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下半年，高三的生活彻底变得不一样了。
整个校园的空气仿佛都被紧张的气息占据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更快了，教室里的铃声听起来也更沉重了些。每天早上六点不到，楼前就已经有匆匆背着书包的身影，而到了晚上十点放学，教室的灯才姗姗熄灭。十几个小时高密度的学习，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哪怕是呼吸一口课间走廊里的空气，都像是一种奢侈的放松。
这天放学后，天已经彻底黑了，校园外的路灯下映出一地柔黄的光。叶韶裳和几个关系好的女生并肩走出校门，女孩们书包压得肩膀有些塌，眼神也透着疲惫，但仍在努力地聊些轻松的话题，像是最近哪个韩国男团又出了新歌，谁的造型最好看，或者谁又不小心暴露了恋情。
“我跟你说，那个新MV简直就是帅疯了......”同桌一边笑着一边挥手打着比划，想要还原舞蹈动作，脚下却差点踩空，惹得几人一阵哄笑。
叶韶裳也笑了，目光却在无意中扫到校门口近处的一棵树下，有人靠着树，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头发微微垂落，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冲她挥了挥手。
她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冲身边的同学摆摆手：“你们先走吧，我有点事。”
“诶？别是你也偷偷谈恋爱了吧？”有个女生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叶韶裳没接话，只是笑了笑，随后走向树下。江昀夕站在那里，书包带随意地挂着，手上还拿着一杯温热的橙汁，递过来的时候还特意把盖子紧了紧。
“你怎么在这儿？”叶韶裳接过橙汁，有点惊讶地问。
“想着你应该这会儿放学了，就在这儿等等。”江昀夕语气很轻，说得像是等人喝下午茶一样自然，但她身上那份难掩的疲惫，还是透了出来。眼底的青影，连叶韶裳都看得出——步入高三，她们所有人都一样，像是马拉松最后冲刺阶段的选手，每个人都在咬牙坚持，哪怕已经精疲力竭。
叶韶裳看着她，眼神柔了一点，轻声问，“等我有什么事？”
江昀夕偏了偏头，眼里带着些看不清的惆怅，却也带着点倦意：“没什么事，就是突然觉得今天有点累了，想见个人。”
叶韶裳一时间愣住了。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橙汁，又抬起头望着江昀夕，眼里写着无法掩饰的错愕：“你不是应该......想见楚依然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透着一丝不可置信，像是刚刚从一场数学考试中走出来，突然发现自己的答题卡上写的是别人的名字。
江昀夕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像风吹落叶那样平静却清晰：“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她语气很轻，没有解释，也没有多说。那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街头巷尾的橘黄色灯光，暖了一瞬，却没能完全照亮叶韶裳心里的疑惑。
叶韶裳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江昀夕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斑马线前，侧过身朝她招了招手：“陪我走一会儿吧。”
叶韶裳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街道两旁的树已经光秃秃了，只剩下细细的枝桠在夜风中颤抖着，偶尔有落叶被风卷过地面，旋转着擦过她们的脚边。马路上的车流比放学那阵刚刚少了些，但人行道上，学生的脚步仍然匆匆。
那些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三三两两地从她们身边穿过，有些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大步走着；有些边走边小声复述着单词或公式，嘴唇轻轻动着，像是在跟时间赛跑。空气中弥漫着书本的油墨味和街边小吃的热气，脚步声在夜风中此起彼伏，踩在人行砖上，急促又响亮。
而在这一片嘈杂又急切的背景里，江昀夕和叶韶裳的脚步，却出奇地缓慢。
夜色沉了下来，天边仅存的余晖早就被城市的灯光替代，偶尔有车从马路那边驶过，车灯一闪而过，映在人行道上的树影摇曳不定。
走着走着，江昀夕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韶裳跟着停住，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只见江昀夕看着她，眼神里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风吹起她额角几缕碎发，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手抚平，只是望着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江昀夕垂下眼睫，低声说：“我觉得......我最近真的出问题了。”
她缓缓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里剥落下来。
“自从上了高三，压力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在拼命，我知道我不能掉队，家里人对我的期望那么高，老师眼里我也一直是‘稳的’，但我心里真的越来越压抑。有时候回到家，看到那一大摞卷子，我会控制不住地喘不过气。”她顿了顿，像是在克制情绪，然后才继续，“而那些药物——你知道的，控制内分泌、激素调节......尽管是很小一部分吧，但它们真的会影响我的情绪。”
她攥了攥手，声音轻了一些：“最近几次，我的情绪几乎都崩了。最糟的是，我总是在楚依然面前崩溃。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我却......有时候对她发火，有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坐在那里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自责和疲惫：“然然从来没有怪过我，她还会抱着我安慰我，说她不介意这些，说她知道我只是累了。她真的......好得让我想哭。”
江昀夕垂下眼睛，声音在夜色中几不可闻：“但我知道，这样不对。”
