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老式钟表滴答作响，时间仿佛被一秒一秒拉长。语文老师戴着老花镜，站在讲台前翻着讲义，嘴里念的是那篇《左忠毅公逸事》，语调单调而缓慢，如同潮湿天气里发霉的钟声，在空气中低低回荡。黑板上板书满满，粉笔末落了一层，像是给高三紧绷的空气又添了一层压抑的灰。
楚依然坐在靠窗第三排，阳光从她侧前方洒落，在她的卷子上投出斜斜的一道光影。她穿着整洁的校服，袖口卷起两层，露出细白的手腕。她握笔的姿势一如既往地标准，手背上微微突起的青筋随着笔尖的移动若隐若现，显得格外专注。
卷子上，是她自己改错过的那一套文言文练习。
每一道题她都重新翻阅了注释，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分析，哪怕只是一个错词或句意偏差，她都不愿意放过。她在“太夫人怒而呼曰”下写上了“情感突转，衬托人物刚烈性格”，又在“火烛之光，可以一线窥见”旁边写着“比喻逆境中坚持读书的意志”。她标记用的是红色和黑色两种笔，工整又分明，卷面就像一张有条不紊的心智地图。
身旁的位置却异常干净。
没有书包、没有水杯、没有那总是丢三落四的橡皮，也没有那股淡淡的香水味——钟芸霜的香水味，是干净的柑橘调，总会在空气里留下极浅极浅的痕迹，若有若无。但现在，一切都空了，像是从未有人坐过那儿。
楚依然的目光在那张桌子上落了一瞬，眼神略略停滞了一秒，便又迅速收了回来。她的笔不动声色地继续在卷子上写着，一边听着老师在前头提问：“‘忠毅之志’体现在哪几个细节？来，谁来答？”
无人作声。
有人偷偷低头翻书，有人翻着白眼假装找笔，教室里弥漫着高三惯有的那种倦意与对抗。楚依然却依旧认真，她把答案写在空白区，不为老师看，也不为他人，只是她自己的节奏，自己的坚持。
钟芸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上学了。
一开始是请假，后来说是“有安排”。她并没有具体说清楚是什么安排，但楚依然大致能猜到。
钟家的格局，不需要一场高考来决定未来。
楚依然不是没察觉。
但她也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无法强求。她们曾经并肩走过一段路，也许未来依然会走在一起，但也可能从此便分了方向。
她低头看着试卷，笔尖微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轻浅的疲惫。
但她没有停。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和钟芸霜的世界不一样，她也许没有那样多的选择，但她可以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至少她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窗外的阳光洒在她半边脸上，睫毛轻轻颤动。远处楼顶的国旗在风里缓缓飘着，教室里仍旧是老师缓慢的讲解声与学生低低的翻书声。
一切如常。
......
