一条路。陈宇微通常在七点二十左右出门,时间还算早,路上除了学生,只有一些上班时间稍早的大人。大伙都是一路到底没错,中间只有一段悬浮在河上。
陈宇微总摸着桥边的扶手,稍加力气在上面蹭出了声音。就这样摩擦着向前走,直到路人看向他,才会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来。但又没有多少行人,就可以一直发出声音到桥的那一头,再走过一个十字街口,就能把自己送到学校。路口的斑马线上总是那么冷清,就连一辆呼啸驶过的摩托也要等好久才会出现,紧挨着它的桥也是一样,似乎在那半个小时里,它只属于陈宇微一个人。即便是有人挂在桥上,吐出舌头迸出眼睛,流着血发出可怖的呻吟。也只属于陈宇微一个人。
陈宇微就这么路过那挂着的尸体,踩着他或者她流下的血走到学校来的。
而到了学校之后,等着他的老师才开始讲课,之前还在插科打诨的同桌就犯起困来,捅了捅陈宇微,然后对他说......
说了什么?
陈宇微没有想到,但是确实天亮了。
光线透过多个六边形拼凑成的防盗窗,斜斜的照在他的脸上,书桌上沾着铅笔屑的本子被右手的阴影遮挡着,藏在下面的字迹就变得看不清楚起来。但是手中还握着笔呢,陈宇微抬起头,盯着讲台上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盯着他稀疏却又长的前发,看着他卷起来向后翘的刘海。男人的嘴巴张张和和,理应听懂的公式就变成一串印在黑板上的白字,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扫过之后,弥漫在空气中的粉尘一半进了男人的肺里,小一半飘到了笔尖碰不到的另一边。
陈宇微强打精神,想要一模一样地写下来,哪怕是画下来也好。于是盯着那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握着笔的手就在阴影上滑动起来。可能是动静大了一些,也可能是感觉到要结束了,他的同桌醒过来了。
醒来之后,先是环顾四周,好像确认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再然后,像是确认自己的脸一样,伸手仔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粗糙的脸颊,较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稍长的乱糟糟的头发;这些都结束之后,才开始看向坐在身边的陈宇微。
陈宇微把黑色的墨水划在禁区边缘,尽可能小,尽可能工整。与此同时,他说:“Zh”
手上的活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复的话。
“现在还有画漫画吗?”又问了。
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捏了捏,仿佛就和平时握笔时一样,线条还有形状,甚至是图像都可以顺势而出。不管是人物还是风景,都在脑海里出来了,于是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起来,胸脯也禁不住就更挺了一些。可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去看眼神,斜开眼避开他,说:“暑假准备去外面玩玩,画画先放一放。”
“去哪玩啊?”黄思近微笑着问,“暂时没不画咯。”
之前也这么说过的,只不过是再重复一次罢了。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就像是要吸进自己的恐惧,然后再把它全吐出来。好像在哪里见过对吗,《侠影之谜》里有类似的台词。but you still afraid,吐息声掺在回答里面,就像一个正在喘息的难民。
陈宇微说:“现在感觉自己还是能力不够,而且剧本也不够成熟,以后再说吧。”
“像是你会说的话。”黄思近点点头,“自己的能力很重要。”
陈宇微也微笑着,捏着手上的汽水瓶,冰镇的饮料有点冻手,所以颤颤巍巍地,怎么也握不紧:“我会说什么样的话,思近这都知道啦?”
黄思近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提到了钟离海林:“我同桌最近人都不见了,你们中考结束之后他就失踪了。”
陈宇微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抽了一下,因为这个姿势而稍稍有点麻痹了。
“考完试他人就找不着了,我也不知道。”
黄思近躺在床上,仰着头看起天花板来,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和陈宇微说:“他读书那么认真,一定考得不错。到时候你们都上了高中,就我一个人还是初三,永远都是这么年轻。”
说完黄思近自己也笑了起来。明明没有那么好笑,但是那副厚重又严实的眼镜底下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嘴角也扯开了,露出他那两排洁白的牙齿。薄薄的嘴唇就这么张着,笑声漏出来,就连坐在边上的陈宇微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陈宇微等着他的笑声结束,看着黄思近慢慢收敛笑容,盯着慢慢放平再塌陷的嘴角,终于等到他停下来,慢慢地侧过头去,掏出手机好像看了谁的消息。
“今天过来就想看看你,我就这么走了。”
黄思近回过头来,有点泛红的眼睛向上看着站起来的陈宇微,漆黑的瞳仁指着陈宇微的脸。
“少熬夜,多养养身体哈,你看眼睛还是红红的。”
黄思近甩了甩手,催促他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要是你有事,就不送了。”
其实没什么想做的,只是觉得差不多该走了。要是再留得迟一些,和黄思近的家人们告辞时,总有被留下来吃饭的可能性。虽然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总不要麻烦人家。
“那我走了,下次见。”
陈宇微打开房门,漆上的绿色染料从门上脱落,零零碎碎地粘在了陈宇微的手上。
“对了,陈宇微,昨天我做了个梦。”
黄思近在他走出去时叫住他,接着说:“我看见你走在一个很黑的地方,然后我就和你说:假如你有要去的地方,不要停下来,也不要改变方向。”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黄思近顿了顿,“只是想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