“我一直在想，像我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稳定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的情况，当初是不是就不该去靠近她？我们认识、相处、在一起......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她望向叶韶裳，眼神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痛苦，“你是旁观者，你也看着我们一路走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那么好，我却总是让她包容我、照顾我、理解我......可她明明也是个在压力下喘不过气的高三生啊。”
这段话说完，江昀夕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四周的声音依旧喧嚣——耳边有学生大声说笑路过，有出租车呼啸而过的汽笛声，也有夜晚风吹落叶时细碎的簌簌声。但在这喧闹的城市一角，她却站得无比孤单。
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叶韶裳回应，像是在等一个判决——是继续挣扎着靠近那片光，还是该停下，别再自以为是地拖住那束光明。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江昀夕轻声说，语气里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
说完这句话后，风忽然大了一点。
江昀夕站得很直，手却紧紧地握着校服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声音在开口时其实并不颤抖，却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从心口翻涌出来，在说出口的每个字里都藏着一道道细小的裂缝。那种小心翼翼的痛苦不是哭出来的，而是被理智强行压住，只剩下喘不过气的无力。
叶韶裳一直没打断她，只是望着她的脸。
江昀夕的脸色比平常要更苍白些，眼睛下方浅浅的黑眼圈若隐若现。她穿着校服外套，里面白衬衫的领子有些皱，像是早晨随便套上来的，脖子上原本挂着的耳机这会儿垂在肩膀上。她一直在避开叶韶裳的视线，声音也低，像是怕说得大声一点，情绪就会直接溃堤。
“我知道然然是真的很在意我。”她抿了抿唇，眼眶开始有点红，“她会在我低落的时候拉我出去吃甜的，会在我做题做到发火的时候把我笔从手里拿走，说‘别做了，先缓缓脑子’，她有时候也会叹气，但还是会抱着我，轻轻摸我头发，就像在哄小朋友。”
江昀夕笑了下，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可是我不是小朋友啊，我是她的......我该是她可以依靠的人啊。”
她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心底最难以面对的那个念头。
“我一边贪恋她的照顾，一边又恨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糟糕。我怕再这么下去，有一天她真的累了，不说出来、不表达，只是慢慢地远离我。我怕她委屈着自己，只是因为她善良。”
“我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主动去接近她了。”她说到这儿时，声音有些发抖，“如果我一开始没去打扰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她的生活会不会更轻松一点？”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片被风吹得滚来滚去的树叶上，叶脉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像极了她此刻心里无处安放的情绪。
叶韶裳看着她，有些惊讶，有些心疼。
她觉得江昀夕就像是撑在风口的一把伞，外表看起来还完整，但骨架早已经被压得变了形。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明明平时也算理性的人，可这一刻，语言却变得无力。
她想到很多安慰的句子，想说“楚依然不会怪你”，想说“你们互相喜欢，这些情绪不算什么”，也想说“别担心，她不会离开你”。
可她终究一句都没说出口。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关于楚依然，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多余——那不是她能插嘴的感情世界。
于是她只是轻轻地伸出手，抱住了江昀夕。
拥抱的动作不大，甚至有些拘谨，却极其真诚。江昀夕明显怔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叶韶裳会这么做，但下一秒，她整个人就像忽然失去了支撑，轻轻靠了上来。她的额头靠在叶韶裳的肩膀边，身上紧绷着的力气也松了下来。
风依旧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远处路灯下几个晚归的学生还在低声说笑，一辆电动车从街角慢慢驶过，车灯扫过地面，把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叶韶裳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像一口温水缓缓落进江昀夕心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高三的错，是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应试教育的错。”
“每天不到六小时的睡眠，每天十几个小时要绷紧神经的学习，眼前总是成绩和排名，好像一错就是一生输掉。”她轻轻拍着江昀夕的背，像安抚一只警觉又疲惫的猫，“是这个环境把我们全都逼疯了......不是你太脆弱，是它太过分了。”
她没有提楚依然的名字。不是因为她不理解这段感情，也不是因为她不愿意站在情感之外说几句“你们会好的”，而是因为她知道，有些情绪，不需要评判和分析，只需要有人陪着她沉下去，然后慢慢浮上来。
江昀夕没有出声，肩膀只是微微颤了一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缝隙。
她的额发被风吹乱，贴在脸侧，眼神低垂，呼吸轻轻的，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促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