灰蒙蒙的云层像压在城市头顶的棉被，连一点月光都透不出来。教室里还亮着昏黄的灯，身边的人都还在刷题，楚依然合上练习册，把书本一一收好，背上包，轻手轻脚地穿过教室走出楼道。
她们这所学校因为课程节奏不同，晚课结束得要早些。
所以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放学都和江昀夕一起回家了，两所学校的时间完全错开了。
楚依然站在校门口等车，夜风从围墙外的槐树间穿过，带来一股秋天的凉意。她抱紧了自己的外套，打开手机看看江昀夕的消息，最后一句还是“我还有两节晚课，你先回家吧，注意安全”。
她也只回了一句：“好，那我到家告诉你哦。”
车很快到了。
上车的时候她坐在后排，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疲倦的脸。她靠着椅背，手里还握着手机，睫毛低垂，整个人显出一种难得的安静与倦怠。车内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肩头，她没说话，只是任由这段十几分钟的车程变成自己短暂的喘息时间。
窗外是不断倒退的街灯和高楼，司机放着一首老歌，歌词被引擎声轻轻掩盖，只剩旋律若有若无地飘进她耳里。
她昏昏沉沉地闭了下眼，直到听到司机提醒：“小姑娘，到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有些迷糊，揉了揉太阳穴，点点头下车。
一进家门，屋里便是一股饭菜香交织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月绮正好从厨房出来，围裙还没解，头发盘得一丝不乱。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眼角眉梢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柔和：“回来啦？快洗手，饭菜都热着呢。”
楚依然嗯了一声，把书包丢到沙发上，走进洗手间。洗完出来，餐桌已经被布置得温馨整洁：香菇炖鸡、清炒西兰花、番茄牛腩、虾仁蒸蛋，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豆腐汤。
林月绮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饭，不多话，只偶尔夹点菜到她碗里，说：“今天汤放了点党参和红枣，养气的，别老说自己累。”
楚依然嘴角动了动，没反驳，也没客套感谢，只低头一口一口地吃着。汤喝进胃里那一瞬，温热的感觉缓缓弥散，仿佛那些藏在心底的疲惫也跟着松开了几分。
她一边吃一边想着，母女之间好像确实有种奇妙的联系。哪怕她和林月绮曾有过那么长时间的疏远，哪怕过去那份亲情一度淡得像雾，但此刻，在饭菜的香气中，在那一句“快洗手，饭菜都热着呢”的话语里，她还是被无声地包裹住了。
这种感觉，好像被谁默默爱着、等着、记得着。
她低头看着碗里浮着几片红枣的热汤，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
她突然想说一句话，却又咽了下去，只留一句：“妈，菜挺好吃的。”
林月绮抬头，笑了一下：“你喜欢就行，明天我炖鱼汤。”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月绮轻轻搅动着自己碗里的汤，抬眼看了楚依然一眼，欲言又止。那眼神里藏着一点试探，也藏着一点不安，像是在斟酌着一个太重的问题，怕一开口就让气氛沉了。
“你最近......学校还顺利吗？”她终于还是开了口，但声音很轻，甚至带了点迟疑。
楚依然夹着一块鸡肉，动作顿了顿，点点头，“嗯，还可以吧，最近在做往年真题，感觉比之前顺一点了。”
林月绮听了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不那么紧了。但她又忍不住追问：“数学呢？前几天听你老师说......你上次模拟考数学不是有点差了？”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就有些后悔了。
楚依然眼神微微一沉，把鸡肉放进碗里，没接话，只默默喝了口汤。
空气顿时有些凝滞，桌上的香气也好像淡了几分。
林月绮赶紧补了一句：“唉，我不是催你，我就是随口一问......你现在这个状态，已经很努力了。我不是那种非要你考第一的家长。”
楚依然微微低头，小声应了一句：“我知道。”
“其实......”林月绮又犹豫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缓慢，“我也不是不担心你成绩，但更担心你自己别把自己逼太狠。就算考不上你理想的学校，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事，真的。”
她的声音一顿，有点自嘲地笑了下：“虽然我嘴上说得轻松，但我也知道你是个爱较劲的孩子，你认定了的东西，不达到绝不会甘心。”
楚依然低着头，像是认真听着，却不出声。她的指尖轻轻刮着碗沿，动作细小，像是在平复情绪，也像是在压下某些说出口的话。
林月绮站起来收拾碗筷，语气像是在无意中提起，“以后你学习结束太晚了就别点外卖了，想吃什么跟我说，我下午提前做好放保温锅里。”
她背对着楚依然，动作娴熟地收着碗盘，却没看到女儿望着她的背影时，眼里那一点悄悄浮起的湿意。
“妈。”
“嗯？”
楚依然轻轻笑着，把最后一口汤喝完，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
饭后，楚依然靠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起身，走进浴室。水声淅沥地响起，她没有洗太久，只是简单地冲了冲，把一天的疲惫暂时冲淡。出来时，白色浴巾松松地围在发上，几缕湿发从耳侧垂落，额前的碎发也因为水汽略微服帖，衬得她整个人都有些软软的。
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坐回书桌前，打开台灯。柔和的光铺在练习册上，她先捏了捏眉心，随手拿起手机，准备把一道数学选择题拍照查一查。页面加载间隙，她下意识地点开了QQ。
熟悉的界面跳了出来。
她的指尖滑动着，看着那个熟悉的情侣头像，消息记录静静躺在那里，但时间已经隔了有几个小时了。
高三的确榨干了一切空隙，就连彼此之间原本最简单不过的互动，也被学习计划和考试压力压缩得所剩无几。
楚依然看了一会儿，没有动，也没发消息，接着点开了另一个聊天框，是一个关系尚可但称不上特别亲密的同班女生。
消息框里，铺天盖地的文字跳了出来：
【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怎么可能因为那点小事就发火啊？】
【情绪那么不稳定，跟个炸弹似的，要是我早就分手了。】
【不过你也挺奇怪的，真的就一直迁就他啊？】
【唉，我是觉得你们关系真的太不对等了，他那种状态，谈恋爱真的好吗？说不好听点，不就是个拖累？】
楚依然看着这些话，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指尖捏着手机边缘的动作却明显紧了一些。眼眸深处缓缓凝起了细碎的光，像是湖面被风吹皱的波纹，一圈圈荡开。
她没有回复，也没有截图，更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了两眼，然后果断地按了返回键，把那个聊天窗口关掉，整个页面也关了。
手机被反扣在桌面上，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尤其清晰。
她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眉心紧皱着，像是刚刚吞了一块带刺的东西。心里有点烦，也有点乱。
其实她并不想去责怪那个同学的看法，从某个角度来说，或许也算是“关心”，但那些恶意揣测和对江昀夕毫不顾忌的评价，让她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
此刻楚依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和那个同学讲自己和江昀夕的事情了。
——江昀夕的情绪问题，她当然知道；
——自己是否在关系中更主动，也早就意识到了。
但她不在乎，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是在迁就，更不会认为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感情。
只是有时候，当那些情绪的碎片一并袭来时，她也会无措，会想逃，会难过。
楚依然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忽然有点想钟芸霜。
如果钟芸霜还在......她一定会很理性地替自己分析一遍现状，又会毫不客气地怼回那个同学那些狗屁不通的话，还可能再甩个段子出来，把本来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她盯着桌上的笔记本本封出神，仿佛还能看到那一连串令人烦躁的字句在脑海里回放。
“她那种状态，谈恋爱真的好吗？”
“不是拖累吗？”
“说不定哪天就突然爆了。”
她吸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掀开半截窗帘。外面是东海市静谧的夜，街灯拉出一层又一层金色光晕，照在街道尽头，像是水面微微荡漾的波纹。
她看着看着，喉咙忽然涩了下，眼里涌上一点雾意。
忽然很想有人说一句：“你没错，感情这件事从来没有该不该，只有愿不愿意。”
但她也知道，现在没有人能替她说这句话。
她回到书桌前，拿起手机，点开钟芸霜的聊天框。
对话框也安安静静的，上一条是三天前，自己问了一句“最近在忙什么”，钟芸霜隔了六个小时才回，说：“在训练。”
然后发了一张自己在练舞室的照片。
她犹豫了一下，打了一行字：
【训练很累吧？】
打完这几个字，她停了一下，又删掉，重新打上：
【我有点想你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改动，按了发送。
发出去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空落感，就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出去，但她自己都说不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盯着那两条消息几秒，又放下手机，翻开练习册，重新看起那道数学压轴题。
可视线却怎么都集中不起来，她一边咬着笔杆子，一边在草稿纸上胡乱写了几行数字，脑子里却像卡了顿的视频，反反复复浮现出那串消息里对江昀夕的恶意。
“你们关系也太不对等了吧。”
不对等三个字，像是定在她心里的刺。
......
